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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伐石太太在代尔纳被判决后,又到梅尼特住所搜捕路茜及其幼女,在与普洛斯的争斗中,因枪支走火而毙命。而断头台上,卡尔登为了爱情,从容献身。 人物介绍 马奈特医生 在《双城记》中,马奈特医生是作者权力塑造的一个理想形象。马奈特医生医术精湛,心地善良、为人正直,是一个极其同情贫苦人民遭遇的知识分子。 狄更斯将医生作为理想的化身,表达了通过以德报怨的方式来解决各种现实问题、缓和社会矛盾和尖锐冲突的理想。作者坚信宽容、善良和仁爱能够有效化解现实生活中各种尖锐的阶级矛盾,解决下层劳动人民和上层贵族阶级之间的激烈冲突,使他们能够和谐共处。但是,依赖道德榜样来改良社会的方式具有局限性,狄更斯思想上的妥协性以及认识上的局限性显然也影响到他的文学创作,从而极大地削弱了《双城记》对现实的批判力度。 卡顿 英国律师卡顿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才华横溢,讨厌这个肮脏的社会,但又无力抗争。读者在一开始阅读小说时会觉得他是一个颓废、冷酷、无情且懦弱的人。卡顿认为自己是一个“绝望了的苦力”,他冷漠地告诉大家,“我不关心世上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关心我”。但是,美丽善良的露西的出现像一道山泉,滋润了他干涸已久的心灵。于是,他鼓起了生活的勇气,改掉了多年的坏习惯,对将来也一下子有了希望。他爱上了美丽善良的露西,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爱她,而且他还身患严重的肺病,将不久于人世。最终,他把对露西的爱埋在了心底露西与达尔奈结婚后,他对达尔奈充满了羡慕,心中十分难过,万分失落,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为达尔奈和露西道上自己最诚挚的祝福。 卡顿甚至做好了随时为露西牺牲生命的准备,他毫无保留地“愿为你和你所爱的人做任何事”,并毫不畏惧,“抓住一切机会,为你和你所爱的人做出任何牺牲。,他深爱露西,不求任何回报,只是希望露西能够“不时想起有这么一个人”,希望露西记住自己。这也就暗示了卡顿最终为爱牺牲的结局,为下文埋下了伏笔。最终卡顿代替达尔奈走上了断头台,用鲜血和生命实现了自己对露西的爱的承诺。卡顿这个人物身上也充分闪耀着人道主义的光芒,他明知自己的单恋没有结果,却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用生命为所爱之人换来幸福,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化解残忍的暴力。卡顿对女主角的深切爱意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也使得《双城记》的主题精神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增强了小说的浪漫主义色彩。 露西 医生的女儿露西是博爱的化身,她对身边所有人都抱着仁爱之心,温和、友善地和所有人相处。她更是用自己的爱心将两个原本因为仇恨根本无法共存的家庭联结在一起,这种化解仇恨的方式体现了作者崇尚人道主义的本意。作家着意将露西刻画为一个完美的圣母形象,她用爱心温暖着父亲受伤的心灵和身体,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父亲的神智恢复了正常。而她又是勇敢的,当丈夫有难时,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平静温暖的家,来到危险重重的巴黎,竭尽全力挽救丈夫。 达尔奈 达尔奈身为厄弗里蒙底侯爵的后裔,本应是代表医生仇人的一个反面形象,但作家却将他描写成高大光辉的正面形象。他对贵族阶层压榨穷苦大众的行径十分厌恶,甚至对自己家族的各种罪行深恶痛绝,对那些遭到自己家族伤害的无辜的人感到万分的惭愧。后来,达尔奈以自己的真诚和善良得到了马奈特的宽容和肯定,最终和露西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大革命爆发之后,达尔奈返回巴黎去营救自己的仆人。虽然受到家族背景的牵连而被抓进监狱,但他最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妻女以及岳父的安全。达尔奈是狄更斯心中理想青年、理想统治者的化身。 但是,狄更斯在塑造达尔奈这个理想形象的时候,只单方面地对其道德水平和自身修养进行了突出和美化,并没有充分描写其思想基础和社会基础,因此,作者笔下的达尔奈的形象是不够丰满的,他对贵族阶级的种种抗争也是抽象的,是理想化的抗争。 德发日太太 德发日太太作为一个具有悲惨命运的社会下层女性,其经历应该是让人感到同情的,然而作者并没有将这位童年时期家庭就遭受重大变故的悲惨人物塑造成正面形象,反而是下笔着重刻画着她的可怕、凶狠和冷酷无情,在自己的亲人接连被厄弗里蒙地所迫害致死之后,这位悲情人物逐渐变得坚强起来。她一直在忍耐,等待着复仇的机会。在革命开始时,她成为了一位令人畏惧的妇女领袖,并逐渐开始了自己的复仇计划。在作者的笔下德伐石太太苦情的人生并没有过多的描写,更多的是对其自身的“冷”和“阴险的黑眉毛”进行扣述,甚至夸张的形容连送信的修路人见到她都会浑身发抖。作者使用大量的笔墨去描绘其残酷和为了复仇而伤及无辜的变态心理,从而通过她折射出残酪的暴力和复仇以鲜明的结局表达自己反对暴力的人道主义思想。[1]作品主题《双城记》是狄更斯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由狄更斯在47岁时发表的作品,是他迟暮之年的巅峰之作。 小说《双城记》中艾弗勒蒙德侯爵兄弟的残暴、抢占妇女、草营人命等一系列行为与狄更斯提倡的人道主义精神背道而驰,像如此这般的恶魔势力必遭到社会的唾弃,艾弗勒蒙德侯爵兄弟是当时贵族的一个缩影,这样有违人道主义精神的形象必定会被人民抛弃,正如小说中法国大革命的瞬时爆发,就是法国统治者有违人道主义的必然趋势,这鲜明的传达了作者的人道主义思想。小说中马内特医生的以德报怨,为了自己女儿的幸福,将自己发之天性的对艾弗勒蒙德家族的憎恶压制心底,用宽容宽恕的心态接纳查尔斯,以及文中最后深爱露西的卡顿为了露西的幸福代替查尔斯上断头台,这一切无不体现狄更斯的人道主义思想。 《双城记》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透过贵族与平民之间的仇旧冲突,作者狄更斯传达“鲜血无法洗去仇恨,更不能替代爱”的主旨,贵族的暴虐对平民造成的伤痛不会因为鲜血而愈合,平民对贵族的仇恨也无法替代对已逝亲人的爱。 小说深刻地揭露了法国大革命前深深激化了的社会矛盾,强烈地抨击贵族阶级的荒淫残暴,并深切地同情下层人民的苦难。作品尖锐地指出,人民群众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在贵族阶级的残暴统治下,人民群众迫于生计,必然奋起反抗。这种反抗是正义的。小说还描绘了起义人民攻击巴士底狱等壮观场景,表现了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作者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既反对残酷压迫人民的暴政,也反对革命人民过于极端的暴力。但《双城记》备受争议,因为在狄更斯笔下,失控阶段的革命演变成了巨大灾难,狄更斯批判革命人民盲目屠杀,在憎恨贵族社会对他们残酷压迫的同时,自己也变成了一种畸形的社会阶层,除了仇恨和报复,一无所有。 狄更斯反对滥杀无辜。他反对任何种类的暴力,贫穷的起诉,或复仇的穷人盲人。他认识到革命的思想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但当革命来临,带来许多可怕的情况和血腥场面,他转而反对革命。狄更斯的态度从原先的识别革命到后来的否定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但有一个一致的标准:就是反对暴力和滥杀无辜,并促进了人文主义和爱。狄更斯主张非暴力社会改革家,他拒绝在暴力中革命。他认为革命暴力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而理性与宽容,善良和爱是要建立一个和平与和谐社会。 艺术特色 《双城记》有其不同于一般历史小说的地方,它的人物和主要情节都是虚构的。在法国大革命广阔的真实背景下,作者以虚构人物马内特医生的经历为主线索,把冤狱、爱情与复仇三个互相独立而又互相关联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情节错综,头绪纷繁。作者采取倒叙、插叙、伏笔、铺垫等手法,使小说结构完整严密,情节曲折紧张而富有戏剧性,表现了卓越的艺术技巧。《双城记》风格肃穆、沉郁,充满忧愤,但缺少早期作品的幽默。 第一章 时代 那是最美好的时期;那是最堕落的时期;那是智慧的岁月;那是没有开化的岁月;那是信仰坚定的时代;那是怀疑一切的时代;那是阳光明媚的季节;那是黑夜深重的季节;那是满怀希望的春天;那是令人绝望的冬天;人们拥有一切,人们一无所有;人们直入天堂,人们直堕地狱,总而言之,那个时代与现在极其相似,以至于那时名噪一时的某些权威们坚持只用比较级中的最高级修辞形式对它进行评判,不论是好是坏。 那时的英国皇位上端坐着一个大下巴的国王和一个相貌平平的皇后;在法国皇位上端坐着一个大下巴的国王和一个容貌美丽的皇后。在这两个国家里,那些坐享富贵的王爷们将国家前景看得清清楚楚,确信天下大势将永趋安定。 那是公元一七七五年。在那上天恩宠的年月里,英国正如现在一样,绝对信奉神灵的召唤。索斯珂特夫人最近刚过二十五岁生辰,对此近卫军中一位先知士兵作了预计:这位夫人的庄重的现身显示伦敦和威斯敏斯特沦陷的计划已安排妥当了。甚至公鸡巷的鬼,通常以敲击示咒,被驱除也不过十二年光景,在刚过去的这一年中,这些鬼精灵们(创造力异常旺盛)又以相同的方式渲泄了天机。只有一些尘世信息,来自美洲的大不列颠臣民大会,近年传递到英国皇朝和人民的耳中。说来奇怪,这些消息对人类的重要作用居然使公鸡巷的孵鸡启示略显不足。 法国,总的说来,不像她执盾举戟的姊妹那样偏护圣灵神示。正在滥发纸币,大肆挥霍,极其顺利地走着下坡路。她还在基督教牧师的导引下,尽情地享乐。除此而外,她已拥有了这样仁慈的功绩:宣判砍断一位青年人的双手,用钳子拔掉他的舌头,然后将他的躯体活活地烧死,只因为他看见离他五。六十码远处有一队肮脏的修道士列队行进,却不曾在雨中下跪致敬。显而易见,那些根植。生长于法兰西和挪威森林里的树木,在那位受难者被处以死刑的同时,已被伐木者,命运之神做了记号,注定要砍下来锯成木板,制成某种活动器材,再附加一只口袋和一把屠刀,成为历史上最可怖骇人的东西。显然,在巴黎近郊那个拥有几亩贫瘠土地的农民的简单的外屋里,那辆为了躲避风雨而停留在那儿的粗糙的大车,车身溅满泥浆,猪在四周哄嗅,家禽在里头栖息,正是那个农民,死亡之神早已为大革命准备好的死刑犯押送囚车。可是,那伐木者与那农民,虽然他们不停地干着活,却悄然无声,谁也听不到他俩蹑足走动的脚步声。更何况,如果有谁胆敢怀疑他俩并未睡着,便会加上亵渎神明和卖国叛逆的罪名,人们更噤若寒蝉了。 在英国,几乎没有值得国民炫耀的安定秩序。在首都,每晚都会发生持械打劫和拦路抢掠的案件。家家户户都公开得到警告:一旦离城,必须先将家具搬移到家具商的货栈保险库中。黑夜的盗贼往往就是白天的城市商人。如果这位以"江洋大盗"身份拦住商人同行的抢劫者被对方认出,并受到谴责,他就会潇洒地射穿同行的头颅,然后骑马逃离现场;邮车遭七名强盗袭击,卫兵枪杀了三个劫车者,最后却"因为子弹不足",自己也被四个强盗打死了,于是邮车被从容地洗劫一空;显赫一时的伦敦市长,在特汉格林被一个强盗喝令站住,缴了财物,然后强盗当着全体仆从的面,将这通身光亮的生物剥得一丝不挂;伦敦监狱里的犯人与他们的看守们发生冲突,司法官员向他们扫射了许多大口径的短枪弹丸;窃贼在宫廷接见室里剪去了爵爷们脖子上的钻石十字架;武装官兵在圣加尔斯搜查违禁物品时,惨遭暴徒枪杀,官兵们也举枪反抗,人们对诸如此类的事情习以为常。在这种种事件的处理中,绞刑手被不断地征用,虽然他们徒劳而无益。一会儿,绞杀几队刑事案犯;一会儿,在星期六吊死一个在星期二捉住的住宅抢劫犯;一会儿,在新门监狱前烧死十多个刚刚逮捕的人;一会儿,在威斯敏斯特大厦前焚烧小册子;今天处死一个凶残的谋杀犯,明天枪杀一个抢劫农家小孩六便士的可怜小偷。 以上这些事情,以及类似的大量事情,都发生和隐藏在这可爱而古老的一七七五年中。在这种气氛中,那两个大下巴的国王和那容貌平常和容貌漂亮的两个皇后慌乱地行动着,用高压手段实施着他们神圣的权威;与此同时,那伐木者和那农民也在悄悄地行动着。那一年,一七七五年,就这样引导着那时的显赫人物和芸芸众生,包括这部历史记事里的那些人物在内,沿着铺展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向前走去。 第二章 多佛邮车 十一月下旬一个星期五夜里,多佛公路展现在本故事所要描述的第一个人物面前。当多佛邮车笨重缓慢地爬上肖特山坡时,他似乎看见了伸向远方的多佛公路。同其它乘客一样,他跟在邮车旁边,跋涉在泥泞的山坡上,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在这种情形之下对步行有什么嗜好,而是因为山坡陡峭,泥途坎坷,马具和邮车已经沉重得令马匹们三次驻足不前了,有一回它们甚至拉着邮车横穿公路,企图将它重新拉回到布拉克哈斯。幸而缰绳。皮鞭。车夫和卫兵联合行动,宣读了一篇论檄文,极力反对某些兽类动物也应赋予理性的见解,这一队牲畜这才停止抵抗,听从主人的指令。 它们低垂着头,抖动着尾巴,在沉重的泥泞里跋涉前行,步履蹒跚,好像它们硕大的关节随时会扭断似的。每当车夫勒住缰绳,小心地呼着"吁,吁",要它们停下休息时,那领队马匹就激烈地摇着头及头上的各种物件,就像一匹极为固执的马,断然否认邮车能被拉上山去似的。只要领头马这样一折腾,这位乘客便会像得了神经过敏症一样心惊胆颤,忐忑不安。 山谷里四处弥漫着蒙蒙灰雾,雾气孤寂地向上漫游,好像一个恶毒的精灵,四处寻觅栖息地却一无所获。寒冷而潮湿的雾气缓缓上浮,起伏翻滚,恰如浑浊海面上的波浪。厚厚的灰雾密封了车上的灯光,除了滚滚的雾气和周围几尺的路面以外,车灯什么也照不见。负重的马匹呼出的浊气喷入雾里,好像那雾气全是由它们喷洒出来似的。 除了这位乘客以外,另外两名也跟在邮车旁边,艰难地在山坡上爬行。三个人全部严严实实地裹在衣帽之中,连颧骨和耳朵也不例外,而且都穿着长统靴。三个人谁也不能依照眼前所见的情形来判别另外两个人的长相。他们各自隐藏在厚实的包裹之中,差不多完全躲避了两位同伴的肉眼,也躲开了他们的心灵之目。在那种年代,乘客们萍水相逢,决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因为路上遇到的任何人都可能是强盗或强盗的同伙。说到同伙,这是最有可能遇上的,因为在每个驿站和小酒店里,大至店主小至最低级的马厩小童都可能是"江洋大盗"雇用的人。所以,在一七七五年十一月的那个星期五夜间,当多佛邮车爬行在肖特山坡时,多佛邮车上的卫兵心里正这么暗暗思忖着。那时,他正跺着脚,站在车后部他自己的特殊地位上,看着和摸着他面前的军械箱,箱子上层是一枝实弹大口径短枪和六七枝实弹马枪,箱底还有一把弯刀。 多佛邮车跟往常一样"和蔼可亲"。卫兵怀疑乘客,而乘客既怀疑卫兵又相互怀疑,他们全都怀疑除自己以外的每一个人,至于那个马车夫,除了这几匹马之外什么也不信任;对于那些牲畜,他凭他清白的良心,可以把手放在《新旧约》上起誓:它们是不适宜作这种旅行的。 "驾驾!"车夫说。"走吧!再拉一把就到山头了,你们这些该死的。要你们上山,我已经吃足苦头了!,乔!""嗯!"卫兵回答。 "几点钟了,乔?" "已经十一点十分了。" "该死,"恼怒的车夫喊道,"还没到肖特山顶!驾!快走!"那匹顽固的马,猛然被狠狠地抽了一鞭,才毅然地用力往上爬行,其它三匹马纷纷仿效之。多佛邮车又一次挣扎着前进。跟在车旁的乘客也溅着泥水开始赶路。他们紧随车后,车停人也停。如果这三人之中任何一个竟敢向别人建议再向浓雾和黑暗跨前一点点的话,那么,他会马上被认作强盗而遭枪击。 最后的这番挣扎终于将邮车拉到山头。马匹又停下来喘气。卫兵跳下车在车轮下枕了垫木,以防邮车下滑,然后打开车门,让乘客们进去。 "嘘!乔!"车夫一边警醒地喊着,一边从他的车座上往下看。 "你在说什么,汤姆?" 他俩都侧耳听了听。 "我说,有一匹马慢速跑上山来了,乔。""我说,有一匹马快步跑上山来了,汤姆。"卫兵道答。他放下拉着车门的手,敏捷地跃上他的座位。"先生们!凭国王的名义,你们齐心协力啊!"急促地说完这郑重的请求,他扳起短枪的机钮,作好射击准备。 这时,本书所要描述的那位乘客正站在车子的踏板上,准备进去;另两位乘客紧跟在他的身后,也准备进去。他还停留在踏板上,身子一半在车里,一半在车外;那两个则停在他下面的公路上。他们全都从车夫看到卫兵,又从卫兵看到车夫,留意倾听着。车夫朝后看,卫兵也朝后看,甚至那匹固执的领头马也竖起耳朵向后看,完全步调一致。 由辘辘轮声的突然中断而造成的寂静使原本宁静的夜晚更加寂静无比。马匹的喘息声传给马车一种微微的颤动,好像它也紧张不安似的。乘客猛力的心跳仿佛能听得见;不过,无论如何,在这寂静的停顿间歇显然可以听见人们急促的呼吸和屏气声,以及由于有所期待而导致的心跳加快。 飞驰的马蹄声急速地传上山来。 "谁,啊!"卫兵竭尽全力叫道,"你,站住!我要开枪了!"马蹄声突然消失,随即传来一阵泥水的啪哒声。浓雾中有人叫道:"这是多佛邮车吗?""你管它是什么车!"卫兵反问,"你是干什么的?""这是多佛邮车吗?""你干嘛要知道?""如果是的话,我想找一位旅客。""哪位乘客?""杰维斯。洛里先生。"我们提到过的那位乘客马上说明这是他的姓名。卫兵。车夫和另两位乘客都疑惑地看着他。 "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卫兵冲着雾里的声音喊道,"因为,如果我一搞错,你这辈子就没法更正了。名叫洛里的先生自己来回话吧。""什么事?"乘客温和地颤声问道,"是谁?是杰利吗?"("如果这是杰利,我不喜欢杰利的声音,"卫兵暗地里忿忿不平地说,"我受不了这个杰利的粗嗓门。")"是的,洛里先生。""有什么事?""那边给您送了一封快信,特尔森银行。""我认识这位送信人,卫兵,"洛里先生说着走下踏板站到公路上,另两位乘客在后面帮着,如果说是出于礼貌,还不如说是出于他们急切的心情更为贴切。然后他俩立即爬进车厢,关上车门,拉上车窗。"可以让他走近些,不会有问题的。""我希望如此,但我没法全信。"卫兵粗鲁地自言自语着。"喂,你!""嗯,!"杰利说,噪音比先前更粗哑。 "慢慢走过来,听见了吗?要是你的马鞍上有手枪皮套,别让我看到你伸手去碰它。我可是个很容易出错的家伙,并且一错你就得挨枪子儿。好吧,现在让我们来瞧瞧你。"骑马人和马匹从雾的漩流中缓缓走了过来,来到邮车旁的乘客面前。骑马人朝乘客鞠躬,并向士兵瞥了一眼,然后把折好的小纸条交给乘客。马匹喘着粗气,从马蹄子到骑马人的帽子全部溅满污泥。 "卫兵!"乘客郑重而自信地叫道。 警惕的卫兵右手持枪托,左手扶枪管,双眼盯住骑马人,冷冷地答道:"先生。""不用担心,我是特尔森银行的。你肯定听说过伦敦特尔森银行吧。我这回去巴黎办公事。这一克郎您拿去喝酒吧。我能看信吗?""如果是这样,那您快看信吧,先生。"他在这边的车灯亮光中打开信,开始是默读,后来高声念起来:"在多佛等着小姐。"卫兵,你瞧,信并不长。杰利,回去告诉他们,就说我的回答是‘复活,。"杰利在马鞍上吃了一惊。"这真是一个希奇古怪的回信。"他用最最粗哑的噪音说。 "你把这口信带回去,他们就会知道我已经接到这封信了,就同我亲笔写的一样。一路小心。再见。"说完,那乘客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这次,两个乘客根本未给予他任何帮忙,他们刚才曾飞快地将手表和钱夹藏到靴子里,而现在正在装睡。这不过是为了避免意外的危险,别无他意。 邮车开始颠簸着向下行驶,缭绕的浓雾紧紧地包围着它。卫兵不久便将短枪放到军械箱里,看看箱里的其它东西,看看别在腰带上的备用手枪,又看看他的座位下面的一只小行包,那里放了几件铁匠用的工具,一对火把和一只打火盒。所有备用物他都准备得十分周到,万一车灯被风吹灭,偶尔确有这类事情发生,他只消把自己关在车厢内,小心不要让火镰和火石击出的火星点着车内的稻草,要是幸运的话,在五分钟之内他便可以把灯安全地点上。 "汤姆!"有人在车顶上轻声叫唤。 "喂,乔。" "你听到那口信了吗?" "听到了,乔。"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汤姆?""一点也不知道,乔。""真是凑巧,"卫兵默默地想,"我自己也一样不知道。"杰利被独自留在浓雾和黑暗之中。这时他已下了马,他不仅要让疲惫的马匹得以休整,还要清除自己脸上的污泥,摔掉帽沿上的积水,那上面大概已负载了半加仑水。他站着,缰绳搭在湿淋淋的手臂上,听着邮车的轮声渐渐消失,黑夜又重归沉寂;这才转身牵马下山去了。 "从圣堂街一路急跑到这儿,老太太,我可不放心你的前蹄了,还是到缓路上再骑吧。"粗噪门的送信人看着他的母马说。"‘复活,。真是希奇古怪的口信。对你可没益处,杰利!我说,杰利!如果复活成为一种时尚,那么你就真的要倒霉了,杰利!" 第三章 夜影憧憧 深思一阵,真觉得奇怪:每一个人对别人而言总是显得深奥而神秘。每当我在夜间走进一座大城市时,我就有一丝严肃的思绪:那些在黑暗中的聚拢在一起的住宅各自隐藏着自己的秘密;每幢房子的每个房间又各自关闭着自己的秘密;而各个房间里数千只胸膛里跳动的每一颗心,就它的某些思绪来说,即使对于它最亲近的另一颗心,也是一个秘密。某些可怕的事实,甚至于死神它自己,都可归结于此。我再也不能再翻阅我喜爱的书本,只徒然地希望能及时读完它;我再也不能看透这神妙莫测的深潭,然而,当瞬间的光亮照射它时,我瞥见了其中埋藏的珍宝和积淀物。那本我只读过一页的书必定是要被一把弹簧锁永久地锁住的;那深潭,我曾在光芒照射到它的表面时,茫然地站在它的岸边,注定也要被永远地封锁在冰封之下。我的朋友死了,我的邻居死了,我的爱人,我灵魂的相知者,也死了;而顽固不化。永垂不朽的秘密却牢牢地根植于人性之中,我也会将我的秘密隐藏在心底直至生命的终结。在我所经过的这座城市的任何的墓地里,就我而言,是否有比那些忙碌的居民更加深不可测的死者呢?而就那些居民而言,是否有比我更神秘莫测的长眠者呢? 说到这一点,那骑在马上的送信人,正象国王。首相或伦敦最富有的商人一样,也同样拥有这种与生俱来且不能转让的遗产。那封闭在一辆狭窄颠簸的旧邮车中的三位乘客也是这样:他们相互间神秘莫测,好似各自完全坐在自己的六匹马或六十匹马拉的车子里,彼此之间的距离仿佛有一个州县之远一样的。 送信人骑着马,悠闲自得地缓步往回走。他频频停在路边小酒店里喝酒,脸上流露出严守秘密的神气,还把帽子低压到眉头上。这种装扮与他的两只浅黑色的眼睛十分匹配,那双眼睛无论从颜色还是从形状来看,都毫无深邃可言,而且两者相距太近,好像它们害怕相离太开就会泄露什么秘密似的。它们闪耀着阴险邪恶的光芒,裸露在一顶形似三角形痰盂的旧卷边帽和一条裹着下巴和脖子却垂拖到膝盖的长围巾之间。只有在停下喝酒时,他才用左手移开围巾,腾出右手倒酒,一喝完酒又立即包了起来。 "不,杰利,不!"正在马上反复思考一个问题的骑马人自言自语道,"这对你不利,杰利,杰利,你是一个本分的生意人,他的回复对你的行业可不利啊!复活!他要不是喝醉了才奇怪呢!"那口信弄得他疑惑不已,他几次不由自主地脱下帽子,抓抓头皮。除了顶上凹凸不平的秃块外,他长着一头硬邦邦的黑发,参差不齐地向上直立着,蔓延下来,几乎连着他的肥胖硕大的鼻子。这与其说像一颗人头,倒不如说像一件铁匠的作品,一堵布满钉子的墙壁的顶上,就是玩跳背游戏的能手也要将他视作世界上最危险的对手,而拒绝同他合作,不敢从他背上跳过去。 送信人要将这口信带给圣堂街旁边的特尔森银行门亭里的值夜人,再由值夜人报告那里边的各级管事。当他带着口信缓步走来时,他觉得夜影里的憧憧幻影好象都是由那口信而来的;而那匹母马却认为那些幻景是由它那令人心神不安的私人麻烦引来的。一路上,幻影似乎很多,因为每遇上一个暗影,它便倏然退逝。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邮车正单调沉闷地在路上颠簸。摇晃。嘎吱着向前行驶,里面载着三位互相猜疑的人。同样地,夜影在乘客们半睡朦胧的眼睛和飘忽不定的思绪的启示下,展现出种种不同的幻象。 特尔森银行正在邮车里的幻影中繁忙地经营着。那位在银行工作的旅客,一手挽着皮带,以便使自己在车身剧烈颤动时不至于撞到别人身上,而且可以使自己稳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半闭着眼睛,正在他的座位上打盹。邮车那扇小小的窗子和从它那儿照射进来的昏黑的车灯光以及对面乘客的臃肿的身躯,都变成了银行,正在做着一桩大买卖。驾具的吱嘎声便是金币的叮当声,而且在五分钟之内所承兑的国内外汇款票据比特尔森银行在三倍的时间内兑现的票据还要多。然后,他眼前出现了特尔森银行的地下保险库,以及这位乘客所知的(他对此知道得蛮多)宝藏和机密,他带着一串大钥匙,拿着一枝火焰暗弱的蜡烛,走到里面,看到它们安全稳妥地放在原来的位子上,就如他上次看到它们的时候一样。 但是,虽然银行几乎一直浮现在他眼前,仅管他一直置身于邮车中(那车子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好像服用了麻醉剂似的),另有一股思绪在他心头翻滚,彻夜不停。他现在正要上去将某一个人从坟墓里挖掘出来。 夜的幻影并没有使他认定在他眼前浮现的众多脸孔之中到底哪一张就是那被埋人的真实面貌,但所有这些面孔都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的面孔,它们因表情不同而容貌各异,而且全都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陈腐枯槁的样子。骄傲。轻蔑。反抗。固执。顺从。悲伤的表情一个接着一个地替换着;凹陷的双颊,死灰的脸色,残废的四肢的种种变形也一个接着一个地展现。但是那张脸大致上总还是一个人的脸,而且头上都长着未老先衰的白头发。这位打瞌睡的乘客曾经上百次地问这幻影道:"埋了多长时间了?"回答总是相同的:"差不多已十八年了。""你已经放弃了一切被挖掘出来的希望了吗?""早已放弃了。""你知道现在你又复活了吗?""他们告诉了我。""我希望你会喜欢生活"。 "我不知道"。 "要我带她来看你吗?你想去看她吗?"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是五花八门而且自相矛盾的。有时那断断续续的回答是:"等一等!如果太早见到她,我会死的。"有时是在一阵温柔的泪水之后说:"带我去见她吧!"有时则瞪着痴呆而惘然的双眼,说:"我不认识她,我一点也不懂。"在这种与幻影的交谈以后,这乘客在他的幻境中掘啊,掘啊掘,忽儿用一把铲子,忽儿用一把大钥匙,忽儿用他的双手,要掘出那可怜的人。终于将他掘出来了。那家伙满头沾带着泥土,忽然倒地化为尘埃。那乘客一下子惊醒过来,放下车窗,切切地感受到脸颊上的雾气和雨水。 然而,甚至当他睁大双眼看着雾和雨,看着车灯游离的光芒以及路旁树篱在颠簸中向后引退的情景时,车外的夜影仍与车内的夜影融为一体。那真真的圣堂围街边的银行,那真真的昨日的交易,那真实的保险库,那真实的送给他的快信和那真实的回复口信,全部混为一体,呈现在他眼前。那幽灵似的面孔又闪现在那片浑沌之中,于是他又问它。 "埋了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已十八年了。" "我希望你会喜欢生活。" "我不知道。" 掘,掘,掘,直掘到两位乘客中的一位厌烦地一动,示意他拉起车窗,他这才安稳地拉紧皮带,研究起面前两张酣睡的脸,渐渐地,他的思绪又重新惘然地滑进银行和坟墓里去了。 "埋了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已十八年了。" "你已经放弃一切被挖掘出来的希望了吗?""早已放弃了。"当这位疲惫的乘客惊觉黎明来临,黑夜已消逝殆尽的时候,这些对话还存留在他的听觉之中,好像刚刚说过一般,清晰得如同现实生活中说过的话一般,萦绕在他的耳边。 他拉下车窗,向外观看刚升起的太阳。外面是一片耕过的土地,土地上停留着昨晚从马匹身上卸下来的犁具,再过去是一片幽静的矮树林,树上长着许多火红的和金黄的叶子。尽管地面寒冷而潮湿,但天空却一片晴朗,太阳正在升起,灿烂。宁静而美丽。 "十八年!"这乘客望着太阳说,"创造白天的仁慈的上帝啊!被活埋了十八年啊!" 第四章 准备就绪 邮车终于在第二天上午到达多佛,罗叶。乔治饭店的接客人按照惯例过来打开门。他显得礼仪周到,因为在冬季,从伦敦乘邮车到这儿是一种奇迹,值得向敢于冒险的游客表示致敬。 这时,邮车中只剩下一位敢于冒险的旅客接受致敬,另两位已分别在中途各自的目的地下车了。铺满潮湿肮脏草褥的邮车里乌烟瘴气,光线昏黑,很像一个大狗窝。乘客洛里先生,身着毛茸茸的衣服,头戴护耳帽,晃动着一双泥腿从邮车的草堆中钻出来,浑身上下沾满碎草,活像一只大公狗。 "接客的,明天有到加莱斯的邮船吗?""有的,先生,只要天气不变并且顺风。赶着下午两点的潮水,开船最合适了,先生。要床位吗,先生?""我要到晚上才睡,不过我要一个房间,再给我请一个理发匠来。""那么早餐要吗,先生?行,先生。请这边走,先生。把先生带到康科特客房!把先生的旅行袋和热水送到客房。再给先生脱下靴子。(您那儿有一只很好的煤炉,先生。)另外你去叫一个理发师到客房。好了,快到康科特客房收拾一下吧!"康科特客房通常是专门留给那些邮车旅客居住的。罗叶。乔治饭店里的人员对这个房间分外感兴趣,因为,那些旅客们常常是从头到脚厚厚地包裹在衣服里,进入房间之前他们几乎都是这一类人,而出来的时候却是各式各样的。因而,当一位六十的岁的绅士,整齐地穿着一套很旧却保存得很好的棕色西服,袖口上有很大的方形翻边,口袋上也有大袋盖,走进去吃早餐时,另一位接客的。两位门房。几位女侍者和女店主都不约而同地在康科特客房和餐室之间的过道上瞎荡。 那天上午,餐室里除了这位身着棕色西装的绅士外没有其他用餐的人。他在靠近炉火的餐桌边上坐了下来,等待早餐。火光映照到他身上。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如此安静,好像是坐着给画师画肖像似的。 他看起来整洁而且有条不紊,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轻轻晃动的马甲里的一只怀表正滴答滴答地发出一阵洪亮的说教声,好像要以它的庄重持久来对抗炉火的轻佻短暂一般的。他有一双健壮的腿,因而有些洋洋自得。脚上那双质地精良的棕色长统袜显得合适而别致,他的鞋子和鞋带,虽然普通,却十分整洁。他的头上那奇特小巧而且柔滑卷曲的亚麻色假发,紧扣在头皮上;这假发大概是用真头发制成的,但看起来更像是用丝线或玻璃丝做成的。他的衬衣,虽然没有长统袜那么精致,却白得好似冲击在附近海滩上的浪头,或似在远洋里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点点白帆。那张惯于不动声色而且镇静自若的脸上有一双潮润而明亮的眼睛,在那头奇特的假发下闪耀,使他显得容光焕发。那双眼睛,在过去的岁月里,肯定使它的拥有者吃过一些苦头,才使他练就了特尔森银行特有的镇定持重的表情。他的双颊肤色健康,脸上虽有皱纹,但很少有焦虑的迹象。也许这位忠诚的特尔森银行的独身职员所留意的大多是别人的烦恼吧;也许这种间接的责任,就如旧衣服一样,穿上脱下都比较随便的原因吧。 完成那似乎给画师画像的打坐姿势以后,洛里先生便睡着了。给他送来的早餐把他惊醒,他一边移动椅子一边对侍者说:"我要替一位年轻女士订一个房间,她今天随时会来。她也许会问起杰维斯。洛里先生,或者她只问讯一位来自特尔森银行的绅士。到时请告诉我。""行,先生。伦敦的特尔森银行吗,先生?""是的。""好,先生。我们经常荣幸地招待贵行往来于伦敦和巴黎两地的绅士,先生。特尔森银行的业务往来很广啊,先生。""是的。我们可以说是一家法国银行机构,亦可以说是一家英国银行机构。""是啊,先生。我看您不经常这样旅行吧,先生?""多年没来了。整整有十五个年头了。自打我们,自打我,上次从法国回来。""是吗,先生?那个时候我还不在这儿呢,先生。我们这批人都还不在这里,先生。乔治饭店那时在另一批人手里,先生。""我想是这样。""不过我敢打赌,先生,像特尔森这样的银行五十年前就发达了,不消说十五年前,是吗?""你可以再加三倍的时间,就说是一百五十年前也没错的。""真的,先生!"侍者张大嘴巴,圆瞪着眼睛,后退了几步,把餐巾从右臂换到左臂,然后又现出一种悠闲自得的神态,站着观看这位客人吃饭喝汤,就像站在观测台上或了望塔上似的。遵照着历代侍者都必须遵循的源自太古的习惯。 洛里先生吃完早餐后,起身去海滩散步。狭小弯曲的多佛镇将它的全体隐藏在海滩后面,它的头却伸进了白垩峭壁中,活像一只海上的驼鸟。海滩是海水和砂石翻腾的沙漠,大海在上面为所欲为,它的唯一的念头就是破坏。它咆哮着恐吓小镇,冲击悬崖,疯狂地击打海堤。小镇四周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鱼腥味,好像病鱼都像病人下海游泳一样,跳到空中来洗空气浴了。港口内捕鱼者廖廖可数,可是一到夜间,却有许多人在那儿闲逛,向海里眺望,尤其是在海潮上涨。接近满潮的时候。一些小商贩们,并无正当职业,有时却会莫名其妙地发上一大笔横财,但稀奇的是:这附近的人们没有一个能容忍点燃街灯的人。 这天的空气有时清晰到足以看得见对面的法国海岸,可是到了下午,又变得雾气浓重。洛里先生的思绪似乎也跟着变得朦胧不清起来。天黑了,他坐在餐室炉火面前,像等待早餐那样,坐着等晚餐送来,他的思绪正不停地在火红的煤炭中掘啊,掘啊,掘个没完。 晚餐后,来一瓶上等红葡萄酒对正在火红的煤炭中挖掘的客人是没有坏处的,除了使他不想干活外。洛里先生闲坐了好长时间,然后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就如一位容光焕发的老年绅士喝完一瓶酒时常有的那样,倒出最后一杯酒,这时,狭窄的街道上响起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而且车声隆隆地驶进了饭店前院。 他放下还未喝过的那杯酒。"小姐来了!"他说。 几分钟后,侍者便进来通知他说从伦敦赶来的莫奈特小姐已经到达,很想见见特尔森银行的绅士。 "这么快?" 莫奈特小姐已在路上吃过点心了,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只是急着要立即见到特尔森银行绅士,如果他乐意和方便的话。 特尔森银行绅士对此事毫不犹豫,以一种不顾一切的坚决神态喝完了那杯酒,按了按耳朵上面的那头奇特小巧的假发,然后就跟着侍者来到小姐的房间里。这是一间又大又暗的房间,房内布置着装有黑色马鬃的阴森黯淡的家具和几张笨重漆黑的桌子。那些桌子都是漆了又漆的,使得房间中间桌上的两枝高大蜡烛的烛光昏暗地照在每一张桌面上;这些反光好像被深深地埋葬在黑色檀木的深处,非得被挖出来后才能发光似的。 房间里太阴暗了,什么都看不清。洛里先生在破旧的土耳其地毯上摸黑前行时,以为这会儿莫奈特小姐正在隔壁的另一个房间里。一直到走过那对高大的蜡烛时,他才看到在烛光和炉火之间的桌子旁边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正在等他。姑娘披着斗篷,手里还攥着她的旅行草帽的丝带。他看见了那个轻盈苗条的身姿,那头浓厚的金发,那对带着探询神情的蓝眼睛,和那个具有奇异功能的前额(多么娇嫩光滑),它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皱起,那神情又疑惑。又好奇。又惊讶。又专注,四种表情一应俱全。随着他目光的转动,一个与这容貌相仿的幼儿容貌忽然浮现在他面前;在一个寒冷的季节里,他曾抱着那幼儿在冰雹狂浪中,通过了前面的海峡。那相仿的容貌像一股气消失在她身后那面面目狰狞的大镜子的表面。那镜框上雕刻着一大排黑人丘比特的画像,他们全都四肢残缺,有几个甚至连头都缺了,正捧着装满死海之果的黑篮子,献给黑色的女神。洛里朝莫奈特小姐郑重地鞠了一个躬。 "您请坐,先生。"一声清脆悦耳的年轻话音传来,稍带有一点外国口音,但只是很少一点儿。 "让我吻您的手,小姐。"洛里先生说,作完那种老式的礼节后,又郑重地鞠躬,然后坐了下来。 "昨天我收到一个银行的一封信,先生,告诉我一个消息,或者说是发现,""措词无所谓,这两个词组都可以用。"",是有关我那可怜的父亲留下的一小笔财产,我从来没看到他,他死了很久了,"洛里先生在椅子里动了一下,苦恼地朝黑色丘比特的迎客行列瞅了一眼,好像他们那些荒唐的篮子里的礼品会对人有什么帮助似的。 ",提示我必须到巴黎去,同已为此事专程被该银行派往那儿的一位绅士联络。""那就是我。""我已准备好听从您的教导,先生。"她对他行了一个屈膝礼(当时的年轻妇女都行这种礼),真实地表明她觉得他比她更老练而且见多识广。他又向她鞠躬。 "先生,我是这样回复贵银行的:既然那些知情的好心人建议我有必要到法国走一趟,又因为我是一个孤女,没有可以陪伴我去那儿的亲友,如果在此次旅行中,能让我处于那位高贵绅士的庇护之下,我将感到非常荣幸。这位绅士已经离开了伦敦,不过我知道银行已经派人给他送去了一封快信,请他赏脸在这儿等我。""我很高兴能被委以如此的重任,我愿意效劳。"洛里先生说。 "先生,我真切地向您表示谢忱。万分感谢。银行告诉我说那位绅士将会向我解释事情的详情,而且要我自己为此事的出乎意料之外作好完全准备。我已经作了完全的准备,我自然很迫切地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洛里先生说,"是的,我,"停顿了一下,又按了按耳朵上卷曲的亚麻色假发,他接着说:"这真是不易开头的。"他并没有马上开始讲述,正在犹豫之中,他看见她闪光的眼神。那娇嫩的额头紧张地形成一种奇特的表情,除了奇特之外,它美丽而富有个性,她举起一只手,好似不由自主想抓住或留住某种稍纵即逝的影子。 "先生,您与我是完全陌生的吗?""可不是吗?"洛里先生张开双手,手心朝外,脸上带着一种斗嘴的微笑。 在她的双眉之间,就在那优雅媚人娇嫩小巧的鼻梁上方,那种表情正在渐而变得深沉。她本来一直站在一把椅子旁边,这时才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等她重新抬起眼睛时,他即刻继续说道:"在你客居的国家里,我想,我最好把你看作一位英国小姐,按英国人的称呼,叫你莫奈特小姐,好吗?""没关系,先生。""莫奈特小姐,我是一个商人。我有一个必须履行职责的义务。当你听我叙述事情原委时,您尽可以只将我看作是一架会说话的机器,真的,差不多是这样。如果您允许的话,小姐,我现在就给你讲述一个有关我们一位主顾的故事。""故事?"他似乎有意弄错她重复了一遍的那两个字眼,匆匆地答道:"是的,主顾。在银行业务中,我们通常将那些同我们有业务往来的人称为主顾。他是一位法国绅士,一位从事科学的绅士,一位很有成就的人士,一位医生。""是波韦人吗?""嗯,是的,是波韦人。就像你父亲莫奈特先生一样的,这位绅士也是波韦人。像你父亲莫奈特先生一样,这位绅士在巴黎也很有声望。我很高兴能在那儿与他认识。我和他有业务关系,但彼此间来往很密切。那时,我在法国分行里,已经有,噢,有二十年了。""那时,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先生?""我说,小姐,那是二十年前。他结婚了,同一位英国女士,而我是他的财产托管人之一。他的财产事务,就像许多法国绅士和法国家庭的财产事务一样,完全托付给特尔森银行料理。同样,我现在是,或者说一向是,我们主顾的这种那种财产的委托保管人。这些都只是业务关系,小姐。其间没有任何友谊成份,没有特殊的趣味爱好,没有感情那一类东西。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从一桩业务转到另一桩业务,正如我在工作时间里从一位主顾转到另一位主顾一样,总之,我是没有感情的,我只是一架机器。让我们继续说,""这是我父亲的故事,先生。我开始想起来了",那个奇特的皱着的前额很有意味地对着他,"我父亲死后,我母亲仅仅活了两年,我成为孤儿时,是您把我带到英国来的。我大致可以肯定那是您。"洛里先生握住了那只信赖地向他伸来而又稍有些疑感的小手,郑重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嘴唇边。然后,他领着这位年轻女士再次坐回到她的椅子上,左手扶着她的椅背,右手一会儿摸着下巴,一会儿按着耳朵上的假发,或者强调一下他说过的话,一直站在那儿俯视她坐在那儿和在仰视他的那张脸。 "莫奈特小姐,那就是我。只要你回忆一下我从此以后再也没去看过您,您就可以明白我刚才说的我没有感情,我和他人的关系仅仅是业务关系的话是多么真实。其实,您从此以后就成为受特尔森银行监护的孤儿,而我正忙于特尔森银行的其他业务。感情!我没有时间去关心它,也没有机会去关怀它。我将我全部的一生,小姐,都消耗在推动一部巨大的赚钱机器里了。"洛里先生这样古怪地描叙了他从事的日常公事后,用双手按着头上的亚麻色假发(这其实是不必要的,因为它那光亮的表面平滑如常),然后,他又恢复了常态。 "因此,小姐,正如你刚才说的,这就是您那可怜的父亲的故事。但现在情况有些变动。假如您的父亲在死的时候并没真的死掉,不要害怕!您如此吃惊!"她真的感到震惊。而且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请您,"洛里先生一边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着,一边把右手从椅背上抽回,放在她那颤抖着抓着他哀求的手指上,"请你不要太激动,这不过是一桩业务。听我说,"她的面容使他焦急不安,他停顿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听我说,假如莫奈特先生没有死;假如他是突然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假如他是被神秘地带走的;假如他在什么可怕的地方,那个地方并不难猜想到,却没有办法找着他;假如他在本国有一位能行使某种特权的仇敌,那种特权据我所知,那时就连海峡对岸最最勇敢的人也不敢对此说一句悄声议论的话,例如,有特权者任意填写了一张空白圣旨,就可以把任何人抓进监狱,无限期地关在里面;假如他的妻子曾为获得他的任何消息而哀求过国王,皇后。朝廷和教士,但是一切都是徒劳,那么,您父亲的经历大概就是这位不幸的绅士。波韦医生的经历。""我请求您再多告诉我一些,先生。""我会的。我正要接着讲下去。你受得住吗?""除了此时此刻您带给我的猜疑之外,我什么都能承受。""你说话的神态泰然镇定,你,的确很镇定。这很好!"(虽然他说话的神色不如他的言词那样来得满意)"这不过是一桩业务。就将它当作一桩义务,一桩必须完成的义务。假使那医生的妻子,尽管她是一位十分刚毅勇敢的女士,却因这件事而忍承了强烈的痛苦,那时正是在那个小孩即将出生之前,。""那小孩是一个女儿,是吗,先生?""是一个女儿,。一桩业务,不要太难过。小姐,假使那位夫人在生小孩之前忍受了如此强烈的痛苦,以至她决定不让这惨痛的任何部分再折磨那可怜的孩子,就想方设法让女儿相信她父亲已经死了,不,不要跪下,天哪,你为什么要向我下跪?""为了真情。噢,尊敬的,仁厚的好先生,为了这些真话。""一,一桩业务。你把我弄糊涂了。我被弄糊涂了,那我怎么办事呢?让我们冷静下来。如果你现在肯计算一下,比如,九个九便士是多少,或者二十个吉尼是几个先令,那会很有好处的。这样,我对你现在的心理情况就会放心了。"对于这些请求,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在他很温存地将她扶起来后,她就静静地坐着,那双一直抓着他手腕的手比以前更加坚定,她在向杰维斯。洛里先生传递她的自信。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勇敢!你还有事情要去做,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莫奈特小姐,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就在做这件事,而且她一直到死,我相信她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去世的,都不曾放松过她那徒劳的寻找你父亲的努力。她扔下你时,你才两岁,她要你长大成人,健康。美丽而幸福,不让你生活在那种焦虑之中:你父亲是否会抑郁地死在监狱里,还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在监狱里苟延残喘。"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一种爱惜的情感俯视着那头飘拂的金发,在他的想象中它好像已被染成了灰白色。 "要知道你父亲的财产并不多,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你母亲和你。在金钱和其它财物方面也没有新的发现,但是,"他感觉到他的手腕被抓得更紧了,他停了口。那曾经引起他特别注意的额头上的表情纹丝不动,只深深地表达着一种深切的痛苦和恐惧。 "但是他已经,已经找到了。他活着。大大地变了样,这是极有可能的;几乎成了废物,这也是可能的;尽管我们总希望从好的方面去想。还活着,这就够了。你父亲已被送到巴黎他以前的仆人的家里,我们就要去那儿。我,要去领他,如果可能的话;你,要去恢复他的生活。情爱。职业。休息。安适。"一阵战栗传遍她的全身,并且传遍他的全身。她用一种轻微的。清越的。恐惧的声调,好像在讲梦话似地说:"我就要去瞧他的鬼魂,那是他的鬼魂,不是他。"洛里先生轻轻地抚mo着抓住他手臂的那双手。"这个,这个,这个,你看,你瞧瞧!最好的和最坏的结果你现在都了解。你就在去看望那位可怜绅士的行程中,而且再通过一段平安的海路和一段平安的陆路之后,你就会到他的身边了。"她用同样低低的语调,悄声说道"我一直都是自由的,我一直都是幸福的,他的鬼魂从来没有来侵扰过我啊!""还有一件事得提一下,"洛里先生说,他加重了语气以迫使她注意。"找到他时,他已用另外一个姓名称呼了,他自己的姓名已经早被遗忘或湮没了。再去重申他的真实姓名是有害无益的;再去打探他这些年是无人过问的囚徒还是时时被监视的囚犯也是有害无益的。现在要去询问任何事情都是有害无益的,因为这是非常危险的。最好是在任何地方或任何情形之下,对这些事只字不提,并且,无论如何要暂时将他搬离法国。即使是我,一个安全的英国人;即使是特尔森银行,法国重要的债权机构,都避免提起这件事。我并未随身携带公开涉及此事的任何文书。这完全是一项秘密事务。有关的文书。帐目和备忘录里都只记录了这样的词:‘复活,,这句话是怎么理解都可以的。不过你这是怎么了?你一点也没在听!莫奈特小姐!"她完全默默不动,甚至没有朝椅子后背上靠,依旧坐在他的手的下方,可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她圆睁着双眼盯着他,刚才那种最后的表情仿佛是雕刻或烙印在她的额头上似的。她把他的手臂抓得如此紧,以至他不敢从中解脱出来,生怕这样做会刺伤着她;于是,他一动不动,大声求援。 一个容貌粗野的女人带领着饭店的侍从们冲进了房间。甚至在焦虑不安之中的洛里先生也注意到那女人全身通红,红头发,穿着十分紧身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最奇妙的帽子,就如近卫军戴的特大号高皮帽似的,或者说就像一大块斯提尔顿干奶酪似的。她立刻就解决了他如何从可怜的小姐那儿解脱出来的问题,她把一只健壮的手放在他的前胸上,猛一推,一下就把他飞送到最靠近的墙壁上。 ("我真认为那一定是个男人!"洛里先生飞撞到墙上时喘着气这样想。)"喂,看你们这帮家伙,"那女人朝旅馆侍者咆哮道,"你们为什么不去取点东西来,只站着盯着我看?我有什么好看的吗?为什么不去取东西?还不赶快去拿嗅盐。冷水。酸醋来,我会让你们好瞧的。"侍从们立即分头出去取那些复苏剂。她轻轻地将病人安坐在沙发上,熟练而温柔地护理着她,嘴里唤着"我的亲爱的"。"我的小鸟",双手骄傲并且细心地把她的金发分披在她的肩头上。 "你这穿棕色衣服的家伙啊!"她激动地转向洛里先生说道,"不把她吓死,你就不能告诉她你要说的吗?你瞧她,小脸发白,小手冰凉。你说你这种人是银行家吗?"洛里先生被这难以回答的问题弄得狼狈不堪,他只能同情地。谦卑地站在远处观察。与此同时,那强壮的妇人,在用"我定让你们好瞧的"这种带着弦外之音的。神秘的惩罚驱散了那些站着呆视的侍从后,有步骤地开始施行她的复苏术,把病人弄醒了过来,然后她缓慢地将病人那低垂的头移到她自己的肩膀上。 "我希望她现在好些儿了。"洛里先生说。 "她好起来也不会感谢你这个穿棕色衣服的家伙。我亲爱的小美人啊!""我希望,"洛里先生说,同情而谦卑地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又说,"你能陪莫奈特小姐去法国吗?""这也是可能的!"强壮的女人回答。"假使我打算渡过那片海水,你以为我注定是一辈子住在小岛上的命吗?"这是另一个棘手的问题,杰维斯。洛里先生只好退下去研究它了。 第五章 酒馆的秘密 一只木酒桶掉了下来,爆破在街道上。这件意外事故发生在人们把它从车子里搬出来的时候;酒桶翻倒后滚了出来。桶箍爆裂,酒桶就散落在酒馆门前的石子路上,破碎得如只砸烂的胡桃壳儿。 就近的人们全静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或停止了闲逛,直奔出事地点来喝酒。街面上那些个规则的粗石头,露着各种尖角,好似故意谋划着要穿刺一切接近它们的生物的脚,此时它们把酒分隔为一个个小潭。这些小潭,依据它们的形状的大小,各自被推推撞撞的人群围着。一些男人跪着,用双手合成漏斗状啜饮,或者努力帮助那些扑在他们肩上的女人呷吸,乘着手中的酒还未从他们的指缝里漏出去。另一些男女却用小块破陶器片从泥潭里舀酒,甚至用女人的头巾去蘸酒,然后把头巾绞干在小孩的嘴里。有一些人正在建筑小泥坝,以阻止酒的流失;另一些人在高踞窗台的旁观者指挥下,跑来颠去,正在拦阻那些准备开辟新路的细小酒流;还有一些人则一心对付那些湿润的,涂着保护漆的木桶碎片。舔吃着,甚至有滋有味地咀嚼着那些浸了酒的小木块。这儿并无排出这些酒的阴沟,但是不仅酒被彻底吸干,甚至连泥土也被吃掉了好多,就像这条街上出过嗜食腐物的动物似的。只要见过这种情景,任何人都会相信有这般怪物的存在。 在这种饮酒游戏进行的同时,一阵男女老少的尖笑和逗闹声遍彻街市。在这种娱乐中,粗野的成份少而玩笑嬉闹的成份多。这里流露出一种特殊的友情,一种显而易见的相互交往的倾向,这种倾向使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幸运的或快活的人,嬉笑着互相拥抱,互相握手,举杯互祝健康,甚至十余人一组手拉手地跳起舞来。当街面上的酒汲取完时,那些酒最多的地方都已被手指耙成格状,而各种表演也突然停止,就如它们突然开始一样。那些曾经将锯子遗弃在他的柴木中的男人,又重新拉动了锯柄;那曾经抛开放在门口台阶上的小热炭盒的妇女又重新回去取暖,以设法缓解她和孩子因饥饿而致的手足冰凉;那曾经从地窖里钻进冬天的阳光中的衣衫褴褛。头发缠结。面无血色的男人们重又爬回地窖;那些人觉得地窖里凝聚的那股阴气似乎比阳光更显得自然和谐些。 洒出的酒是红葡萄酒,那红色浊物玷污了巴黎近郊圣安东区那条小街的地面,它泼出的那块地方。它也染红了许多双手,许多张脸。许多对光脚和木鞋。那锯木的男人的手在木头块上留下了红色的印痕;那哺育婴儿的妇人的额头被重新裹在头上的沾满酒渍的破布所污染;那些贪嚼过酒桶板的人们,嘴唇上涂着血腥。受此玷污的一位身材高大,爱开玩笑的家伙,大半只脑袋裸露在一顶脏口袋似的睡帽外,用手指蘸上浸过酒的泥浆,在墙上乱涂了一个大字,血。 那一天就要来了,那种酒也将会流满在街心的石子上,染红许多地方。 黑压压的乌云又重新笼罩在圣安东尼的头上,虽然短暂的欢笑曾将它驱散了一会儿。寒冷。肮脏。疾病,无知和贫穷是伺候这位圣帝的五位大臣,他们全都是有权有势的贵族,尤其以最后一位为甚。曾经在磨坊(当然不是指那种能让人返老还童的神话中的磨坊)里被可怕地碾磨了又碾磨的标准百姓们,蜷缩在每一个角落里,徘徊在每一个门道里,窥探于每一个窗户里,颤抖在每一件在风中飘曳的衣片里。那折磨他们的磨坊使他们未老先衰,使孩子们像个小老头,嗓子低沉;使饥饿在孩子和成人的脸上时时耕耘着岁月的皱纹。饥饿四处横行。饥饿被推出高楼,躲进悬挂在竹竿上和绳索上的破衣衫之中;饥饿以草屑。破布。木片和烂纸补缀着衣衫;饥饿依附在人们锯下的小小柴片上;饥饿在无烟的烟囱上向下凝视,从铺满着不含一星半点残余食物的垃圾的肮脏街道向上远望。饥饿印刻在面包师的货架上,记录在他稀有存货的每一小块变质的面包上;饥饿在香肠铺里,在准备出售的每一块死狗肉肠里;饥饿在烤栗子的转筒里格格地摇响着它的朽骨;饥饿,在用点滴油星炒过的马铃薯片薄粥中,被撕碎成点点碎片。 饥饿永久地逗留在适合于它的所有地方。一条狭窄弯曲的街道,溢满了罪恶与臭气,与另外一些狭窄弯曲的街道交叉着。这儿的人们全都衣冠褴褛,全都散发着破衣烂衫的臭味,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都带着一副令人沮丧的病态。可是在把人们当作猎物追杀的气氛中,还是有一些人们流露出一种垂死挣扎的情绪。虽然他们憔悴畏缩,但他们当中也不缺少冒着怒火的眼睛;不缺少压抑得发白。却紧紧闭拢的嘴唇;也不缺少皱着绞绳似的皱纹的额头里的忍受或反抗的沉思默想。店铺的招牌(它们几乎和商店一样多)全部是表达贫穷的不祥图画。肉店所画的是极薄的几片肉;面包房所画的是几只最粗劣的面包;酒店胡乱涂画了几个喝酒的顾客,正在埋怨着老酒和啤酒不足量和淡薄,恼怒而又亲密地站在一起。除了工具和武器外,没有任何认为繁荣的东西;但是磨刀匠的刀和斧却是锋利而闪亮的,铁匠的榔头却是沉甸甸的,枪械师的货物却是满满杀气的。街面上刺脚的石子,带着它身上的泥水,虽然不会走路,但是它们却会突然掉落在人家的门上。阴沟,也来凑热闹,会跑到街的中间,当它乱跑时,往往是在大雨以后,经过几次古怪的发作后,它便冲进了住宅。在街上,间隔很远的距离,才有一盏粗陋的街灯吊在绳子或滑轮上;入夜,当点灯者把它们放下来点燃后又挂上时,一片微弱昏暗的灯光在头上黯淡地摇晃着,好像它们是在大海中一样。它们的确是在大海里,而且那船和水手们都处于暴风雨的危险之中。 因为,那日子就要来临,这一地区憔悴而骨瘦如柴的人们,在他们的懒惰和饥饿之中,早已看惯了这位点灯人。久而久之,他们也想到了要改进他的点燃方法,用那些绳子或滑轮把一些人拉出来责问,以照亮他们处境的黑暗。但是,那一天还没有到来,刮过法兰西的每一阵风均徒劳地吹动着骨瘦如柴的穷人们的破衣片;而那些善于歌唱且羽毛美丽的鸟儿们并没有接受警告。 酒店坐落在街角,外观比大多数店铺显得更雅致和高级一些。身穿黄马甲和绿马裤的酒店老板正站在门前,观看这一场争夺失酒的闹剧。"这不关我的事,"他说,坚定地耸了耸肩。"这是交易市场来送货的人砸破的,让他们再送一桶来。"这时,他的眼睛偶尔扫见那位身材高大,爱开玩笑的家伙正在装饰他的杰作,便隔着街道招呼他:"喂,我说,我亲爱的加斯柏特,你在那边干什么呀?"那家伙颇有深意地指了指他涂写的字,这是他这类人常用的表达方式。而这种方式被同类人误解,甚至完全不被理解,这也是他这类人常碰到的事。 "这算什么玩意,你是不是想进疯人院?"酒店老板说。他穿过大街,特意从地上捞起一把污泥,把那个开玩笑的字眼涂掉。"你干吗把它写在大街上?难道,你告诉我,难道没有其它的地方可以写这个字了吗?"他在教训时,有意无意地把他的一只干净的手放在那爱开玩笑的伙计的胸口上,碰了他一下。那家伙用自己的手拍打它,迅速地向上一跳,作了一个古怪的舞蹈动作落了下来,他的一只脏鞋子从脚上蹦到他的手中,他把它举了起来。照这种情形看来,他确实是一位喜爱开恶作剧玩笑的人,如果不说是凶狠的话。 "穿鞋,穿鞋,"酒店老板说。"去喝酒,喝酒,到那边喝。"这样说着,他把脏手放到那家伙的衣服上擦了擦,这完全是故意的,因为那手是因为他的原因弄脏的。然后,酒店老板重新穿过街道,走进了酒店。 酒店老板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长相威武的粗脖子的男子。他的火气一定很盛,因为,虽然天气寒冷,他却不穿外套,只拿外衣搭在肩膀上。他的衬衣袖子也卷了起来,露出棕色的前臂和手肘。头上除了他自己那短短的黑鬈发外,并没有戴帽子。他全身黝黑,长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眼与眼之间的距离很开阔。总的看来,是个好脾气的人,但个性上毫不迁就。显见,这是一个遇事果断,有主见的人,是一个在两边是深渊的狭路上谁也不愿遇上的人,因为无法让他回头。 他走进酒店时,他的妻子,德法热太太,正坐在店内的柜台后面。德法热太太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结实妇人,长着一双似乎什么都不看其实很机警的眼睛,粗大的手指上戴着沉重的戒指,面容泰然,体格强壮,神情镇定自如。德法热太太有一种个性,凭借这种个性,人们可以预料她所负责的帐务是不大会出什么错误的。德法热太太对寒冷很敏感,她浑身紧裹在毛皮衣服中,头上还围着一条色彩鲜艳的大披巾,不过她的大耳环倒没有给遮住。她前面堆着编织物,不过,这会儿她放下编织物,正在用一根牙签剔牙齿。她丈夫进来的时候,她仍是用左手托着右肘剔着牙齿,并没作声,只是轻轻地咳了一声。这声咳嗽,和那一条在牙签上头的粗黑眉毛的明显上扬,是在暗示她丈夫:最好扫视一下店内的顾客,因为在他离开店铺时,来了几位新顾客。 店主因此转动着双眼四处打量,最后他将目光停留在一位老年绅士和一位年轻小姐身上,他们正坐在酒店的角落里。其他的顾客还在那儿,两个在打扑克,两个在玩骨牌,三个站在柜台边慢慢地喝着杯里剩下的酒。当他走到柜台后面的时候,他注意到那位年长的绅士朝那位年轻小姐对了个眼色,好像在说:"这是我们的人。""你们那边究竟在捣什么鬼啊?"德法热先生自言自语着,"我又不认识你们。"不过,他假装没曾看见那两个陌生顾客,和站在柜台边喝酒的三位顾客谈起天来。 "外面如何,雅克?"三个中的一位问德法热先生,"泼出的酒都喝光了吗?""一滴不剩,雅克。"德法热先生回答。 等他们这样互唤教名后,仍然在剔牙齿的德法热太太又轻微地咳了一下,扬起了她另一条眉毛。 "这不是常有的事,"三人中的第二位对德法热先生说,"让那些可怜的家伙品喝酒的滋味,或别的什么滋味。除了黑面包和死亡发外,他们还有什么可尝呢?是不是这样,雅克?""是的,雅克,"德法热先生回答。 在第二次互唤教名的时候,德法热太太仍然十分镇静地剔着牙齿,又轻轻地咳了一声,扬起了双眉。 轮到三人中的最后一位说话了,他放下喝空了的酒杯,咂了咂嘴:"嗯,情况越来越坏了!那些可怜的家伙的嘴里总是带着苦味,日子过得是苦啊,雅克,是不是,雅克?""是啊,雅克。"德法热先生答复道。 这第三次互唤教名的话音刚落,德法热太太已经放下了牙签,她总是扬着眉毛,还在座椅上动了一下。 "行了!真的!"她丈夫含糊地说。"先生们,这是我的太太!"三位顾客向德法热太太脱帽致敬,还将帽子挥动了三下。她点头还礼,随便瞟了他们一眼。然后她若无其事地随意打量一下酒店四周,泰然自若地拿起她的编织物,专注地开始干活。 "先生们",她丈夫说,他那双亮晶晶的双眼一直留心着妻子的动静,"你们好,刚在我出去的时候,你们打听而且想去瞧一瞧的那单身房间就在六楼。楼梯门就在紧靠这儿左边的小院子里,"他用手指着说道,"就靠近酒店的窗子。对了,我现在记起来了,你们中间的一位已去过那里,可以引路。先生们,再见!"他们付了酒钱,离开了。德法热先生的眼睛正在探看编织中的妻子,那位年长的绅士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请求与他说句话。 "好的,先生,"德法热先生回答,他镇静地与老年绅士一起走到门口。 他们的谈话十分短促,但是坚决果敢。老绅士几乎才说了第一个字,德法热先生便吃了一惊,十分注意地倾听起来。不到一分钟,他就点点头走了出去。那位绅士向年轻小姐示意一下,他俩也跟了出去。德法热太太手指飞快地编织着,低垂着眉毛,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杰维斯。洛里先生和莫奈特小姐就这样离开酒店,在德法热先生方才指点别人进去的门道里与德法热先生相聚在一起。这个门道开在一个又臭又黑的小院子里,是通向一大堆房间的总入口处,那里面居住着一大堆人。在通向阴暗的砖砌的楼梯的阴暗的砖砌的过道里,德法热先生向他旧主人的女儿跪下一条脚,并且吻了吻她的手。这本是一个礼貌的动作,但做得一点都不礼貌,几秒钟之内,一种极其明显的变化出现在他的脸上。他不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脸上也不再有坦诚的神情,顷刻间变成一个诡秘的。恼怒的危险家伙。 "楼梯很高,不太好走,最好慢慢走。"当他们开始上楼梯时,德法热先生口气严肃地对洛里先生说。 "他单独住吗?"洛里先生轻声问。 "单独住!上帝保佑,谁能同他住在一起呢?"德法热先生同样轻声地回答。 "那么,他总是孤独的吗?""是的"。 "出于他的自愿?" "出于他自己的需要。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他们刚找到我,问我乐不乐意收留他,他就是那个样子。我冒着危险,为了谨慎的原因,他那时怎样,现在就怎样。""他变化非常大吗?""变了"! 酒店老板停住脚步,用手捶着墙壁,嘀咕了一串惊人的咒骂。任何正面的回答都抵不上这阵咒骂的一串有力。他和他的两个同伴越爬越高,洛里先生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这样的楼梯,以及种种设施,要是在现在巴黎那些较为古旧和拥挤的地区,那的确是够差的了;但是,就是在那个时候,它已经使那些还没习惯艰苦的感觉尚未麻木的人们感到恶劣了。在这幢肮脏的高大建筑物里,每一个小住户,就是说,藏在这公用楼梯上的每一扇门里的房间或套间,都把它的垃圾堆放在属于自己的门廊领地里,那些被扔出窗外的废物除外。这样积聚起来的难以控制且无法消除的垃圾堆已经足以把空气污染了,即使贫穷和剥削不曾把它们无形的污秽负担在它的上面,这两种恶劣的成份的结合使人几乎难以忍受。他们的路就躺在这种恶浊的空气里,躺在肮脏。陡峭。黑暗的梯子上。抵挡不住他自己内心的混乱和他的年轻伙伴越来越强烈的激动,杰维斯。洛里先生停下来休息了两次。每次都停在一扇破旧的有格栅的窗子前,那点尚未腐化而苦苦渴求的新鲜空气从这儿逃了出去,而所有腐烂的染病的气体从这儿爬了进来。从这扇生锈的铁格栅望出去,你可以感受到,而不是看到,附近的这一片混乱。在比巴黎圣母院的两座高塔的顶尖更低更近的各处,看不见任何生活健康和志趣高洁的种种迹象。 终于,顶楼的楼梯间到了。他们第三次停下来休息。要进入那阁楼,还要爬上一层更加陡峭而狭窄的楼梯。酒店老板总是走在前面一些,而且总是靠近洛里先生这边,好像害怕年轻小姐会问他什么问题似的。到达阁楼时,老板转过身,十分小心地摸着放在他肩膀上的外衣口袋,掏出一把钥匙。 "这门是锁着的吗,我的朋友?"洛里先生吃惊地问。 "嗯,是的。"德法热先生淡淡地回答。 "你认为这样必要吗,把一位可怜的绅士这样幽避起来?""我认为有必要加一把锁。"德法热先生凑到他的耳朵小声地说,他的眉头紧锁着。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已被关了那么久,如果他的门开着,他就会惊慌,发狂,把自己撕得粉碎,死去,我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会是什么。""这可能吗?"洛里先生惊叫道。 "这可能吗?"德法热沉痛地重复着。"可能。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里,这是可能的,而且许多别的类似的情况也是可能的,不仅可能,而且已经发生了,发生了。你看,就在那天底下,每天都有。魔鬼万岁。我们朝前走吧。"这对话是在压低嗓音的窃窃私语中进行的,一个字也没有传到年轻小姐的耳朵里。但是,到这时她已激动得浑身颤抖,她的脸上流露着如此深切的焦虑,更确切地说,她是如此担心和恐惧,以至洛里先生感到他非要鼓励她几句不可了。 "勇敢点,亲爱的小姐!勇敢点!这是一桩业务!糟糕的事儿马上就会过去的,只要一进了房门,它就过去了。然后,你带给他的一切好运,一切安慰和所有的幸福就开始了。让我们这位好朋友到那边帮你。对了,德法热朋友,现在我们走吧。业务,业务!"他们轻轻地,缓缓地向上爬。楼梯很短,不一会儿就来到楼顶。上面有一个急转弯,他们全都一下子看到三个男人,弓着腰,三个头紧贴在门边上,正从墙壁的缝隙里专注地看着房间里的动静。一听到走近的脚步声,他们就转过身,站直,原来他们就是不久前酒店喝酒的,有着同一个教名的那三个人。 "你们来的很突然,我把他们忘记了。"德法热先生说明道,"走吧,好小子们,我们这儿有点事。"那三位静静地走过他们身边,默默地下楼去了。 这顶楼上显然没有另外的房门了,等那三个人离开以后,酒店老板就径直朝那扇门走去。洛里先生有些恼怒,低声问道:"你在拿莫奈特先生作展示?""我只是在你所看见的这种情形下,把他让给少数有选择的人瞧瞧。""这样做有好处吗?""我想有好处。""那些少数人是谁呢?你怎么选择的呢?""我选择了那些真正的人,那些与我教名相同,也叫雅克的人,这种情形对那些人有好处。行了,你是英国人,那只是另外一件事。请在那儿稍等一会儿。"作了一个警告的手势要他们站在原地,他俯下身子,从墙壁缝里向里面看了看,便马上抬起头,在门上敲击了两。三下,显然,他不过是在制造些声音,并无其他意思。出于同样的目的,他又用钥匙在门上划了三。四下,然后笨拙地把它插进锁孔,尽可能用力地转动钥匙。 门在他推动下缓缓地朝里开了,他朝房间里瞧瞧,嘴里说了句什么。一个微弱的声音回答了句什么。双方所说的都不过是一些简单的字句。 他回过头,示意他们进来。洛里先生牢牢地用胳膊搂住那女儿的腰,扶着她,因为他觉得她就要倒下了。 "一,一,一桩业务。业务!"他催促着,双颊上呈现着与业务无关的一片潮湿。"进来,进来!""我怕它。"她颤抖着回答。 "它?什么?" "我是说他,我的父亲。" 鉴于她现在的状态和他们的引路人的呼唤,他做了一个不顾一切的动作,把搭在他肩头上发抖的那条手臂拉过自己的脖子,放到他的另一个肩膀上,用力往上一举,仓促地将她拖进了房间。一进门他便把她放下,紧紧地挽着她。 德法热取出钥匙,关上门,从里面把门锁住,再从锁中抽出钥匙,握在手里。伴随着沉重而刺耳的声音,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最后,他迈着有节奏的步子,穿过房间,来到窗子跟前,站定,转过脸来。 这间阁楼十分昏暗,原来是用于储存木柴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因为屋顶的老虎窗其实是开在屋顶的一扇门,上面配备了一个小小的起重机,可以把贮藏物直接从街上吊上来。老虎窗上没有配玻璃,用两块木板关闭着,同法国其他建筑物上的门没什么二致。为了抵挡寒冷,一扇门紧闭着,另一扇门也只开了一道小小的缝。由于射进房间的光线如此微弱,刚走进去的人很难看清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任何人,只有在经历了长期孤独的适应后,才可能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下慢慢地养成做一些精工细活所必须的眼力。此刻,在阁楼里,那种细活正在做着,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背对着门,脸朝着窗(那酒店老板现在正站在那里看着他),俯身坐在一条矮凳上,正在忙碌地做着鞋子。 第六章 莫奈特鞋匠 "日安!"德法热先生说,他低头看着正在低头制鞋的白发老人的头。 那人抬了一下头,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回答了刚在的招呼,那声音仿佛飘自遥远的地方。 "日安!" "你还在卖力干活?" 久久沉默后,那头又抬了一下,一个声音答道:"是的,我在干活。"这次,一双憔悴的眼睛瞅了问话者一眼,然后那脸又低了下去。 那嗓音微弱得可怜而且可怕。这并不是因为有生理缺陷而造成的微弱,长期的囚禁和粗糙的伙食无疑是导致这种后果的原因之一。然而最令人心痛的是,这种微弱是孤居和言语久废的产物。它好像是许久以前的声音遗留下来的一丝细微的回声。它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类声音的生机与活力,使人觉得它就像那曾经艳丽无比的色彩褪化而成为一个黯淡无光的污点似的。它是这样的低沉和压抑,好像是来自地壳深处的一种声音。它表达了一个心灵的绝望和迷惘,好象一位孤寂地漂泊在荒野中的旅客,筋疲力尽而且饥肠辘辘,在倒毙之前思念家人和朋友所发出的一声呻吟。 沉默着又干了几分钟的活计,那双憔悴的眼睛又瞄了过来,不带一丝兴趣或好奇,只有一种呆滞而机械的感觉:那块站着这位他认识的唯一的来访者的地方上有人立着。 "我想要,"德法热说,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鞋匠,"再多放一点光线进来,你受得了吗?"鞋匠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心不在焉地看看这一侧地板,然后又同样地看看那一侧地板,这才朝说话人仰起了脸。 "你刚才说什么?" "你能忍受更多的一点的光线吗?""我必须忍着,如果你放些进来的话。"("必须"两个字被加上了最最微弱无力的一丝重音。)那半扇开着的窗门又开大了一些,暂时固定在那个角度上。一条宽大的光线射进顶楼房间里,照见了鞋匠和那只放在他的膝头上尚未做完的鞋子。他已暂停了活计,他那几件普通的工具和各种形状的制鞋皮散放在脚边和凳子上。他长着乱蓬蓬但不很长的白胡子,一张深陷的脸上嵌着一对异常明亮的眼睛。脸部的凹陷与削瘦使黑眉毛和乱发下的那双眼睛显得异常大,其实真实情况并非如此,眼睛原本大得很正常,只是现在看起来不自然罢了。黄色破旧的衬衣里裸露出他的咽喉,显露着皮肤的干瘪和衰老。他整个人,他的旧帆布外套,他的松懈的长袜,以及他的所有可怜的破布片,很久未曾接触新鲜的光线和空气,已经褪化变色成为一种暗黑的黄色羊皮纸似的东西,很难分清什么是什么了。 他曾举手遮避眼睛前面的亮光,那只手里面的骨骼看起来好就是透明的。他就这样坐着,茫然地呆视着,停住了手中的活儿。他每次抬头看一眼面前的人时,总要先瞧瞧这边地板,再瞧瞧那边地板,好像他已经失去了将地点和声音联系在一块的习惯。他每次都要这样左顾右盼一番后才肯说话,可是张望一会儿后,他却又忘记了开口。 "你打算今天做完这双鞋子吗?"德法热问,示意洛里先生走近一点。 "你说什么?" "你想今天干完这双鞋子吗?""我不能说我会做完。我想是这样吧,我不知道。"但是,这问话提醒了他的活计,他又低下头去。 洛里先生悄悄地走上前来,把那个女儿留在门边。他在德法热身边站了一。两分钟以后,鞋匠抬起头来。他看见了另外一个身影却并不显出惊讶的神色,只是迟疑地让一只手指漫无目标地移放在嘴唇上(他的嘴唇和指甲都是铅灰色的),然后,他的手又落回到鞋子上,他又一次俯身做鞋。那神态,那动作只用了一瞬间。 "有人来拜访你了,你瞧。"德法热先生说。 "你说什么?" "有人来看你。" 鞋匠像刚才一样抬起了头,但双手没有离活。 "来吧!"德法热说。"这位先生一看就知道这是否是一双精工制作的鞋子,把你正在制作的鞋子给他看看,拿着,先生。"洛里先生把鞋子拿在手里。 "告诉先生这是什么式样的鞋子和鞋匠的字名。"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鞋匠说:"我忘了你刚才问什么,你说什么?""我说,你可以给这位先生介绍一下这鞋子的式样吗?""这是只女士的鞋子。这是一位年轻女士跑路时穿的鞋。这是新潮的式样。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式样,我这儿有一个鞋样。"他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得意神情看了鞋子一眼。 "那么,鞋匠叫什么?"德法热问。 因为双手已无事可做,他把右手手指放在左手掌心,又把左手手指放在右手掌心,然后再用手摸摸长着胡子的下巴,如此循环往复,片刻不停。他说话时常常陷入一种茫然状态,把他唤醒就像是把一位极度虚弱的病人从昏迷中叫醒一样,或者,就像想法挽留一位垂死的人的灵魂(为了得到某种秘密)一样。 "你在问我的名字吗?" "当然。" "一百零五号。北塔。" "就这样吗?" "一百零五号。北塔。" 发出一声既不是叹息也不是呻吟的疲惫声音之后,他又埋头干活,直至沉默又一次被打破。 "你的职业不是制鞋吧?"洛里先生问,他执拗地看着老人。 他那对憔悴的眼睛转向德法热,好像要把这个问题托负给他似的,既然得不到任何帮助,双眼看过地面后,又转回到问话者身上来。 "我的职业不是制鞋?对,我原来不是制鞋的。我,我是在这儿学会的,我自学的。我请求,"他迷失了自己,甚至长达数分钟之久,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双手的动作。然后,他慢慢转过眼睛,目光停留在那张他曾茫然扫视过的脸上;当眼光对准它时,他吃了一惊,即刻又接着往下说,好像一位刚刚睡醒的人,忽然回忆起了昨夜的话题一样。 "我请求允许自学,经过很长时间和费了许多周折后,我才得到允许,从此我开始了鞋子制作。"在他伸出双手要求将拿走的鞋子交还给他时,洛里先生还是固执地看着他,问:"莫奈特先生,你一点也不认识我了吗?"鞋子掉到地板上,他坐着,双眼瞪着发话人。 "莫奈特先生,"洛里先生把他的手搭在德法热的手臂上,"你一点也不认识这个人吗?看着他,看着他。你心里一点也记不起以前,以前的业务,以前的仆人,和以前的时光了吗,莫奈特先生?"在这位多年受到囚禁的囚犯坐着轮流呆视洛里先生和德法热时,他的前额中间某种已湮没的富有生机的灵智的表征渐渐地透过蒙在上面的雾霭显露了出来。这些表征又极快被乌云遮住,逐渐微弱,直至完全消失;但是,他们曾经出现过。并且,同样的表情也重现在那年轻美丽的脸孔的前额上,她已经沿着墙壁悄悄地走到看得到他的地方,正站在那儿注视着他。起初,她举起双手只是出于恐惧和怜悯,并不是不愿接近他和不想看见他;但是现在她却颤抖着向他伸出双手,急于将那张幽灵似的脸搂进她那年轻温暖的怀抱,用爱去恢复他的生活与希望,那种表情如此确切地出现在她那年轻美丽的脸庞上(虽然表现得更加强烈),以至它仿佛一道移动的光线,从他的脸上传到她的脸上似的。 阴影重新降落到他的脸上。他看着他们两个人,渐渐没有了注意力。忧郁的眼睛心不在焉地看着地板,看着四周,同先前一样。终于,他长叹了一声,拿起鞋子,继续干活。 "你认出他了吗,先生?"德法热悄悄问道。 "是的,有那么一会儿。开始我以为毫无希望,但是,在那一刻,我确信无疑地看见了那张我曾经很熟悉的脸。嘘!我们退后一些。别作声!"她已经从阁楼墙边走到离他坐的凳子很近的地方。他埋头干着活,并没意识到有人一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他,这显得有些可怕。 没有一句话语,没有一点声音。她像个幽灵似的,就站在他身边,而他只是埋头干活。 后来,他偶尔要换手中的制鞋具,伸手去拿制鞋刀。刀就放在另一侧,不在她站着的这一边。他拿起刀,又俯下身干活,这时他的眼睛瞅见了她的裙子。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的脸。那两个旁观者惊恐地向前走去,但是她摆摆手挡住了他们。她一点也不害怕他会拿刀子戳她,不过他们却很担心。 他恐惧地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一阵急促而艰难的呼吸后,他终于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泪水从她脸上流出,她把自己的双手放在嘴唇上,向他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然后把双手紧抱在自己的胸前,好像拥抱他父亲那深受摧残的头似的。 "你不是看守的女儿吗?" "不是。"她叹了一口气。 "那你是谁?" 她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声调,于是靠近他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向旁边缩了一点,但她把手搭放在他的手臂上。这时,一种奇怪的战栗传到他身上,传遍他的全身,他轻轻地放下刀子,坐着凝视她。 她那金色的长波浪鬈发,被她随意地掠在耳后,顺着脖子滑落下来。他慢慢地伸手把它拿起来看,看着看着,他又惆怅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后,他又低头做鞋。 但他只干了一会儿。她把手从他的手臂收回,又放在他的肩膀上。他犹疑地看了看那只手,足足有两三次,好像要弄清它是否真的在那里。然后他放下手中的活计,伸手在脖子上解下一根黑线,线的另一头系着一块折叠起来的破布片。他十分小心地将它放在膝盖上,打开。那里面包着很少一点点头发:只有一两根长长的金发。不久以前他还时常把它缠在手指上。 他又把她的头发放在手上,仔细观察。"它们是相同的。这怎么可能呢?那是在什么时候?那是怎么回事?"当那聚精会神的表情又出现在他的前额时,他大概意识到她的前额上也有这种表情,他把她完全转到光线下,仔细观察她。 "在我被传去的那天夜里,她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她害怕我离她而去,尽管我一点也不怕。我被带到北塔时,他们在我的袖子上看到了这些头发。‘把它们留给我好吗?它们并不会帮助我的肉体逃走,虽然它们也许会使我的灵魂离开此地。,这些是我那时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出了这些话。但是他一找到能表达意思的词语,他便很连贯地讲了下去,尽管有些迟缓。 "这是怎么回事?,那就是你吗?"两位旁观者又一次惊动了一下,因为他极其可怕地猛地将她抱住了。但是她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只是轻轻地说道:"我请求你们,好先生们,不要靠近我们,不要讲话,不要动!""听!"他大喊道,"那是谁的声音?"在他喊叫的时候,他的双手放开了她,抓住了自己的白发,疯狂地拉扯着。喊叫消失了;一切也都在他心中消失,除了他的制鞋活儿。他重又折叠好他的小布包,牢牢地藏在胸前。不过他还是凝视着她,凄凉地摇了摇头。 "不,不,不;你太年轻了,太娇艳了。这是不可能的,看看那囚犯现在成了什么模样了。这不是她所熟悉的手,这不是她所熟悉的脸,这不是她所熟知的声音。不,不。她那时是,而他那时是,在北塔那些漫长的岁月之前,好多年以前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的天使?"为他那柔和的声调和温存的态度所感动,他女儿下跪在他面前,恳求似地把手放在他的胸前。 "噢,先生,以后你一定会知道我的姓名,我的母亲是谁,我的父亲是谁,为什么我一直都不曾知道他们艰辛的悲惨的经历。但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不能在这里告诉你。现在,在这儿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有请你抚mo我,为我祝福。吻我,吻我!噢,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他的令人寒心的白发和她的绚丽灿烂的金发混含在一起,后者使前者温暖而且发光,好像自由之光照耀着他。 "如果你从我的声音里听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我希望这样,如果你从我的声音中听出任何类似于你从前耳朵里那音乐般甜美的声音,请为它哭泣吧,请为它哭泣!假如你抚mo我的头发时,回忆起以前,在你年轻自由的岁月里,依偎在你胸前的那只可爱的头,请为它哭泣,为它哭泣吧!如果,当我告诉你我们就会有一个家,在那儿我会用全心孝顺来表示我对你的真心诚意,这能唤回你对那个久已荒废的家的回忆,使你那颗凄惨的心憔悴,请为它哭泣吧,请为它哭泣!"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把他当小孩似地在胸前摇晃。 "如果,当我告诉你,我最最亲爱的,你的苦难已经结束,我就是来这儿将你接走,一起去英国过平静而悠闲的生活,这使你想起你已被虚度的。本该有所作为的生命,使你想起我们的本土法国对你如此残酷,请为它哭泣吧!为它哭泣!假使,当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告诉你我活着父亲的名字和死去母亲的名字,这使你知道我必须跪在我敬爱的父亲面前,恳求他原谅我不曾为他终日努力奋斗,终夜哭泣不眠,因为我可怜的母亲的爱使她不知道他的痛苦,请为它哭泣吧,为它哭泣吧!为她哭泣吧,为我哭泣吧!好先生们,感谢上帝!我觉得他神圣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他的哭泣撞击着我的心灵。噢,看!为我们感谢上帝吧,感谢上帝!"他已经倒在她的怀里,脸靠着她的胸:这情景如此动人,却又如此可怕,使人不禁回忆起过去的冤屈和苦难,两位旁观者都不禁以手遮面。 顶楼的宁静好久未被打破过,而他翻腾的心胸和震撼的躯体已经处于一切风暴之后必然而至的平静之中,人性的象征,那称作为生命力的风暴必然最终平息于平静和静默之中,这时,他们两人走上前来准备搀扶起地上的父女俩。他已渐渐下倾,躺倒在地板上,处于一种筋疲力尽的懒散状态之中;她也随着他顺势躺下,以便让他的头能靠在她的手臂上,她的金发低拂在他的身上,好像一幅窗帘遮挡着光线。 "如果不打扰他的话,"她说,朝洛里先生举起一只手,后者擤了几次鼻涕之后正弓着腰俯身向着他们,"可以去安排一切,以便让我们马上离开巴黎,这样,他可以从这道门里搬出去,""但是,考虑一下。他能够旅行吗?"洛里先生问。 "与其让他留在这座城市,对他这样可怕,我想,不如即刻离开更为合适。""这是实情",德法热说,他正蹲着观看和静听。"不但合适,莫奈特先生,无论怎样,最好是离开法国。这样吧,我去雇一辆马车和几匹马?""这是件业务,"洛里先生说,他已在顷刻间恢复了平静,"如果要办业务,最好还是我去办。""那么,"莫奈特小姐催促道,"放心去吧。你们看他现在多安静,你们不用担心,就让我陪着他吧。你们为什么犹豫呢?只要你们锁上门,使我们不受打扰,我相信等你们回来的时候,你们会发现他安静得就如你们离开他的时候一样。无论如何,我会照顾他,直到你们回来,然后我们马上带他走。"洛里先生和德法热都不同意采用这种办法,主张留下他们之中的一位。但是,因为要办理的事情不仅仅是雇马车和马匹,还要办理旅行证件,而且时间要紧,白天就要结束,于是他们终于匆忙地分了工,急急忙忙分头去办了。 这时,夜幕渐渐降临,女儿将头枕在靠近父亲的地板上,照顾着他。夜越来越深,他俩静静地躺着,直到一缕光线从墙缝射进来。 洛里先生和德法热先生作好了一切旅行的准备工作,不仅给他们带来旅行衣服和风衣,还带来了面包。肉。酒和热咖啡。德法热先生把他带来的食物连同灯放在鞋匠的凳子上(除此之外,顶楼房间里只有一张地铺陋床,别无他物),然后,他与洛里先生一起唤醒囚犯,扶他站了起来。 人的智慧还不能从他那惘然惊异的神情中探知他内心的秘密。他是否懂了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是否知道他已经自由了?这是一些人的智能所不回解答的问题。他们试图告诉他,但是他茫然不解,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他们唯恐他又陷入昏迷状态,一致同意暂时不再去打扰他。他偶尔有一种双手抱头,茫然若失的粗鲁的动作,这是他从前从来没有过的,但是,只要一听到他女儿的声音他就表现出某种喜悦神情,必定朝她说话的方向转过头去。 他以一种久已惯于顺从别人意志的态度,吃喝完他们给他的食物,穿戴上他们给他的衣服和披风。他欣然挽起了他女儿伸过来的手臂,用双手抓住,握牢,不放。 他们开始下楼,德法热先生提着灯走在最前面,洛里先生紧跟着走在小列队最末。他们在那长长的楼梯上没走几个台阶,他就停住了,呆视着屋顶,又扫视着四周的墙壁。 "你记得这个地方吗,我的父亲?你记得打这儿走上来吗?""你说什么?"但是,她还没来得及重复她的问题,他便好像已经听到她的重复似的,咕哝着:"记得?不,我不记得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显然,他完全不记得他是如何被人从监狱送到这幢房子的。他们听到他嘀咕着,"一百零五号,北塔";而且当他环视四周时,他显然将它当作是囚禁了他多年的那座坚固堡垒。他们走到院子时,他本能地改变了脚步,似乎在等待吊桥;当他发现前面没有吊桥,只有一辆马车停在大街上时,他放下女儿的手,又抱住了自己的头。 门边没有人群,窗子里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街道上甚至没有偶尔经过的行人。一种异常的寂静和荒凉笼罩在周围。只看见一个活人,那就是德法热太太,她靠在门柱上编织,什么也不看。囚犯已经坐在马车里了,他的女儿跟了进去,洛里先生刚跨进一只脚便难堪地停在那儿了,因为囚犯悲伤地向他要他的制鞋工具和那双未做完的鞋子。德法热太太马上告诉她丈夫她就去取来,于是她一边编织,一边穿过院子,走出了那片光亮。她很快就把东西拿了过来,交给车里人,然后她马上又靠回到门柱上编织,什么也不看。 德法热爬上马车夫座位,吩咐道:"去海关。"车夫劈劈啪啪地抽动他的鞭子,于是他们就在昏暗飘忽的灯光下得得得地向远处奔驰。 在飘忽的灯光下,灯光在较为平坦的街道上明亮些,而在较差的街道上昏暗些,驰过明亮的商店,愉快的人群,通明的咖啡厅和剧院,他们来到一个城门口。士兵们提灯站在守卫所里。"你们的证件,旅客们!""这儿,长官",德法热说着跳下车,把兵士硬拉到一处,"这就是车子里那位白发先生的证件。他们拜托我将他送到,"他压低了嗓音,那些军用提灯间出现了一点骚动,然后一位穿制服的把一盏灯用一只手送到车厢内,与这只手相连的那双眼睛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目光看了看白发先生。"好吧。走吧!"穿制服的说。"再见!"德法热先生说。于是,在越发昏暗的飘忽不定的灯光里,车子驶进一片辽阔的星光之下。 在亘古不变的星光的天空下,有些星辰距离渺小的地球如此遥远,以至一些学者怀疑它们的光线是否照见了地球,作为宇宙中的一个小点,任何苦难都会经受,任何事情都会发生,因为夜的阴影是如此的广阔和黑暗。在通宵的寒冷和时常的不安中,洛里先生,坐在那已被挖掘出来的埋葬过的人对面,猜疑着对面的人到底丢失了什么微妙的能力,究竟什么能使他恢复正常,那个老问题又在他耳边悄声回响着:"我希望你能喜欢复活后的生活。"依旧是那个通常的回答:"我不知道"。 第七章 五年以后 圣堂街旁边的特尔森银行是一个老式的地方,甚至到了公元一七八○年也是这样。它狭小。昏暗。丑陋。而且不方便。在精神上,它更是一个因循守旧的所在,银行的股东们以它的狭小,它的阴暗,它的丑陋和它的不方便为荣。他们甚至炫耀这些特色的卓越之处,充满激情地公然宣布:要是它不这么令人厌烦,它就不可能被人敬重了。这并不是一种消极的信仰,而是他们对付那些营业更方便的同行的有效武器。特尔森银行(他们说)不需要宽敞,特尔森银行不需要明亮,特尔森银行不需要装修。诺克斯联合银行也许需要,斯诺克斯兄弟银行可能需要,但是特尔森银行不需要,感谢上帝! 在改建特尔森银行这个问题上,不论股东的哪一个人的儿子敢于提出这种建议,他一定会被他父亲剥夺继承权的。在这个方面,银行与这个国家是完全相同的,这个国家常常因为有人敢于提出改革那些早已遭强烈反对却更加受到尊重的法律和陈规陋习的意见,而被剥夺继承权。 因此,特尔森银行在不方便上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一阵微弱的格格声后,一扇愚笨固执的门突然打开了,你会失足跌落特尔森银行的两级台阶,等你恢复知觉时,你会发现你站在一个极其简陋的小店铺里,里面只有两个小柜台,柜台后一位老人摇着你的支票,发出好像被风吹动似的沙沙声,接着他们在最阴暗的窗子前面查验上面的签字;那些窗子常年受弗丽特街道泥水的淋浇,再加上它自己的铁窗栅栏和圣堂街浓重的阴影,使得屋里更加阴暗。如果你的业务迫使你深入这幢"大楼",你就会被放进后面的"囚犯监牢"里,在那儿你完全可以反省你虚掷的岁月,一直要等到这所银行将手伸进它的钱袋里,而在那昏暗的光线里你根本看不见它。你的钱进出于虫蛀的木制抽屉里,抽屉开关时,它们的尘埃就飞进你的鼻孔,然后钻进你的喉咙。你的银票散发着一股霉臭味,好像它们马上就会重新化为破布片似的。你的金属牌子被贮藏在附近的污水池里,许多传染病毒在一两天内就腐蚀了它的光泽。你的契约放进了由厨房和碗柜组成的临时保险库内,羊皮纸上腐化了的油脂飘浮在银行的空气中。装着你的家族文书的轻便盒子摆放在楼上巴米塞得房间里,那里有一张大餐桌,但从来没人在此就餐过。那儿仍珍藏着你的旧情人和你的孩子写给你的最初几封信,甚而至于直到一七八○年,它们才刚刚幸免于被人从窗口暗送秋波的恶运,确切地说,是那从悬挂在圣堂街里的人头偷送的媚眼,这种惩处的残忍野蛮是可以同非洲的阿比西尼亚国或阿散蒂国媲美的。 不过,真的,在那时处死是流行于各行各业的一种办法,特尔森银行当然也不会完全不采用。既然死亡是自然界对万物的一种补救办法,它为什么不能成为立法机关的补救措施呢?因而,犯伪造罪者被处死;使用伪币者被处死;违法私拆信件者被处死;偷窃四十先令六便士者被处死;在特尔森银行门前企图窃马者被处死;伪造一枚劣质先令者也被处死。总之,全部犯罪领域里的四分之三的涉足者被处以死刑。不是因为这种补救措施有任何防止犯罪的功能,几乎可以说,事实与此恰恰相反,而是因为它在这人世间里结清了每一个特殊案件的全部麻烦,没有留下一点后顾之忧。因此,当时的特尔森银行,与当时更大的营业场所一样,也曾经结束过许多人的生命。如果将那些砍落在银行前面的人头排列在圣堂街里而不是像当时这样秘密地处理掉了,那么,它们或许会把银行一层所有的一点光亮全部遮住,成为一种富有意蕴的景观。 特尔森银行里那些老态龙钟的人们挤夹在各种昏暗的大橱小柜之间,正严肃认真地办理业务。当他们把一名年轻人收罗进伦敦特尔森银行总部时,他们就把他藏在某地,一直到老,就像藏一块干乳酪一样把他藏在一个阴冷角落。等到他浑身散发着特尔森银行特有的气息和长满霉菌时,他才被允许出面接待顾客,引人注目地钻研着大大的帐本,而且把他的裤子和套鞋都加入这银行的全部财产中。 特尔森银行门外有一个临时工,不经使唤就不得进入,有时作杂务工,有时作信差,成了这家银行的活招牌。营业时间里他绝对不会外出,除非另有安排,而在他出差的时间里替代他的是他的儿子:一个十二岁左右的面目可怕的顽童,与他父亲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人们很理解特尔森银行竟然会堂而皇之地容纳这种临时工。因为银行通常宽容他这种地位的人,而时势就会把那人推到了这一位置。他姓克伦丘,因为年轻时他曾委托人在洪兹迪教区的东头教堂里声明放弃黑社会工作,于是,他就得到了"杰利"的绰号。 事儿发生在伦敦怀特费里尔斯区亨宁所特巷的克伦丘先生私人住宅里;时间是"安诺。多米尼"一七八○年三月一个有风的早晨,七点半。(克伦丘先生常常将"安诺。多米尼"读为安娜。多米诺,显然,他以为耶稣纪元是以这位太太命名的通俗游戏的发明那天算起的)。 克伦丘先生的寓所并不在体面舒服的街区,连同装了一块玻璃窗的厕所在内,他家里统共只有两个房间,但是房间收拾得有条有理。三月里刮风的那个早晨,虽然时间还很早,他仍在睡觉,但房间却已经擦洗干净了。笨重的木制餐桌上已经铺上了一块洁白的桌布,放好了早餐用的杯碟。 克伦丘先生静卧在缀满补钉的被褥下面,好像哈勒昆在家一样。开始,他睡得很香,但是,渐渐地,他开始辗转反侧,直到抬起上身,露出钉子似的头发,好像一定要将被子撕成碎片似的。在这当儿,他用暴怒的声音吼道:"杀了我,如果她不是又在搞那一套的话!"一个样子洁净且勤劳的女人在一个角落里站直了跪着的双腿,她的慌乱和惶恐足以表明她就是克伦丘所指的那个人。 "怎么!"克伦丘先生说,坐在床上找着一只靴子。"你又在搞那一套了,是吗?"用这第二句话祝了早安后,他把一只靴子朝窗口扔去,算是第三个招呼。这是一只沾满泥土的靴子,由此可以猜想到与克伦丘先生的家庭经济状态有关的某些特殊现象:结束银行工作之后,他总是穿着干净的靴子回家的,而第二天早晨起床时,这同一双靴子上总是沾上了泥土。 "怎么,"克伦丘先生说,没有击中目标后他改变了语气,"你在干嘛,讨厌鬼?""我只是在作祷告。""作祷告!真是好女人!你跪着诅咒我是什么意思?""我没有诅咒你,我在为你祈祷。""你不是为我。就是为我,我也不许你胡来。看,你娘是个好女人,小杰利,诅咒你爹的好运气。你有一个尽职的娘,你看,我的儿子;你有一个信教的娘,你有,我的孩子:她跪下身子,祈祷她的独生儿子吃不到奶油面包。"穿着内衣的克伦丘少爷认为这确实坏透了,就转身向着他的母亲,强烈反对任何有损于他的面包的祈祷。 "你想得到什么呢,你这痴心妄想的女人。"克伦丘先生不由得前后矛盾地说,"你的祈祷值多少钱?说出一个价来!""杰利,它不过是出于诚心,并无别的意义。""并无别的价意义,"克伦丘先生重复道,"那么,它并没有多少价值。无论有没有价值,我都不要你再祷告了,我告诉你。我受用不起。我不愿你鬼鬼祟祟的动作使我倒霉。如果你非下跪不可,那就为你的丈夫和孩子说些好话,不要诅咒他们。如果我没有这样个邪门的老婆,如果这个可怜的孩子没有这么个邪门的母亲,上星期我或许已经赚了一些钱,而不至于被人暗算和愚弄,受宗教捉弄,倒八辈子霉。杀了我!"克伦丘先生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上星期我要不是被什么求神弄鬼和胡说八道弄得那么倒霉,我这样一个正经的生意人是不会搞得像个穷鬼似的。小杰利,穿好衣服,我的孩子。我擦靴子的时候,你得常常看着你娘,如果你看到她又要下跪,告诉我一声。我得告诉你,"说到这里,他又对他老婆说,"这种样子,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像一辆出租马车那样东倒西歪,我像吃了鸦片酊那样昏昏欲睡,我的神经紧张得几乎搞不清自己和别人了,要不是还有痛苦的感觉的话。而我的钱包却不会因此而更鼓囊,我怀疑你从早到晚就想让我口袋里的钱少一点,我受不住了,讨厌鬼,现在你有什么要说的!"咆哮了一阵,他又补充了这类话,"啊!是的!你是信教的,你不会站在你丈夫和孩子的对立面,是吗?不会的!"接着又从他那愤怒的滚动磨石中抛出其他讽刺的火星后,克伦丘先生这才开始一心擦靴子,准备去上班。与此同时,他的儿子,头上打扮着稍稍软一些的钉子,两只眼睛像他父亲一样互相靠近,正遵照他父亲的指示,监视着他的母亲,他不时地同那可怜的女人捣蛋,突然从他睡觉的厕所里跳出来(他正在里面刷洗),压低声音喊道,"你又要下跪了,娘,喂,爹!"引出一场虚惊后,他极不恭敬地一笑,又跳了进去。 克伦丘先生来吃早餐的时候,脾气丝毫也未曾好转。他特别憎恶克伦丘太太餐前的感恩祷告。 "喂,讨厌鬼!你要干什么?又是那一套?"他老婆说明她不过是要作"饭前祷告。""不要那一套!"克伦丘先生说,他朝四周看看,好像准看见面包在他老婆祈祷的效验下不翼而飞似的。"我不愿被祈祷得没家没室,我不愿被祈祷丢了我桌上的食物。坐着别动!"两眼通红,面露凶色,好像他昨夜通宵坐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宴席上一样,克伦丘先生简直不是在吃早餐,而是乱撕乱咬了一阵,一边还像动物园里那些四只脚的居民那样吼。九点快到时,他平息了自己的怒气,掩藏好他的本性,装出体面而正经的样子,起身出去干他白天的行当。 这种行当很难被称作为生意,虽然他总爱称自己为"一个正经的生意人"。他的货库里只有一条由破椅子修改成的木凳,每天早晨就由照顾在父亲身边的小杰利把它搬到靠近圣堂街这一面的银行窗下摆好,外加一把从过路车辆上搜集到的稻草,用来保护这位临时工的双脚免受寒潮的侵犯,这就是当天营地的全部家当。克伦丘先生的这种职位使他像圣堂街一样在费丽特街和圣堂街享有盛名,也差不多同样的大煞风景。 九点差一刻的时候,营地已经扎好,杰利在三月里那个刮风的上午站在自己的岗位上,适时地举手触触他那顶三角帽,向走进特尔森银行里面去的那些老态龙钟的人们致敬。小杰利就站在父亲身边,他这时并不到圣堂围栏外去捣乱,从肉体上和精神上给那些小得足以让他随心所欲的过路孩童以严厉的打击和伤害。父亲和儿子,彼此极其相似,都一声不响地注视着费丽特街上早晨往来的车辆和行人,他们两颗头紧紧地挨在一起,好像他们各自的眼睛那样相互紧靠着,这模样极像一对猴子。这种猴相并不因为偶然的事件而逊色,比如,老杰利反复咀嚼吐出一根干草,而小杰利闪烁的眼睛不停地注视着他父亲同那费丽特街上的一切。 这时,特尔森银行内的正式信差之一的脑袋从门口探了出来,传出一句话:"要个信差!""好啊,爹!就要去干早活了!"就这样恭恭敬敬地送走他的父亲大人,小杰利自己坐在凳子上,开始享受咀嚼那根从他父亲那儿得来的干草,而且细细品味。 "总是有锈铁味!他的手指总是有锈铁味!"小杰利叽咕着,"爹从哪里弄来这种锈铁味啊?这儿他可弄不到锈铁!" 第八章 开庭一幕 "你一定知道老贝利在什么地方吧?"一位年记大的职员对信差杰利说。 "是,先生,"杰利回答,态度有些勉强,"我的确知道老贝利在什么地方。""那就好。你也认识洛里先生。""我认识洛里先生,先生,比老贝利要清楚得多。"杰利说,很有些像个在法庭上不愿作证的证人,"像我这样正经的生意人,是不大乐意认识老贝利的。""很好。去找到证人出入的那扇门,把这张给洛里先生的纸条交给守门人看看,他会让你进去的。""走进法庭去,先生?""走进法庭去。"克伦丘先生的两只眼睛似乎彼此更凑近了一点,好像在互相征询,"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要我呆在法庭里面吗,先生?"他问道,算是两只眼睛商量的结果。 "我正要告诉你呢。守门人会把纸条送给洛里先生,然后你就做一个手势,引起洛里先生的注意,让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站着,随后,你该做的事情便是站在那里,直到他要你。""就这些吗;先生?""就这些。他想要个信差在身边,这纸条是告知他你已经在那儿了。"当那位老职员仔细地折好纸条,谨慎地在上面写上姓名和地址时,克伦丘先生一直默默地观看着,直到他要用吸墨纸时,才开口道:"我想他们今天上午要审理伪造案吧!""叛国案!""那是要把身体劈成四块的啊,"杰利说,"真野蛮!""这是法律,"银行老职员回答道,他转动诧异的眼珠看着他。"这是法律。""我觉得法律要分劈一个人是很凶残的。杀了他就够残忍了,劈开他就太凶残了,先生。""根本不是这样,"老银行职员反驳道。"说说法律的好话。注意你的思想和语调,我的老弟,让法律去管它自己吧。这是我给你的提醒。""这是伤心,先生,停留在我的思想和语调里,"杰利说。"你倒评评看我的赚钱方法是怎样的令人丧气。""好吧,好吧,"老银行职员说,"我们都有自己不同的为生之道。有些人伤心,有些人乏味。这是信,去吧。"杰利接过信,外表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内心却对自己说,"你就是个枯燥的老家伙,"出去时顺便把他的去处告诉儿子,就离开了。 那时,执行绞刑还在台伯恩,因而纽盖特之外的街道还不曾得到以后那样的臭名声。但是这儿的监狱却是个罪恶的深渊,里面流行着各式各样的放荡淫逸和腐化堕落的恶习,滋生着各种可怕的恶病,这种疾病由犯人带到法庭上,有时从被告席上直接传染到最高法官身上,迫使他离开法官职位。戴着黑色帽子的法官在宣判犯人死刑的同时,也宣判着自己的命运,有时,甚至还死在犯人之前,这种事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了。另外,老贝利是著名的死人客栈,脸色苍白的旅客不断从里面出来,乘上大车小车,穿过颠簸的路径,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穿过了约两英里半的大街和公路,使少数好心的公民感到羞耻,假如真有这类好公民的话。习俗的力量真是强大,而且一开始便拥有这样一个好习惯真是令人称心如意。老贝利的著名是因为它拥有颈手枷,一种聪明而古老的刑具,行使着一种无人能预见其后果的惩罚;它也因鞭笞柱而闻名,另一种可贵而古老的刑具,看着使人心慈手软;它也因广收"血腥钱"而著名,这是一种古老智慧的表征,它有组织地引导天下的人们去犯最最可怕的图财害命罪。总而言之,老贝利,在那时,是一幅绝妙的图画,证实了"凡是现有的,就是正确的"的格言;一个不可改变却又过于简洁的格言,它省略了累赘的后一部分:过去不曾有的,全是错的。 以一种惯于悄悄在人堆里择路而行的技巧,信差挤过污浊而且时散时聚不断移动的讨厌的人群,发现了他要找的门,于是通过门内的一个门警把信递了进去。因为那时的人们花钱去老贝利看热闹就同他们花钱去疯人院看热闹一样,不过前一种娱乐收费更高而已。所以,老贝利所有的门户都是警卫森严的,除了让罪犯们进去的社会之门,它们都是大大地敞开着。 迟疑耽搁了一阵后,那扇门吝啬地转动门枢露出一点窄缝,允许杰利。克伦丘先生挤进法庭。 "在审什么?"他悄声问站在他旁边的人。 "没什么。" "什么案子?" "叛国案。" "劈成四块,嗯?" "哦!"那人津津乐道地说,"先用囚车把他关着吊个半死,然后放下来,当着他的面把他的胸脯剖开,取出内脏烧给他看,然后再砍下他的头,把身子劈成四段。这就是判决。""如果证明他有罪的话,你是说?"克伦丘附带着问。 "哦!他们总会证明他有罪的,"那人回答,"这你不用担心。"这时,克伦丘先生的注意力转移到守门人身上,他看到守门人手中拿着他的纸条朝洛里先生走去。洛里先生坐在一张桌子附近,在一群戴着假发的绅士中间;他附近坐着犯人的辩护律师,一位戴假发绅士,律师面前放了一大堆文件;差不多正对着洛里先生的是另一位戴假发绅士,双手插在衣袋里,他的全部注意力好象都集中在法庭的天花板上。克伦丘先生在那时和后来看见他都是这个样子。杰利干咳几声,摸了摸下巴,又打了一个手势,终于引来了洛里先生的注意,后者曾站立起来用眼睛搜寻他,现在,他默默地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他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同他交谈过的人问。 "我要知道就好了。"杰利说。 "那你同它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可以问的话。""要是我也知道这个,那就好了。"杰利说。 法官进入法庭,引起一大阵骚动,不久又平息下来,所有这一切使他们停止了对话。现在,被告席成为众人感兴趣的焦点。两个看守,他们一直站在法庭上,走了出去,带进一名犯人,引进被告席的围栏里。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盯着那个罪犯,除了那位注视着天花板的戴假发绅士。这块空间所有人的气息都朝他喷过去,像一排排海浪,像一阵阵狂风,像一团团火焰。热切的脸贴着柱子和墙角,都想看一看他;坐在后排的旁听者站起身,惟恐漏看他的一根毫毛;站在法庭地面上的人们把手搭在前面人们的肩膀上,不惜以牺牲任何人为代价,想尽办法要看他一眼,踮起脚尖,攀附墙壁,左踩右踏,想要看清他身上的每一英寸。杰利引人注目地站在后一类人里头,活像一堵活动的。装着尖钉的纽盖特墙头,对着犯人喷呼着他总是带着的啤酒味,这种气味混杂在别的啤酒味。杜松子酒味。咖啡味和茶味的浪潮里,流经罪犯的身边,撞击着他身后的大玻璃窗,然后化成一阵混浊的雨珠和雾气。 所有这一阵注目和喧哗的目标是一个大概二十五岁的青年男子,体魄健壮,容貌英俊,脸颊黝黑,双目黑亮。贵族身份。他整洁地穿着一套黑色的服饰,或是深灰色的服装,又长又黑的头发由一条缎带束在颈后,这种装饰与其身份不很相称。人的感情总是会透过肉体的表面而渗透出来的,他那因目前处境而产生的苍白无力,穿透他那棕黑色的皮肤显现在两颊上,可见灵魂比太阳更有力。不过,他表现得十分镇静,朝法官鞠躬后,就安详地站定了。 那种导致他被人呆视和喘息的兴趣并不是高尚而仁慈的那一类。假如他的判刑不至于那么可怕,假如有可能省略掉那野蛮处罚中的任何一项的话,那他就会失去他的吸引力。在这儿,人们就是想看到那个身体被判定遭受如此可耻的宰割之刑;这不朽的生灵就要被屠杀。撕碎,这引发了人们的兴趣。无论法庭内各式各样的看客是怎样运用他们各自的自欺欺人的技巧和能力来掩盖他们的这种兴趣,它从本质上说是奥格式的。 法庭内一片肃静。昨天查利斯。达尔内曾经申辩自己无罪,以驳斥那控告他的起诉书。那起诉书里面充满了无穷无尽的陈词滥调,谴责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卖国贼,叛变我们尊贵的卓越的。英明无比的英皇陛下,理由是,他曾用各种机会,用各种方式,援助法皇路易对我们尊贵的。卓越的。英明无比的英皇陛下作战,也就是说,他来往于我们尊贵的。卓越的。英明无比的英皇陛下的领土和法皇路易的领土之间,恶意地。欺诈地。背信弃义地。用心险恶地把我们尊贵的。卓越的。英明无比的英皇陛下准备派到加拿大和北美去的兵力透露给法皇路易。杰利听着这些法律术语,头发越发像钉子似的直坚起来,他听懂了诉状,十分满意,而且反复思忖后终于明白那接二连三提到的查尔斯。达尔内就是站在他前面被告席上的那人,陪审团已宣誓就位,检察长大人就要讲话了。 那个被告,他(他自己明白)在法庭里每个人心中正被吊死,被斩首,被分劈成四段,但他并不因此而害怕,也不装腔作势。他神态安祥而专注;郑重地留意着开庭程序;他的双手平静地放在他前面的一块木板上面,连铺在木板上的青草一根也没有搅动。法庭里到处都铺着青草,洒着酸醋,以防狱里的阴气和疾病的蔓延。 犯人头上方有一面镜子,把光亮投射在他身上。许多可恶的和可怜的人们都曾被映照在里面,然后从镜面和这个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假如镜子能够重现它映照过的身影,就仿佛海洋里每天浮现死尸一样,那么,镜子将成为冤魂恶鬼时常出没的最阴惨可怕的去处了。镜子的悬置隐含着某种侮辱犯人的意味以打击罪犯,这目的大概是会达到的。他移动位置时意识到照到他脸上那束光线,抬头看见那面镜子,他的脸红了,右手不自主地推开了青草。 这一动作使他的脸偶尔转向法庭左边。在大约与他双目视线平行的地方,法官席的角落上,坐着两个人。他的目光立即停留在他们身上,他的眼光的突然转到使法庭内所有的盯着他的眼睛也都转到那两个人身上。 旁观者看见那两个人,一个是二十刚过的年轻女士,一个是老年绅士,显然是那女士的父亲。那绅士的鲜明特征是他那满头纯白的头发和脸上某种难以言传状的紧张,并非激动,而是沉思默想。当这种表情出现在那脸上时,他看起来很衰老;但当它变动和消失时,就如现在他和他女儿说话的时候,他又变成一位尚未过壮年的英俊男子。 他的女儿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挽着他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按在上面。她因为害怕这个场面,也因为同情那位罪犯,因而紧紧地挨着她的父亲。她的前额强烈地流露着一种全神贯注的恐惧和怜悯的神情,那就是,除了被告的安危之外她什么都不关心。这种表情如此易见,如此强烈和自然,以至那些对于被告并不同情的看客也被她感动了;他们都悄声打听:"他们是什么人啊?"信差杰利用他自己的方式作了一番观察,正在一边出神地吮吸着他那带有锈铁气的手指,一边伸长脖子向旁人打听他们是谁。周围的人们将这问题传递给最接近他们的旁听者,然后又从他那儿缓慢地传递回答复,终于它传到杰利那儿。 "证人。" "哪一方的?" "反对一方的。" "反对哪一方?" "犯人一方的。" 法官的眼睛也一直看着听众注意的地方,这时将它们收了回来,背朝后一靠,然后定眼注视着那个性命操纵在他手里的人,同时,检察长先生站起身,搓绳子,磨斧头,而且将钉子敲进绞刑架里。 第九章 失望的结局 检察长先生结束讲话的时候,法庭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叫声,好像一大群巨型绿头苍蝇聚集在罪犯的四周,期待着他尽快地变成什么东西一样。嗡嗡声静下去后,那位无懈可击的爱国志士就出现在证人席上。 副检察长先生,遵照着上司的旨意,开始提问这位爱国志士,约翰。巴萨德是这位绅士的大名。他那纯洁灵魂的故事的叙述同检察长先生刚才描绘的完全相同,如果有什么小疵的话,那就是太一致了。完成了他高贵的义务后,他就要谦虚地退下去,但是,那位身前放着一大堆文件的假发绅士,此人就坐在洛里先生不远的地方,请求问他几个问题。洛里先生对面的那位假发绅士却仍然仰着头看着法庭的天花板。 他自己曾经做过间谍吗?不,他摒斥了这种卑劣的指摘。他以什么为生?他的财产。他的财产在哪里?他不能精确地记住它在什么地方。他的财产是什么?这与别人无关。这财产是否是遗产?是的。谁的遗产?远房亲戚的。很远吗?非常远。你坐过牢吗?当然没有。从来没有因负债而坐牢?看不出这与本案有何关系。从来没有因负债而坐牢吗?,嗯,又来了。从来没有?有过。有几次?两三次。不是五六次吗?大概是。从事什么职业?绅士。曾被人踢过吗?也许。经常是这样吗?不是。曾被人踢下楼梯吗?绝没有,不过有一次在楼顶上被人踢了一脚,然后是我自己滚下楼梯的。那一次被踢是因为掷骰子时作弊吗?那是踢我的那个醉鬼在造谣,不是确切的。敢发誓这是不确切的吗?当然敢。向来都以赌博时做手脚为生吗?绝对不是。一向以赌博为生吗?不过象其它绅士一样生活。曾经从罪犯处借钱吗?是的。归还过吗?没有。你同罪犯的关系其实相当一般,只是在马车。旅馆和邮车里,你硬要同他接近,是不是?不是。你的确看见罪犯携带这些表格吗?当然。有关表格的事别无所知了吗?是的,比方说,这些表格可能是你自己捏造的吗?不是。企图从这次作证中得到一些好处吗?不是。不是受官方正式雇用,设置陷阱的吗?哦,老天!不会。或者什么都干?哦,不会。敢发誓吗?敢多次发誓。除了单纯的爱国之心之外别无动机了吗?再也没有了。 那位高尚的仆人罗杰。克拉在描述案情的过程中不停地发誓。四年前,他忠诚而单纯地开始给这个罪犯当差。那时,是在加莱斯号邮船上,他问罪犯是否需要一个帮手,于是罪犯雇用了他。他并未恳求过犯人出于怜悯而雇用他,从未这样想过。不久,他就开始对罪犯起了怀疑,不时地监视他。在旅途中替罪犯收拾衣物的时候,他曾经多次在罪犯的衣袋里看见同这些表格类似的东西。这些表格是他从罪犯的抽屉里取出来的。他并没有预先将它们放进里面。在加莱斯邮船上他曾经看见罪犯将同样的表格交给法国绅士看,然后,在加莱斯和波罗格,他又看见罪犯将同样的表格交给法国绅士看。他热爱自己的国家,不能容忍这种行为,因而就告发了罪犯。他从没偷盗一把银茶壶的嫌疑,虽然他曾因喜欢一把芥子壶而被人诬告,但是后来证明那不过是镀金的。他认识前面那位证人有七。八年了,但那纯粹是巧合。他并不是说那是一种极其奇妙的巧合,虽然大多数巧合总是很奇妙的。真诚的爱国之心也恰恰是他的唯一的动机,对于这一点,他也不觉得是一种奇妙的巧合。他是真正的不列颠臣民,希望大家都像他学习。 绿头苍蝇又嗡嗡作响。检察长让杰维斯。洛里先生作证。 "杰维斯。洛里先生,你是特尔森银行职员吗?""我是。""一七七五年十一月的某个星期五夜里,你曾经因业务原因坐邮车从伦敦到多佛去吗?""是的。""邮车里还有别的旅客吗?""有两个。""他们是夜里在半路下车的吗?""是的。""洛里先生,看一看这罪犯。他是那两位乘客之一吗?""我不能肯定他就是。""他像那两个旅客中任何一个吗?""他俩都那样厚厚地裹着身体,夜又是那么黑,而且我们都没有交谈,因而我甚至连这一点都不敢肯定。""洛里先生,再看看这罪犯。假如他也如那两个旅客一样裹着身体,他的体态和身高像他们中的一个?""不。""洛里先生,你不能发誓他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吗?""是的。""那么至少你是说他也许是两人中的一个。""是的。不过我记得那时他们都,像我自己一样,十分害怕拦路强盗,而这个罪犯却没有这种畏怯的神态。""洛里先生,你曾看到这假装的胆怯吗?""我当然看见过。""洛里先生,再看看这罪犯。根据你确切的记忆,你以前见过他吗?""是的。""什么时候?""那是几天以后我从法国返回的时候,在加莱斯邮船上。这犯人也上了我返程的邮船,与我同路回来。""他是什么时候上的船?""刚过半夜。""在深夜上船。他是唯一一个在这个不合时宜的钟点上船的乘客吗?""刚巧就他一位。""别管这是不是‘刚巧,,洛里先生。他是深夜上船的唯一乘客吗?""是的。""你是单独旅行,还是结伴旅行,洛里先生?""我有两位同伴。一位绅士与一位小姐,他们都在这儿。""他们都在这里。你曾经同该罪犯交谈过吗?""几乎没有。那是暴风雨天气,航程漫长而且险恶,我一直躺在沙发上穿越了整个海峡。""莫奈特小姐。"这位年轻女士从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刚才她曾被所有的眼睛注视,现在它们又转向她。她的父亲也跟着站了起来,手臂挽着她的手。 "莫奈特小姐,看看这罪犯。"面对这样的怜惜,这样真切的青春和美丽,被告感到比面对所有的听众还要难受。站在坟墓边缘的他再也不能保持镇定了,尽管这时所有好奇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他用慌乱的右手把面前的青草堆成想象中的花园里的花坛一样。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以至嘴唇微微颤抖,嘴唇上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了心头。绿头苍蝇的嗡嗡声又高声响了起来。 "莫奈特小姐,你从前见过这罪犯吗?""见过,先生。""在什么地方?""就在刚才提到过的那条邮船上,在同一个时间里。""你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小姐吗?""哦,真不幸,我就是。"她满是同情的哀怨声调里混进了法官的嘈杂的声音,只听他恶狠狠地说:"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不要乱加评说。""莫奈特小姐,在那次渡过海峡的航程中,你同该罪犯交谈过吗?""是的,先生。""回想一下谈了些什么?"在一片沉寂中,她声音微弱地开始讲述:"当那位年轻绅士上船时,""你是指这个罪犯吧?"法官问道,他的眉头打了个结。 "是的,法官。" "那就叫罪犯。" "当这位罪犯上船的时候,他注意到我的父亲,"她转过脸,温顺地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他,"很疲惫而且身体很虚弱。父亲如此衰弱,我生怕他会在船舱里闷坏身体,就在船舱楼梯附近的甲板上替他铺了一张床,我自己就坐在他旁边的甲板上照顾他。那晚,船上除了我们四位乘客以外,别无他人。这位罪犯好心地请求我允许他布置一个更好的环境,使我的父亲不受风雨的侵扰。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安置床位比较好,也不知道船出港后风向会怎样改变。他替我做好了这一切。他对我父亲的状况表现出极大的关心和同情,我相信他这么做是真诚的。我们就在这种情形下开始交谈起来。""允许我打断一下。他是一个人上船的吗?""不是的。""有几个人同他在一块?""两位法国绅士。""他们在一起交谈了吗?""他们一直在攀谈什么,直到那两位法国绅士不得不乘他们的小船离岸去。""他们有没有传递过类似表格似的文件?""他们是传递过一些文件,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文件。""大小和形状同这些一样吗?""也许是一样的,但是我真的不晓得,尽管他们就站在我附近悄声交谈。因为他们站在船舱顶上,以借助悬挂在那儿的船灯的光亮,可是灯光十分昏黑,他们说话的声音又很低,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们在翻弄着那些纸张。""现在,莫奈特小姐,说说你同罪犯的谈话。""罪犯对我完全是真诚相待的,这完全是因为我当时的处境孤立无助,就像他善良而且好心地帮助我父亲一样。我希望,"她脸上突然挂满串串泪珠,"我今天不会以伤害他来回报他。"绿头苍蝇又在嗡嗡作响。 "莫奈特小姐,如果罪犯不能完全明白说出证词是你的义务,你必须说出,你没法逃避,虽然你十分不情愿这么做,那么所有在场的人中间,只有他一个人如此而已。请继续往下说。""他说,他这次旅行是带着某件棘手而艰巨的业务的,这种业务可能会给人带来麻烦,所以他用了化名。他说,他几天前去法国就是为了这件事,以后,他或许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要不时地往来于英国和法国之间。""他提到过美国吗,莫奈特小姐?说详细些。""他详细地向我解释那场争端是怎样引起的,他说,据他判断,错在英国一方,而且错得很愚蠢。他还开玩笑似地补充说,没准乔治。华盛顿会在历史上与乔治三世齐名。不过,他说这些话时并无恶意,他是哈哈大笑着说出来的,不过是消遣时光罢了。"在这一幕引人入胜的场面中,被众所瞩目的女主角的脸部上任何强烈的表情都被听众们不由自主地仿效着。在她作证的过程中,在她为了法官的记录而停顿的间隙,在她考虑她的话对原告和被告律师造成的效果的时候,她的前额都显示出痛苦焦虑和紧张不安的神色。所有在庭的旁观者的脸上也都显现出同样的表情;以至于当法官从记录本上抬起头,怒视着那种可怕的关于乔治。华盛顿的异端邪说的时候,发现法庭内绝大部分人的前额上正如镜子似地反映着证人的表情。 检察长先生这时向法官大人提出,为了郑重起见,同时也是为了程序的健全,有必要传讯这位年轻女士的父亲,莫奈特医生。于是他被传讯了。 "莫奈特医生,看看这罪犯。你以前见过他吗?""见过一次。那时他来伦敦我的住所看望我。那大概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吧。""你能判断出他就是那次和你同船的旅客吗?或者说一说他同你女儿的对话好吗?""先生,我都不能。""是否有特殊理由来解释你都不能的原因?"他低声回答,"有。""是不是因为你在本国曾不幸地被长期监禁,没有经过审讯,甚至连起诉都没有,莫奈特先生?"他用一种能刺进每一个人心肺去的声调回答道,"长期监禁。""那时你刚刚被释放出来吗?""他们这样对我说。""你对那时候的事情没有一点记忆了吗?""没有。我的脑子一片茫然,自从,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尽我所能专心做鞋子,直到我发现我自己和我亲爱的女儿居住在伦敦为止。当仁慈的上帝恢复我的各项能力时,女儿已同我相当亲近;但是,我甚至完全说不出她是如何同我亲近起来的。我一点也记不起过程了。"检察长先生坐下,那父亲和女儿也一起坐下。 这时,案子出现了一种新的情况。现在的目的是要证实罪犯在五年前十一月的一个礼拜五夜里伙同某位来历不明的同谋犯乘邮车到多佛去。为了掩人耳目,该罪犯深夜在途中下车,但并没停留,而是往回行走十多英里路程,到一个驻军某地和军舰制造所去收集情报;一个证人被传来证明罪犯当时的确在那个驻地和军舰制造所所在城镇的一家旅社咖啡室里等候另一个人。罪犯的律师审问了这个证人,但毫无结果,只是问清了他除那一次以外并未遇见过罪犯;这时,那位一直仰视法庭天花板的假发绅士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一两个字,将它揉成团,扔给被告律师,被告律师在下一次问话的停顿间隙打开纸条,然后神情专注而好奇地看着罪犯。 "你还是说你肯定那人就是该犯人吗?"证人说他完全肯定。 "你曾见过与这罪犯长相相似的人吗?"证人说未见过相像得会使他认错的人。 "看清楚那位绅士,我那位学识渊博的同行,"他指点着那一位曾经向他扔过纸团的绅士,"然后再仔细看看那位罪犯。你怎么讲呢?他们彼此相像吗?"除了这位学识渊博的同行的神情漫不经心而且懒散外,姑且不说他放荡吧,他们彼此间的相像不但使证人,也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诧异。当人们将他们彼此进行比较时,人们请求法官大人吩咐这位学识渊博的同行摘下他的假发,征得不情愿的同意后,那相像就更明显了。法官大人质问被告律师斯曲里弗先生他们是否接下来要审理卡尔顿(那位知识渊博同行的名字)先生的叛国案!斯曲里弗先生回答说,不。不过他要那证人告诉他,发生过一次的事情是否会再次发生;如果他能早些看到这个证明他过于轻率的实例,他是否还这么自信;既然他已经看到这一实例,他是否还这么自信,等等。上述问题的结论把证人像一件陶器似的砸得粉碎,将他在案子中所起的作用化成废物。 克伦丘先生在听这些证词的当儿,不停地吮吸着手指上的铁锈味充当午饭,而且已吃得差不多了。他现在正集中注意力倾听。斯曲里弗先生把这案子像一套紧身衣服一样套在陪审团身上;向他们证实那位爱国志士巴萨德如何是一个受雇的间谍和叛国者,一个不懂羞耻的人血掮客,是继受人唾骂的犹大后世界上最大的骗子,他的样子确实很像犹大。那个品行端正的仆人,克拉,如何是巴萨德忠实的朋友和同伙;这两个伪造证据者和作假证者怎样注意到罪犯而想把他作为牺牲品,因为罪犯的某些家族事务在法国,而且罪犯带有法国血统,为此他必须常常横渡海峡,虽然出于对他的亲人的爱护,他死也不愿透露这些事务的内容。那位年轻女士的证词所受的歪曲和掩饰,以及她在作证时的痛苦是有目共睹的,它们却并不能证明任何罪状,只不过是任何青年男女邂逅时常有的那种天真的殷勤礼貌而已,至于说到乔治。华盛顿,这种过份放肆的言行除了被作为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外并不能说明它另有深意。如果政府妄图利用最低级的民族反感和恐惧心理来博得声望,这将成为政府衰落的一个证明。检察长先生在这方面作了极大的努力;然而,毫无结果,只不过常常使无耻恶劣之徒的假证词玷污我们的案件罢了。我国的国事犯审判里充满了这种冤狱。说到这儿,法官大人(面孔严肃得不像一张真正的脸)插嘴说他不能坐在法官席忍受这些指桑骂槐。 于是,斯曲里弗先生也叫进几个证人作证,然后克伦丘先生看到检察长先生将斯曲里弗先生套在陪审团身上的外衣全都翻了过来;证明巴萨德和克拉怎样甚至比他想象中的他们还好一百倍,而那个罪犯又是怎样地坏一百倍。最后,法官大人自己出来翻衣服,一会儿翻出来,一会儿翻进去,但是,最终果决地把它裁成一件让犯人穿到坟墓里去的衣服。 现在,陪审员们出去商议去了,法庭里的绿头苍蝇又汇集起来。 一直仰视着法庭天花板的卡尔顿先生甚至在这个骚乱的时刻也不曾改变他的姿势和神情。这时他那学识渊博的同行,斯曲里弗先生正在整理他的文件,和坐在附近的人们小声说着话,而且不时焦急地瞅一眼陪审员们。这时所有的旁听者或多或少都挪动了一下,又重新聚在一起;这时甚至连法官大人自己也从位置上站起身,缓步在台上走来走去,看客们不禁疑心他是否有点过分激动;只是这位卡尔顿先生却一直背靠着椅子坐着,破旧的外套半敞开着,凌乱的假发刚才摘下后又随便戴在头上,双手插在衣兜里,双眼始终盯着天花板。他行为举止中的这种满不在乎的神色不仅使他显得有些不体面,而且减少了他与罪犯之间的极度相似(当他俩被比较时,他暂时的一本正经模样曾强化了这种相似),以至许多看热闹的人们,此刻看着他,纷纷议论说他们差不多不能认为这两人很相像。克伦丘先生把他的这种见解告诉站在旁边的那人,又补充说,"我敢用半块金币打赌,他指定揽不到官司生意了。他不像是个能打官司的人,是不是?"然而,这位卡尔顿先生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对眼前的各种情况了如指掌。就说此时,莫奈特小姐的头倒在她父亲的怀里,他就是第一个看见的,而且马上高声叫道:"法警!照顾这位女士。帮助这位绅士把女士扶出去,没看到她快要倒下了吗!"当她被扶出去的时候,人们对她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对她的父亲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很显然,使他又回想起被囚禁的岁月对这位父亲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痛苦。当他被提问时,他就已显露了内心的极大的焦虑不安,此后,那种使他显得衰老的沉思默想的神色像一朵乌云一样笼罩在他身上。他出去后,陪审员们已经回来,停顿一下后,由陪审长出来说话。 陪审员们意见不一致,希望退庭。法官大人(或许脑子还在想着乔治。华盛顿吧)对他们的意见表示吃惊,但还是愉快地表示他们应该在戒备下退庭,然后他自己也退庭了。此时,审判已经持续了一整天,法庭内已经点起了灯。人群里传言陪审团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的消息,旁听者纷纷离座去吃点东西,罪犯也退到被告席后部,坐了下来。 洛里先生刚才随着那位年轻女士和她的父亲出去,现在又走了进来,他同克伦丘打了个手势,克伦丘在松散的气氛中,轻松地来到他的身边。 "杰利,如果你想吃点东西,那就去吧。不过,不要走得太远。陪审团进来后,你必须在这儿听证。不要迟于他们到达法庭,因为我要求你将判决书送回银行去。我知道你是最快的信差,能赶在我之前到达圣堂围栏。 杰利不住地点头,表示接受这些吩咐和一先令。这时,卡尔顿先生走过来,碰碰洛里先生的手臂。 "那年轻女士怎么样?" "她很痛苦;她父亲正在安慰她,走出法庭后她感觉好些了。""我去把这些告诉那犯人。你知道,像你这样一位令人尊敬的银行绅士是不太好被人看到公开与他说话的。"洛里先生脸红了,好像意识到他正因此而为难一样。卡尔顿先生朝被告席后部走去。他的去路正是在法庭出口那一面,杰利跟在他后面,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和钉子一样的头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达尔内先生!" 罪犯立即走上前来。 "你自然非常急于知道证人莫奈特小姐的消息。她会好起来的。你曾经见过她最难受的情景。""那是因为我而起的,我十分抱歉。你能帮我告诉她我衷心的感谢吗?""行啊,我会告诉她,如果你请求的话。"卡尔顿先生的态度如此随便,差不多接近于放肆。他站着,半侧着身对着犯人,手肘抵在栏杆上。 "我请求,请接受我的衷心感谢。""你,"卡尔顿先生说,他仍然半侧着身对着犯人,"在希望什么样的结果呢,达尔内先生?""最坏的结果。""这是最明智的,也是最可能发生的,但是我认为退庭是对你有利的。"在法庭的出口通道上是不允许逗留的,杰利不再听下去了,只好离开了他们,他们两人在外表上如此相似而在举止上又是如此的不同,两人并肩站着,一起映照在脑袋上方的镜子里。 在楼下那聚满小偷和流氓的过道里,那一个半小时过得缓慢而沉郁,尽管有羊肉饼和啤酒帮助解闷。那粗俗的信差吃过点心后,极不舒服地坐到一条长板凳上,打起瞌睡来。忽然传来一阵高声叫喊,接着一阵汹涌的人潮把他也带进了法庭。 "杰利,杰利!"当他走上去时,洛里先生已在门口叫了。 "这儿,先生。赶回来就象打架一样,我在这儿,先生!"洛里先生在拥挤中递给他一张纸条,"快!接住了吗?""接住了,先生。"那张纸上匆匆写着几个字:"无罪释放"。 "如果你又要送‘复活了,的口信,"杰利叽咕着转过身,"这次我可明白你的意思了。"完全离开老贝利之前,他根本没机会想别的或说别的事儿,因为人潮凶猛地向外拥去,几乎架空他的双脚将他抬了出来。接着,那阵喧闹的嗡嗡声冲入街心,四处分散,好像大群受挫的绿头苍蝇分头去寻找别处的死尸似的。 第十章 庆贺自由 在法庭里煮泡了一整天的拥挤人群的最后几个,也穿过法庭灯光昏黑的过道,走了出去。这时,莫奈特,他的女儿露西。莫奈特,洛里先生和被告辩护律师斯曲里弗先生都站在才被释放的查尔斯。达尔内先生四周,祝贺他幸免于死。 即使是在更加明亮的光线下,也很难辨出这位聪明睿智。举止坦诚的莫奈特医生就是巴黎阁楼上的那位制鞋匠。但是,任何人只要朝他看上一眼,就免不了还会再瞧他一次,即便没有机会倾听他那悲哀低沉的嗓音和看见他那毫无原因的黯然而迷惘的神情。某些外在的原因,例如提及他长年忍受的痛苦,就像在这次审判中一样,时常会从他的心灵深处引发这种神色,当然这种茫然神情有时还会自然浮现,给他笼罩上一层忧郁的阴影,使不熟悉他经历的人们百思不解,似乎看见远在三百英里以外的巴士底监狱,在夏天阳光的照射下,将阴影投射到他的身上。 只有他的女儿才有从他心中驱赶这种阴郁的魅力。她是一条穿越他的苦难而连接过去,同时又穿过他的苦难而连接现在的金线,她的声音,她的容光,她的抚mo对他几乎常常有一种强烈而有效的感召力。当然并非绝对如此,因为有时她也可能引发某种回忆而使她的魔力失效,不过这种情况不经常发生,而且情形也不严重,她相信以后不会再重现了。 达尔内先生热情而感激地吻了她的手,然后转过身向斯曲里弗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斯曲里弗先生,三十刚出头,但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二十岁。他身材矮胖,声音洪亮,红光满面,举止粗疏,丝毫没有挫折的感觉,总是有一股冲动,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生理上。他时常让自己冲入人群里和议论中,抢着插话,发挥着他积极向上的生活作风。 这时,他仍然戴着假发,穿着长外衣,挺胸凸肚地站在他当事人面前,以至于将温文尔雅的洛里先生完全挤出这一群人之外:"达尔内先生,我很荣幸地将你救出来。这是一个无耻的诬告,十分无耻;但是这次的成功并不因此而逊色。""这种成功使我终身感激你,在两种意义上。"他的当事人说,握住他的手。 "我已经为你使出了浑身的本领,达尔内先生,我的本领与别人的一样大,我相信。"这显然是想叫人说,"更大得多。"洛里先生就这样说了;也许并非是毫无私心的,不过是想借此重新挤回来罢了。 "你是这样想的吗?"斯曲里弗先生问。"对了!你在这儿坐了一整天,你应该晓得的。你也是一位替人办事的代理人啊。""那么,"洛里先生说,这时他已被那位精通法律的律师推入了人群,就像刚才将他推出去一样,"因此我请求莫奈特医生结束这一谈话,命令我们各自回家。露西小姐看起来不大好,达尔内先生经历了可怕的一天,我们都精疲力尽了。""你在为自己说话,洛里先生,"斯曲里弗说;"我夜间还有工作要做,你在为自己说话。""我在为自己说话,"洛里先生说,"也在为达尔内先生,为露西小姐和,露西小姐,你不认为我在替大家说话吗?"他直截了当地向她提出这一问题,同时瞅了她父亲一眼。 父亲的脸色冷淡,正好奇地看着达尔内,这种目不转睛的注视渐渐深化为一种不喜欢与不信任,甚至还混杂着一丝恐惧。带着这种奇特的表情,他的思绪又开始漫游了。 "父亲,"露西叫着,温柔地把她的手放在他手掌中。 他渐渐地摆脱了那层阴影,脸转向她。 "我们回家去,好吗,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他回答,"好。"无罪释放的罪犯的朋友散去时,都带着这样一种印象,认为今晚他是不会解脱自己的,这印象其实是由他自己造成的。过道里的灯几乎全熄灭了,那些铁门也都忽然关紧,而且上了锁,这个阴森森的地方要一直空到第二天早上,那时那些对绞架。颈手枷。鞭笞柱和烙铁有兴趣的人们又会重新聚集在一块。露西走在她父亲和达尔内先生的中间,来到门外空旷之地,叫过来一辆出租马车后,父亲和女儿就乘车走了。 斯曲里弗先生在过道里就离开他们,用胳膊推挤着冲回更衣室去了。另外还有一个人,并未加入他们的聚会,也未同他们任何人交谈,只是靠在最阴暗的墙边,这时默默尾随在他们后面走了出来,站在门外,一直看着马车走远。接着他走到洛里先生和达尔内先生站着的人行道上。 "喂,洛里先生!银行代理人现在能同达尔内先生说话了吗?"没人对卡尔顿先生在白天审判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表示感谢,也没人晓得。他脱去法衣后,外貌并没因此而好一些。 "要是你知道一个商务代理人的善良的冲动和业务的体面发生冲突时,这种内心的矛盾,你一定会觉得好笑,达尔内先生。"洛里先生的脸红了,温顺地说,"你已经提到过一次了,先生。我们代理人服务于一家机构,并不是自己的主人。我们必须更多地替机构着想,然后才考虑我们自己。""我知道,我知道,"卡尔顿先生随口接着说。"不要发脾气,洛里先生,你跟别人一样好,这我不怀疑;甚至更好些,我敢说。""真的,先生,"洛里先生继续说,并不理会他,"我真的不知道你同这件事有什么联系。请你原谅我,看在我比你年长的份上,我真的不知道这与你的公务有什么关联。""公务!上帝保佑,我没有公务。"卡尔顿先生说。 "真遗憾你没有,先生。" "我也这样觉得。" "如果你有,"洛里先生接着说,"也许你会认真对待。""上帝保佑你,不!,我决不,"卡尔顿先生说。 "喂,先生!"洛里先生叫喊着,他被卡尔顿的冷漠激起了,"有公务是件好事,一件十分受人敬重的事。而且,先生,如果公务使人受束缚,使人沉默,使人谨慎,像达尔内先生这样一位心胸宽广的年轻绅士是知道怎样谅解这处境的。达内尔先生,晚安!上帝保佑你,先生!"我希望今天是你将来繁荣。幸福生活的开始,马车!"也许是对他自己有点生气,也许是对这位律师有点生气,洛里先生匆匆钻进车里,被送到特尔森银行去了。卡尔顿,浑身散发着酒气,看样子并不清醒,这时哈哈大笑着转向达尔内。 "这真是个很奇怪的机遇,把你和我抛在一起。今晚对你来说一定很奇怪吧,单独让你和你的酷似者站在这条街道的石头上?""我几乎还没能重新属于这个世界。"查尔斯。达尔内回答。 "对此我不奇怪;不久以前你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上走得很远。你说话声音很轻。""我开始意识到我身体很虚弱。""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吃晚饭呢?真见鬼。那些笨蛋还在商议你是该属于这个世界还是属于那个世界的时候,我已经去吃过饭了。让我带你到最近的餐馆里好好吃一顿。"拉上他的一条手臂,卡尔顿带着他走下卢德盖特斜坡来到弗丽特大街,穿过一段有顶篷的小巷,走进一家酒馆。他们被引进一个小房间,在那里查尔斯。达尔内美美吃了一顿,又喝了些好酒后,很快便恢复了体力。卡尔顿就坐在他对面,面前摆着一瓶打开的葡萄酒,脸上露出一股傲慢无礼的神情。 "你觉得你已经重又回到这个地球上了吗,达尔内先生?""我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仍旧十分混乱,不过已经有这种感觉也总算好多了。""那应该知足了!"他尖刻地说,又倒满了他的酒杯,那是一只大杯子。 "至于我,最大的愿望是要忘记我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于我并没有好处,除了像这样的酒,而我对这世界也没有作为。因此,我们在这个方面并不相像。真的,我开始觉得我们在任何方面都不很相像,你和我。"仍被白天的情绪所困惑的查尔斯。达尔内觉得同这位举止粗鲁的容貌相似者坐在一起就像正在做梦一般,他茫然不知该怎样回答,终于什么也没回答。 "现在你饭已经吃好了,"卡尔顿先生过一会儿又说,"为什么不为你健康干杯,达尔内先生;你为什么不举杯庆祝?""为谁的健康?为谁庆祝?""哦,你差不多都要说出来了。应该是这样,肯定是这样,我敢发誓。""那么,就为莫奈特小姐干杯!""那么,就为莫奈特小姐干杯!"卡尔顿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同伴喝酒,然后猛然高举酒杯,因用力过猛而把酒杯碰到身后的墙壁上撞得粉碎;然后,按铃,又要了一只。 "那位在黑暗中被扶上马车的年轻小姐真漂亮,达尔内先生!"他说,倒满他的新酒杯。 回答他的是一个微微的皱眉和一声简短的"是的。""那个怜爱你,为你洒泪的,可真是个俏小姐呢!你感觉怎样?成了这样一个被人同情。受人怜爱的人,就是受到生死攸关的裁判也是值得的吧,达尔内先生?"达尔内又一次没回答。 "当我把你的口信传给她的时候,她十分高兴。她并没有流露出高兴的样子,但我想她是高兴的。"这暗示及时提醒了达尔内先生:这位不投机的家伙在他落难的时候曾自愿帮助过他。他就将话题转到这一点上,向他表示感谢。 "我不需要任何感谢,也不应该得到任何感谢。"卡尔顿满不在乎地说,"首先,这不算什么;其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达尔内先生,让我向你提一个问题。""很乐意回答,也算对你的好意帮助的一点回报。""你认为我特别喜欢你吗?""真的,卡尔顿先生",另一位十分窘道地回答,"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那你就现在想一想吧。""你做得好像是那样,但我并不认为你真是那样。""我也不认为我是那样的。"卡尔顿说。"我开始觉得你的理解力很好。""不过,"达尔内说,起身按铃,"我希望这不会妨碍我付清酒钱,然后我们不带任何敌意地相互道别。"卡尔顿回答,"决不会!"达尔内又按铃。"你全部付清吗?"卡尔顿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说,"那么,相同的酒再来一品脱,侍者,十点钟来叫醒我。"酒帐付清了,查尔斯。达尔内站起身,祝他晚安。卡尔顿也站了起来,却没有道晚安,却带着一种挑衅的神色,说,"最后一句话,达尔内先生:你认为我醉了吗?""我想觉得你已经喝了不少,卡尔顿先生。""你觉得?你知道我已经喝了不少。""既然一定要我这么说,那就说知道吧。""那么你也该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是一个失意的苦役工,先生。我不关心世上的任何人,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人关心我。""这真可惜。你本可以更好地运用你的才能。""也许是这样,达尔内先生;也许不是这样。不过,不要为你清醒的脸而洋洋得意。你并不知道它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晚安!"当他独自留下时,这怪人拿起蜡烛,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面前,仔细察看镜子中的自己。 "你特别喜欢那人吗?"他对着镜中的影子叽咕着。"你为什么要特别喜欢一个与你相像的人?你身上没什么让人喜欢的东西,这你很清楚。哦,你这浑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啊!你接近这个人的最好理由是:他让你看清你是从什么地方沦落下来的,你本来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同他交换一下位置,你也会同他一样被那双蓝眼睛注视吗?你也会像他一样被那样激动的小脸蛋怜爱吗?来吧,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吧!你恨这家伙。"他向那一品托酒精寻找安慰,几分钟内将它喝光,然后伏在手臂上睡着了。他的头发散落在桌面上,蜡烛上一条长长的裹尸布似的烛泪滴在他身上。 第十一章 走狗 那是纵酒的年代,大多数人都嗜酒成性。时至今日,光阴的流逝使那种风俗发生那般巨大的变化,以至有保留地述说那时一个人在一整夜喝下的无损其绅士名誉的酒量,在现在看来,就会觉得是极其荒唐的夸口。在狂饮成癖这一点上,学识渊博的法学界自然不会落在其余各界之后。斯曲里弗先生,这位已经快速地挤进发财行业而且生意日见兴隆的大律师,在这方面也绝不亚一于他的同行,至于法学界其它枯燥乏味的竞争,他自然也处处领先。 作为老贝利的宠物,法庭上的必需品,斯曲里弗先生已经小心地开辟出通往上流社会的阶梯的最初几级。法庭和老贝利如今正急切地需要将它们的宠物召唤进它们的怀抱。这样,斯曲里弗先生红润的面孔每天都出现在皇家高等法院首席法官面前,显眼地鹤立于大群假发之中,就像一朵巨大的向日葵从满院艳丽的花卉中向着太阳脱颖而出。 以前,法律界圈子里的人曾一度认为,虽然斯曲里弗先生是一个能言善辩。无所顾虑。机警果断的人,然而他却并没有从一堆陈述和口供中概括出提要的能耐,而这种才能是律师成功所必需而且最重要的能力。但是,后来发现,在这一点上他已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他的事业越发达,他提纲挈领的能力就越强;而且,虽然常常和锡德尼。卡尔顿痛饮到深夜,他总能在第二天早上把他的论点弄得滚瓜烂熟。 锡德尼。卡尔顿,最最懒散的小子,却是斯曲里弗的盟友至交。这两人每年从圣希勒里节喝到米迦勒节的酒足可以浮得起一只军舰。斯曲里弗无论在什么地方办案,卡尔顿总跟随在他身边,双手插在衣袋里,两眼盯着法庭的天花板;他们一起参加巡回审判,甚至在那里他们仍旧狂饮到深液。谣传有人曾看见卡尔顿到大白天才踉踉跄跄地走回他的住处,像一只精疲力尽的猫似的。总而言之,在关心这种事情的人们中已经流传开这样的说法:虽然锡德尼。卡尔顿一生也不能成为一头狮子,但他却是一只极好的走狗,恭顺而尽责地替斯曲里弗效劳。 "十点了,先生,"酒馆的侍者说,这个侍者曾被吩咐过叫醒他,。"十点了,先生。""怎么了?""十点了,先生。""你是什么意思?夜里十点吗?""是的,先生。你曾关照我叫你一声。""哦!我记起来了。很好,很好。"他几次朦朦胧胧要再次睡去,但那侍者聪明地拨动炉火;这样对抗了整整有五分钟之久,他不得不站起身,戴上帽子,走了出来。他转进圣堂街,在皇家法庭和纸楼之间的人行道上来回走动以使自己清醒,然后走进了斯曲里弗事务所。 斯曲里弗的书记员从来不参加这种讨论,早已回家去了,斯曲里弗亲自来开门。他穿了拖鞋和宽大的睡衣,喉部舒坦地袒露在外面。他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粗狂。紧张和冷酷的皱纹,这种标记往往出现在他这一阶层的所有放浪形骸的人的脸上,出现在杰弗里斯这类人的画像上,以及出现在每一个狂饮时代的人物画像上,不管它们如何掩盖在各种艺术手法之下,这种痕迹总是暴露无遗。 "你来迟了一点,我的记忆,"斯曲里弗说。 "跟平时差不离,或许迟到了一刻钟。"他们走进一间昏暗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书籍和零乱的文件,壁炉在房间里燃烧着。炉旁的铁架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杂乱堆放的文件中现出一张桌子,上面放着许多葡萄酒。白兰地。朗姆酒。白糖和柠檬。 "我看你已喝过几瓶了,锡德尼。""我想今晚大概喝了两瓶。我同白天的当事人一块吃晚饭,或者说看着他吃饭,反正都一样。""这真少见,锡德尼,你居然会运用你们面貌相似的特点。你怎么想到这一点?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我想他长得相当帅,我想我同他肯定有些相似,如果幸运的话。"斯曲里弗先生笑得连他凸出的肚皮都抖动了起来。 "你和你的运气,锡德尼!开始干活,开始干活。"走狗脸色沉郁地松开衣服,走进隔壁的房间,然后提了一大壶冷水。拿着一只脸盆和一两条毛巾走了回来。他把毛巾放进冷水里,稍稍拧了一下,把它折叠起来搭在头上,样子十分难看,然后在桌子旁边坐下,说,"现在我准备好了!""今晚没有多少概括工作要做,我印象中,"斯曲里弗愉快地说,眼睛并不离开文件。 "多少?" "只有两件。" "把麻烦的先给我。" "都在这儿,锡德尼。快干吧!"狮子于是泰然自若地靠在酒桌一边的沙发背上,而走狗则坐在放满文件的桌子的另一边,酒瓶和酒杯就放在手边。两人都毫无节制地从酒桌上取酒喝,但各人姿势不同;狮子常常斜靠在沙发上,双手插在腰带里,眼睛盯着炉火,或者偶而翻阅一下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件;而走狗却眉头紧皱,神情专注,那般聚精会神,甚至伸出双手去拿酒杯时,眼睛根本不看手,常常摸索一两分钟后才将酒杯送到嘴边。有两三次案头工作变得如此难办,走狗觉得非站起身,再去浸湿他的毛巾不可。在水壶和脸盆之间游荡了几次后,他头戴着一块古怪得没法形容的湿毛巾走了回来,他那副焦急而严肃的神情使他的古怪样子显得更加可笑。 终于,走狗替狮子收集了一份简洁紧凑的提纲,走过去献给他。狮子小心谨慎地接受它,对它加以挑剔和评论,而走狗则在一旁帮助他。当这份点心被充分讨论以后,狮子又把手放在腰带上,靠着沙发沉思默想。而走狗则喝了一满杯酒以调节疲乏鼓舞士气,再次浸湿毛巾搭在头上,就又专心去收集第二份点心了;就这样替狮子效劳,一直到凌晨三点钟才结束。 "现在我们都干完了,锡德尼,来一满杯混合甜饮料吧。"斯曲里弗先生说。 走狗拿掉头上那块已经在冒热气的毛巾,晃动身子,打个呵欠,还打个冷战,然后按吩咐行事。 "你很能干,锡德尼,对付昨天那些法庭证人。每个问题都击中要害。""我总是很能干的,不是吗?""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你怎么发脾气了!再喝点混合甜饮料,平平火气吧。"走狗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又照他的话去做。 "老雪卢斯保学校的老同学锡德尼。卡尔顿,"斯曲里弗说,对他点点头,品评着他的现在和过去,"跷跷板似的老同学锡德尼,一分钟上跷,一分钟下跌;一会儿生气勃勃,一会儿神情疲倦!""啊!"另一个叹息着:"是啊!同样的锡德尼,同样的命。就是在那时,我便常常替别人做习题,而很少做自己的习题。""为什么呢?""天知道。大概是我的生活方式吧。"他坐着,双手插在衣袋里,双腿向前伸,眼睛盯着炉火。 "卡尔顿,"他的朋友说,摆出一副专横的姿式,好像那火炉就是铸造坚持不懈的努力的熔炉,而对这位老雪卢斯保学校的老同学锡德尼。卡尔顿要做的一件难办的事就是要把他推到里面去似的。"你的生活方式现在是,并一向是,一种十分蹩脚的方式。你缺少精力和目标。看看我。""哦,真讨厌!"锡德尼回答,轻松而温柔地笑着,"别教训人了!""看我怎么做那些我已经做过的事情,"斯曲里弗说:"看我怎么做我正要去做的事情。""照我看,部分是通过雇用我做成的吧。不过你不值得为此训斥我,或者装出那种样子;你想干什么就去干吧。你总是在前排,而我总是在后排。""我必须挤进前排,我并不是生来就在那儿的,是吗?""我没有出席你的生日典礼,但据我所知你是在那儿的,"卡尔顿说。这时,他又笑了,然后他们一起笑了。 "在进入雪卢斯保以前,在就读雪卢斯保的时候,和离开雪卢斯保之后,"卡尔顿停顿一下,接着说,"你总是归到你的行列,而我则到入我的行列。甚至我们在巴黎学生区一起学法语。法国法律和那些对我们没什么好处的法国杂货的时候,你常得手,而我却常常一事无成。""那是谁的错呢?""凭良心说,我不能确信这不是你的错。你老是冲啊。撕啊。挤啊。压啊,不安宁得使我除了睡觉和懒惰外无所事事。不过,天快亮时再谈一个人的过去那太伤感了。在我离开之前,我们谈些别的吧。""好吧,那么替我为那漂亮的女证人干一杯,"斯曲里弗说着,举起他的酒杯。"这下你该高兴了吧?"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他又变得神情阴郁起来。 "漂亮的女证人,"他叽咕着,垂眼看着酒杯。"今天白天和晚上的那些证人我已经受够了,谁是你的漂亮女证人?""那位如花似月的医生女儿,莫奈特小姐啊。""她漂亮?""她不漂亮吗?""不漂亮。""怎么,活人,她可是整个法庭的羡慕对象啊!""胡说八道,什么整个法庭的羡慕对象!谁授权让老贝利评判美丑了?她不过是个金发玩偶罢了。""你知道吗,锡德尼,"斯曲里弗先生说,目光尖锐地看了他一眼,一只手慢慢地摸摸他容光焕发的脸:"你知道吗,那时我以为你很同情那个金发玩偶呢,而且你很敏感地发觉那金发玩偶出了什么事。""敏感地发现她出了什么事!如果一个姑娘,不管她是不是玩偶,晕倒在一个男人的鼻子前一两码之内,他不用望远镜就能看见到,我同你干杯,但我不认为那就是美。现在我不想再喝酒了,我要去睡了。"当主人拿着蜡烛随他走到楼梯口,并照着他下楼的时候,白昼正冷冷地透过肮脏的窗子向里窥视。他走出这幢房子,空气清冷而凄凉,天空阴郁而凝重,河水昏暗而污浊,整个景象仿佛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沙漠。缭绕的尘埃在晨风来临之前正四处旋转,好象沙漠里的灰沙已经从远方飞扬起来,它的前锋浪头已经开始在城市弥漫。 带着一身无用的精力,置身在一片荒芜之中,他静静地站在凄清的通道上,偶然看见渺茫的前景里出现了一个富有高尚雄心。自我克制和坚韧不拔的幻象。在那座梦幻的城市里,爱情和尊敬正打那飘渺的长廊里俯视着他,悬挂在花园里的生命之果正在成熟,希望之水正朝他飞溅而来。一刹那以后,所有的幻景都消失了。他走进一群楼房构成的天井里,爬上一层层高楼,钻进一个门洞,和衣跌进一张混乱不堪的床上,无用的泪水沾湿了床上的枕头。 太阳悲伤地升了上来,照耀在这无比悲惨的场景上:一个有才华且情感丰富的人,不能妥善运用自己的才能,不能独立主宰自己的幸福,虽然明知这种枯萎的病症所在,却放任自流,任它将自己吞没。 第十二章 数以百计的人 莫奈特医生的静谧的住处就在离索荷广场不远的一个偏僻街角里。自那次叛国案审判后,时光已流逝了四个月,公众对它的兴趣和记忆也逐渐消散。在一个晴朗的礼拜天下午,杰维斯。洛里先生从他居住的克拉肯维尔街出发,步行在阳光明媚的街上,准备去医生家共进晚餐。经过几次深入的业务交往之后,洛里先生已成为医生的朋友,而这幽静的街角则成了他生活中悠闲愉快的一部分。 在这个晴朗的星期天的午后不久,洛里先生正向索荷广场走去,出于三个习惯性的原因:第一,每逢晴朗的星期天,在晚餐之前,他总是与医生和露西一起外出散心;第二,在天气糟糕的星期天,他习惯于和他们像自家人一样坐在一起,聊天。读书。观看窗外景色,共度一天的时光;第三,他偶然有一些敏感的私人小疑问要解决,而他知道,按医生的家庭生活方式,这时正好是解决这类问题的最好时机。 在伦敦,再也找不出比医生所住的这一街角更为古朴雅致的地方了。没有大道从这里穿过,只有医生寓所的前窗俯临的那条爽心悦目。舒适悠闲的林荫道。那时,牛津北街楼房稀疏,树林茂盛,野花蔓延,山楂花盛开在如今已消失殆尽的那片田野里。因此,乡村气息自由地流动于索荷广场,而不必像四处漂泊。无家可归的乞儿那样懒散地在拥挤的城区里流浪。不远处,许多朝南的墙上挂着熟透了的桃子。 上午,夏日灿烂的阳光照进这一街角,但是,当街道变得酷热难耐时,街角却处在一片阴影之中,虽然不远处你便可以看到那片耀眼的炎热。这是一个凉爽。幽静而怡人的角落,一个有回声的奇妙所有,一个远离市区喧闹的宁静港湾。 在这样一个停泊之地,应该有一条宁静的小船,而这里确实有了。医生在一幢安静的大住宅里拥有两层楼。据说这住宅白天有些人在里面从事几种行当,不过极少听见声响,而夜间则绝无声息。住宅后面有一个院子,一棵梧桐树在那儿瑟瑟地摇曳着枝叶。庭院的后部连接着一幢楼房,据说有人在那幢楼房里制造教堂的大风琴,有人在里面雕镂银器,而且还有一位神秘的巨人在锤打金箔,他把一条金色的手臂从前厅的墙壁上伸出来,仿佛他把自己也锻炼成珍贵的金属似的,并以此来威胁所有的来访者。所有那些工匠,或是那位谣传住在楼上的单身房客,或者那位据说楼下有间帐房的潦倒的车饰制造匠,都很少被听见或看见。偶尔,能看到一位迷途的工人,穿着外套,经过客厅,或者一位陌生人在四周窥视,或者一阵模糊的叮当声从后面的庭院里传来,或者出现那个金色巨人的大拇指。不过,这些只是例外,而屋后梧桐树上的麻雀叽喳声以及屋前街角里的回声却从星期天早晨到星期六夜晚反反复复地响个不住。 莫奈特医生在这里接待求医者,这些病人都是仰慕他原来的声望而来的,而那些到处流传的有关他的身世的传闻,则更使他声名远扬。他的科学知识和他在富有独创性的医学实验中的谨慎和熟练也为他召来了许多的求医者,因而他的收入足够他的开销。 当杰维斯。洛里先生在这个晴朗的星期天下午按响这僻静街角的门铃时,他头脑中正充满了这一系列他听到的。想到的和观察到的事儿。 "莫奈特医生在家吗?" 就要回家了。 "莫奈特小姐在家吗?" 就要回家了。 "普洛丝小姐在家吗?" 也许在家,但是女仆不能肯定普洛丝小姐是否乐意承认这个事实。 "就像在我自己家里一样,"洛里先生说,"我会自己上楼去看看的。"虽然医生的女儿对她出生的国家一无所知,但是她显见从它那儿继承了这样一种能力:花钱少,然而收效好。这是它最有用最令人满意的特性之一。室内家具非常简单,但是点缀上这么多并不贵重却趣味盎然的小摆设,效果令人赏心悦目。房间里的每一件装饰品,从最大的到最小的,它们得体的布置,和谐的色彩。丰富的变化和鲜明的对比,均出自主人精细的构思。灵巧的双手,锐利的目光和高雅的见识,使人立即感受到小饰物传达的那种令人欣喜的氛围,同时也充分表达了主人的情感以至洛里先生环顾四周的时候,那些椅子和桌子似乎都带着某种他十分熟悉的特殊表情,询问他对此是否满意。 每一层楼房都有三个房间,连接各房间的门敞开着,以便让室内空气充分地自由流通。洛里先生微笑着察看四周奇异的相似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第一个房间最好看,里面有露西的小鸟。鲜花。书籍。书桌。工作台和水彩画匣;第二个房间是医生的治疗室,也充当用餐室;第三个房间,点缀着院中瑟瑟作响的梧桐树叶那经常变化的斑驳阴影,是医生的卧室。房间中一个角落里放着弃而不用的制鞋匠的凳子和工具,就象放在巴黎近郊圣安东尼区酒店旁边的那栋阴暗房子的第五层楼上一样,一件也不少。 "真奇怪,"洛里先生说,眼睛看看这些东西,"他为什么要把他受难的纪念品保存起来呢?""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使他吃了一惊。 问话来自普洛丝小姐,一个粗野的红脸女人,长着粗壮的双手,自从他在多佛的罗叶。乔治饭店与她初次相识之后,他们逐渐熟悉起来。 "我本应该想到,"洛里先生开口说。 "算了!你本应该想到什么!"普洛丝小姐一插嘴,洛里先生就不说了。 "你好吗!"小姐于是问候道,声音严厉尖刻,却又似乎向他表明她对他并无恶意。 "我很好,谢谢你,"洛里先生温和地回答,"你好吗?""没有什么好炫耀的。"普洛丝小姐说。 "真的吗?" "嗯!真的!"普洛丝小姐说。"小金虫的事儿弄得我很恼火。""真的吗?""天哪!说点别的吧,不要老是说‘真的,,要不你真叫我烦死了,"普洛丝小姐说,她说话干脆,性格与外表不甚一样。 "那么,的确是这样吗?"洛里先生说,算是一种更正。 "‘的确,也是够糟的,"普洛丝小姐回答,"但是好一点儿。是的,我最近很恼火。""我可以知道原因吗?""我不想要那几打根本配不上我的小金虫的人都到这儿来追求她。"普洛丝小姐说。 "那几打人是为这个目的而来的吗?""有好几百个人,"普洛丝小姐说。 这就是这位女士的特点(正象在她以前或以后的许多人的特点一样):她的陈述一旦遭到反问,她便更加夸大其词。 "天哪!"洛里先生说,算是他所能想得出来的最妥当的说法。 "我一直跟亲爱的一起生活,或者说亲爱的一直同我在一起生活,还付我工钱;她其实根本不应该这么做。你可以发誓作证,如果不付分文就可以养活我和她的话,打她十岁起一直如此。这的确是很艰难的,"普洛丝小姐说。 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是很艰难的,洛里先生摇了摇头;他把他身体的重要部分作为适用一切的法宝。 "半点都配不上我那小宝贝的各种家伙总是跑来,"普洛丝小姐说。"自开始,""我开始,普洛丝小姐?""不是你吗?是谁把她父亲重新弄活的?""哦!如果是那个开始,"洛里先生说。 "这还没完吧,我想?我说,当你开始的时候,那是够困难的。我不是说莫奈特医生有什么不好,他只是不配有这样的女儿。这么说并不是责备他,因为每个人都可能有出乎意料的事儿。可是,打那以后各色各样的人都忽然跑来围看他(我不怪他),想从我这里夺走小金虫对我的爱,这真够让我难受的。"洛里先生知道普洛丝小姐个性善妒,但他也知道这个外表古怪的女人实在是一个毫无私心的人,这种人只有在妇女中才有,她们能为了纯真的爱慕和崇敬而甘愿地屈身为奴,献身于她们已失去的青春,献身于她们从未有过的美丽,献身于她们从未有足够运气获得的成就,献身于从未出现在她们自己昏暗生活中的灿烂的希望。他很了解这种心灵的忠诚是人世间的至善至美,他万分崇敬这种超越于任何唯利是图的行为以上的奉献。在他自己心目中的衡量标准里,我们全都或多或少有这种标准,他认为普洛丝小姐更接近于下凡的天使,如果把她与那些由于自然和人为的因素比普洛丝小姐要高雅许多倍的许多女士相比,虽然她们在特尔森银行里都有存款。 "除了一个人,这儿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配得上小金虫的男人,"普洛丝小姐说,"他就是我的兄弟所罗门,假若他这辈子没有犯过错的话。"于是洛里先生询问了普洛丝小姐的生活经历,才知她的兄弟所罗门是个毫无心肝的无赖。他曾经夺走了她所拥有的一切,去做一种投机生意,而将她永远地抛弃在贫穷之中,却毫无内疚之情。普洛丝小姐对所罗门的忠诚的信赖(她把那种行为轻描淡写为轻微的过失),在洛里先生看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加深了他对她的好印象。 "这会儿刚好没有别人,而且我们俩都是给人办事的人,"他说,他们走回到客厅,友好地坐下来,"我来问问你,医生同露西聊天的时候从来都不提起他制鞋的那段时光吗?""从来没有提起过。""那么凳子和那些工具不是还保留在他身边吗?""哦!"普洛丝小姐回答,摇摇头。"但是我并不是说他心里从来不想那事儿啊。""你相信他经常想到它吗?""我相信。"普洛丝小姐说。 "你能想象,"洛里先生刚开始说就被普洛丝小姐打断了。 "我从不想象任何事情。根本就没有想象力。""我接受指教;据你推测,你能有时推测吗?""有时会,"普洛丝小姐说。 "据你推测,"洛里先生继续说,明亮的眼睛里充溢了笑意,友善地看着她,"莫奈特医生是否有他自己的看法,而把那些迫害他的有关原因深藏在心底,也许,甚至还隐藏了迫害他的那人的姓名呢?""除了小金虫告诉我的以外,我什么都不预测。""那么,她觉得,?""她觉得他是这样。""请你不要因为我问了所有这些问题而感到气愤,因为我不过是一个替人办事的笨男人,而你也是替人办事的女人。""笨?"普洛丝小姐温和地问。 很希望删去这个谦逊的修饰词,洛里先生回答说,"不,不,不。当然不笨。再说正经的吧,莫奈特医生毫无疑问是完全清白的,这我们大家都确信无疑,可他历来也不谈及这个问题,这不是有些怪吗?我不是说他会同我谈,虽然我许多年以前就同他有业务往来,并且我们现在的关系很密切;我是说他同他漂亮的女儿谈,他如此倾心地喜欢她,而她又是这样全心全意地孝敬他。相信我,普洛丝小姐,我同你谈论这个话题并非由于好奇,而是由于热情的关心。""好吧!我尽我最好的理解力来回答你,你没必要说,最好的也是差的。"普洛丝小姐说,她被那道歉的声调软化了,"他对整个事情感到担心。""害怕?""我想,他为什么会害怕是很清楚的。那是一种可怕的回忆。除此以外,他的神志不清也是由于这个原因造成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发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复原过来的,他也许永远不能肯定他是否又会发病。光是这一点就不可能使这个话题愉悦起来,我想。"这些话比洛里先生预期的要深刻得多。"真的,"他说,"一回忆就害怕。不过,我仍有一个疑问,普洛丝小姐,莫奈特医生常将那苦闷压抑在心头,这于他是否有好处呢。真的,就是这个疑问和由此引起的不适才使我今天和你密谈呢。""没办法,"普洛丝小姐说着摇了摇头。"一触动这根弦,他立即就情绪坏极了。最好别管它。一句话,不要提到它,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有时,他会在深夜起床,我们在这楼上听到他在自己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小金虫知道他的心正在他以前的监狱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她急忙跑到他身边,于是他们就一起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直到他情绪要稳下来。但是,他从来不把他心绪不宁的真正原因向她吐露一个字,而她觉得最好是一点也不要对他提起这件事。他们默默地一起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一直到她的爱和伴随使他清醒过来为止。"虽然普洛丝小姐否认她有想象力,但是在她重复提到的"走来走去"这个词组中,的确有一种被一个悲痛的念头所困扰的痛苦感觉,这证明她是有想象力的。 前面曾提到这个街角是一个有回声的奇妙角落,这时它已经开始回响起来人的脚步声,好像就是由刚才所说的那种疲惫的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引申而来似的。 "他们来了!"普洛丝小姐说,站起身结束了这次谈话:"现在马上就会有好几百人到我们这儿来了!"这个有传声功能的角落真是无比奇妙,好像是这地方一只奇特的耳朵似的。当洛里先生站在敞开的窗子前面看望已闻其脚步声的父亲和女儿的时候,他似乎觉得他们永远也不会到来。这时回声逐渐消逝,仿佛脚步声正逐渐远去,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永远不会到来的脚步声,分明已近在眼前,却又永久地消失了。不过父女两人究竟出现了,普洛丝小姐正站在临街的大门口迎接他们。 普洛丝小姐虽然容貌粗俗,脸色通红,神情严肃,但看上去很愉快的。当她的亲爱的走上楼梯的时候,她替亲爱的脱下帽子,用自己的手帕边角掸掸它,吹掉那上面的灰土,而且还折叠好她的披风准备收藏起来,还极得意地摸摸她那浓郁的头发,那股得意神情,就好像一个最高傲。最漂亮的妇人,正在抚mo自己的秀发似的。她亲爱的也是一脸快乐,拥抱她,感激她,还抗议她为她那样烦劳,她只能开玩笑似的闹闹,不然普洛丝小姐会伤透心,退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哭泣。医生也很欣慰,瞧着她俩,嘴里说普洛丝小姐如何宠坏了露西,而他的语调和眼神里对她的宠爱则比普洛丝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有这种可能的话。洛里先生也快乐,喜气洋溢出他那小小的假发,感谢他的单身命运之星在他的晚年能让他享受家庭的温馨。但是,并没有好几百人跑来观看这一情景,洛里先生白白地期待着普洛丝小姐的预言的实现。 晚餐时间到了,仍然没有好几百人出现。在小家庭的家务安排中,普洛丝小姐负责厨房事情,而且总是干得极其出色。她烹制的晚餐,用料平常,却配料得当,设计精美,烹调技术高绝,一半英国风味一半法国风味,好得不能再好了。普洛丝小姐的交友之道十分讲究实在,她在索荷广场和邻近地区搜索到一些破落的法国人,那些人只要几先令和半克郎就肯将烹饪秘密告诉她。从这些败落的高卢贵族子女手中,她学会了如此绝妙的手艺,以至家庭主妇和女孩们都觉得她为女魔术师,或灰姑娘的仙姑,足以把花园里的一只家禽,一只兔子或一两棵蔬菜变成她所喜欢的任何东西。 每到星期天,普洛丝小姐才和医生同桌用餐,但在其他时候,她却坚持要在别人不知道的时间里在厨房或大楼第三层她自己的房间内独自进餐,那是一间蓝色的卧室,那里除了她的小金虫外谁也不曾允许进去过。这天用晚餐时,普洛丝小姐因为小金虫快活的笑脸和迎合她的种种努力而感到十分欣喜,因而那餐饭吃得相当愉快。 这天天气闷热。晚餐后,露西提议把酒搬到梧桐树下,他们得在那儿露天纳凉。因为事事都以露西为中心,他们便都来到梧桐树下,露西还特地为洛里先生拿了酒去。不久之前,她便自任为洛里先生的斟酒者,因而当他们坐在梧桐树下聊天的时候,她不时倒满他的酒杯。那些住宅的神秘的后背和尾端偷眼窥视着他们。梧桐树在他们头顶用自己的方式向他们悄声言语。 那好几百人仍然没有出现。他们在梧桐树下座谈的时候,达尔内先生来了,却只有他一个人。 莫奈特医生友好地接待他,露西也一样,但是,普洛丝小姐忽然全身患了抽搐症,回到房间里去了。她常常害这种病,在平时谈话里,她称它是一种"抖动发作症"。 医生情绪很好,看起来格外年轻。他和露西的容貌在这个时候十分相似。他们并排坐着,露西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一条手臂搁在她的椅背上,要发现他俩的相似点是很容易的。 他已经谈了好半天,涉及各种话题,异常活跃。当他顺着话题自然地谈起伦敦古建筑的时候,达尔内先生说,"莫奈特先生,您仔细观察过伦敦塔吗?""露西和我曾去过那儿,但只是随便瞧了瞧。我们觉得它挺有意思,别的倒没什么。""您记得我也曾到过那儿,"达尔内微笑着说。虽然脸上还带着一点愤怒的红晕,"是以另外一种身份去的,不是那种能让你看个明白的身份,我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一桩奇事。""什么奇事呢?"露西问。 "在进行某项改建工程的时候,工人们发现了一个老式的地牢,建造于许多年以前,已经被人遗忘了。它的内壁的每块石头上都凿刻着囚犯的铭文,日期。姓名。怨恨。祈祷。在墙角的一块石头上,一个似乎就要被处决的囚犯在那儿刻上了他的最后作品,只有三个字母,它是用一件很蹩脚的工具刻成的,手笔仓促且不规则。刚开始,它被读成D.I.C.,后来,经过更加细致的察看后,人们发现后面的字母是G。囚犯名册记录和口头传说中并无以这些字母开头的名字。人们多方推测着这个囚犯的姓名,但是毫无结果。最后,有人提出这些字母并非姓名的开头字母,而是一个完全的单词,DIG(挖掘)。字母下面的地面经过仔细检查,终于发现在一块石头,或砖头,或者某种铺地材料的碎片下面的泥土中有一堆纸灰,夹杂在一个小皮夹或袋子的尘埃里。囚犯在纸上写了什么已经永远看不清了,但是他总是写了些东西,并且瞒着牢头把它收了起来。""父亲,"露西惊叫道,"你病了!"他刚才忽然惊起,手捂在额头上。他的那副样子和神态吓坏了所有的人。 "不,我亲爱的,我没有生病。大颗雨水落下来把我吓了一跳。我们最好进去吧。"他几乎立即恢复了常态。雨水真的在大滴大滴往下掉,他给他们看了他手背上的雨滴。但是,他只字不提他们刚才在谈论的那个发现。当他们一起走进房间的时候,洛里先生那双锋利的眼睛却发觉,或者他自以为发觉,当医生转脸望着查尔斯。达尔内的时候,脸上流露出的异样神情与站在法院过道里看着达内尔的表情完全相同。 然而,他迅速恢复了平静,以至洛里先生怀疑起自己那双经商者精明的眼睛来。当医生站在大厅那金色巨人的手臂下向他们解释他因为仍是承受不了小小的意外而被雨点惊吓的时候,他的神态镇静自若,绝不逊色于那条金色的臂膀。 喝茶时间到了。普洛丝小姐在沏茶的时候又得了一次"抖动症",但是还是没有几百人来访。卡尔顿先生懒洋洋地游荡了进来,但是算上他也不过两个人。 夜晚闷热难当,虽然门窗全部大开,他们坐在房间里仍然顶不住酷热。喝完茶,他们全都移到一扇窗子前面,眺望窗外的沉沉暮霭。露西坐在父亲旁边,达尔内坐在她的身旁,而卡尔顿则背靠着窗子。窗帘又长又白,一阵阵疾风吹过,把它从房子角落卷刮到天花板上,像精灵的翅膀似的,上上下下拍个不停。 "雨滴还在落下,颗粒大而重,却很少,"莫奈特医生说,"暴雨慢慢来临了。""暴雨的确来了。"卡尔顿说。 他们说话声音微弱,就像人们在等待和观望什么的时候常做的那样;就像人们在黑暗的房间里等待和观望闪电的时候常做的那样。 大街上一片匆忙,人们争先恐后地要在暴风雨来临以前找到栖身之地。这个有回声的奇妙街角充满了来来往往脚步声的回音,但是并没有真正的脚声响起。 "人数众多,却仍然一片沉寂!"他们听了一会儿后,达尔内说。 "这不是很有意味吗,达尔内先生?"露西问道。"有时,我晚间坐在这里,幻想着,但是即便是那荒谬可笑的幻想的影子现在仍使我不寒而栗,今夜的一切是那么的黑暗肃静。""让我们也战栗一下吧,这样我们就晓得那是什么了。""那对于你肯定算不了什么。那样的幻想只能感动萌发这种念头的人,我想,它是不可言传的。晚上,我有时独自一人坐在这儿,倾听着,直到我觉得外面的脚步声的回音变成了渐次融进我们生活之中的所有人们的足音的回声。""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有一天我们的生活里会闯入许许多多的人们。"锡德尼。卡尔顿忧郁地插了一句。 脚步声正在增多,而且越来越急骤。街角里的脚步声回响了又回响,有些似乎就在窗下,有些似乎跑进房间;有些来,有些去,有些突然中断,有些完全停止;然而所有的脚步都远在外面的街面上。没有一双是看得见的。 "所有这些脚步是注定要冲我们大家一起来的呢,还是分别向我们每一个人来的呢,莫奈特小姐?""我不知道,达尔内先生;我告诉过你这是一种可笑的幻觉,但是你还是要我说出来。当我为此而惊慌不安的时候,我只有一个人,因而才会幻想那些脚步声就是将要闯进我和我父亲生活中的人们的足音。""我把他们包揽进我的生活里!"卡尔顿说,"我不提问题,也不提条件。有一大群人正向我们压过来,莫奈特小姐,我看见他们了,通过闪电。"一道强烈的闪电之后,他又补充了最后那句话。在电光下,看得见他正懒洋洋地靠着窗子。 "我听见他们了!"一阵隆隆的雷声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来了,凶狠而且狂暴!"他在预示着雷雨的猛烈和轰鸣,而雷雨则阻止了他的话语,因为在暴雨中是听不到话语声的。一场难忘的雷电交加的暴风雨就这样倾盆而来,于是霹雳。闪电。骤雨,一刻不停,一直到半夜月亮升起的时候。 清新的空气里,圣保罗大教堂的大钟打响了一点钟,洛里先生,在杰利的陪同下,穿着高统靴,提着灯,出发朝克拉肯维尔街的住地走去。在索荷广场与克拉肯维尔街区之间的道路中有几个僻静的地方,洛里先生因为担心拦路抢劫,常常雇用杰利来护送他回家,不过经常的回去时间要比这次早两个多小时。 "多坏的一个夜晚!杰利,"洛里先生说,"差不多要把死人都从坟墓里翻出来了。""我从未见过这种夜晚,老爷,我也不希望遇到,那是怎么回事。"杰利回答。 "晚安,卡尔顿先生,"生意人道。"晚安,达尔内先生。我们还要一起度过这样的夜晚吧!"也许。也许还要一起看到一大群人,怒吼着,凶狠地向他们直冲过来。 第十三章 王爷在城里 王爷,朝廷里有权势的勋爵之一,在巴黎豪华的私人公馆里,正在举办两周一次的招待会。此刻,王爷还在他的内室里。这内室是外面套房里那群崇拜者心中的圣殿中的圣殿,圣地里的圣地。王爷准备食用他的巧克力了。王爷能够毫不费力地吞下一大堆东西,一些忧郁的人甚至认为他正在快速地吞食着法国;不过,他的早点巧克力如果没有除厨师以外的四员壮汉的服侍是咽不下喉咙的。 是的。需要四个大汉,全部衣着华丽,而且领头的那位口袋里不装着两只以上的金表是不可能站在那儿荣幸地将巧克力送到王爷的嘴边的。这是由王爷设立的富有竞争意识的高贵而典雅的风尚。第一位穿号衣的男仆把巧克力罐端进圣殿;第二位用特制的专用小勺把牛奶和巧克力拌在一起;第三位奉送上他喜爱的餐巾;第四位(也就是口袋里装有两只金表的那位)把巧克力从罐中倒出。王爷认为要在令人赞叹的天庭下保持他崇高的地位,这几位巧克力仆人是一个也不可能缺少的。如果只有三个男仆侍候,那就会玷污家族声誉;如果只有二个侍从,他就得呜呼哀哉了。 昨晚,王爷曾外出吃了餐便饭,同时观看动人的喜剧和歌剧。大多数晚上,王爷常常带着可爱的妙人儿外出用餐。王爷是如此文雅和多情,在处理烦杂的国家事务和国家机密问题上,喜剧和歌剧给他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法兰西全国的各种需求。法兰西的这种幸运状况与所有相似国家中的情形并无区别,。比如,在那个由曾经出卖了英国的快活的斯图亚特统治的悲惨时里,英国的情况就是这样。 王爷对普通公务有一种真正高明的见解,那就是:一切事情要任其自然;至于特殊公事,王爷另有真正高明的见解:一切必须听从他的指教,遵顺他的权力和钱袋的需要。关于他的享受,不论是普通的还是特殊的,王爷又有另外真正的高见;这个世界是为他们而创造的。他的口令的正文是(不过在原引文中改动了一个字,不算太多):"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的都是我的,王爷令。"然而,王爷渐渐发觉一些庸俗的窘迫悄悄地渗入他的私务和公务中;因此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同一个包办捐税的总监结盟,利公也利私。关于国家财政,因为王爷对此一窍不通,因此非得让一位懂行的来处理;关于私人财务,因为总监相当富有,而王爷经过几代奢侈的消费后,正在逐渐衰败。于是,王爷从女修道院里领出还未到脱去面罩和长袍年龄的妹妹,作为奖品赐给了一个出身贫寒而现在相当富有的包税总监。这位总监,手中握着顶端嵌金苹果的体面手杖,这时正站在外间套房里的人群里,深受众人的崇拜,除了王族血统的上等人以外,那些上等人,包括他自己的老婆在内,总是以高傲轻蔑的态度鄙视着他。 总监是个奢侈的人。马厩里有三十匹马,客厅里有二十四个男仆,妻子由六个婢女侍候着。作为一个自诩除了拼命掠夺抢劫之外,什么也不干的人,总监,不论他的婚姻关系会怎样影响他的社会道德观,在所有在王爷公馆里等待接见的人物之中至少是最为现实的人。 因为,那些房间,虽然看起来漂亮,装饰着当时最风雅精致的各种陈设,其实并非坚固的住所;只要想一想那群衣衫褴褛,头戴睡帽的饥民(他们离这儿并不远,从巴黎圣母院的眺望台上可以看见,在几乎距离相同的两个城市边缘上,住满了这样的人们),这些贵族们就会感到不安稳,如果在王爷公馆中的什么人把它当回事想想的话。可是,这儿的陆军军官不理解军事常识,海军军官对战舰一无所知;国家行政官员不知政事;无耻的教士们,人世间最为庸俗的恶棍,张着色迷迷的眼睛,搬弄着放荡的舌头,享受着纵欲的生活;所有这些人全都名不副实,却全都装出威严而尽职的架势滥竽充数。他们全都或多或少地听从王爷的命令,因而得以混入一切公共机构,捞取便利;这类事情真是不胜枚举。另有一类人,虽然与王爷和当局并无直接联系,然而却与任何社会实际和任何生活正道也同样无关,这类人也极多。医生是一类,他们因医治无中生有的疾病,倾销美味滋补品而大发横财,笑眯眯地诊视着王爷客厅里的富贵病人。谋士也是一种,他们曾制订了一些与国事稍稍有些关联的小弊病的各种改革方案,却从未认真想过任何铲除罪恶的惩治办法,现在正在王爷的招待会上,把他们搅乱心神的空谈喋喋不休地倾入他们能够靠近的一切耳朵里。怀疑一切的哲学家也可归入这类,他们想用空谈改造世界,用纸牌建造巴贝尔通天塔以登上天庭,在这由王爷召集的奇妙聚会上,正在与同样地怀疑一切却对点金分外青睐的化学家们交谈着。这些出身高贵的优雅绅士们在这段非常的时间里,或者从来这样,对一切与公众利益休戚相关的普通议题丝毫不感兴趣,正在公馆里装出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这些各种级别的贵族们放任他们的家眷出入于巴黎各种繁华的上流场所,即使那些混迹于王爷公馆的崇拜者中的那些间谍们,他们至少占据着这些温文尔雅的客人的一大半,也很难在这些活跃于这类社交界的天使们中间,找到一位能在行为举止,仪表外貌上都堪称为人母的老婆。的确,除了给这个世界弄出一个令人烦恼的小生命这种简单的行为以外,,而这行为离成为名符其实的母亲还相距甚远呢,这些时髦的女人是不知道母亲这一档事情的,农妇们紧紧地怀抱着不合时宜的婴儿们,抚养他们长大,而妖娆的六十岁的祖母却像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样吃喝打扮。 空想的麻痹症摧毁了每一个追随王爷的人。在外面的套间里,大约有六七个人例外,他们近几年里有某种模糊的担心,觉得情况总有些不对劲。作为一种有希望的拨乱反正之道,这六七人中的一半成为一种古怪的癫狂宗教派别的成员,他们甚至私下研究他们是否应当当场就口吐白沫,狂跳乱吼,甚至昏倒在地,以此为王爷指示出一条高明而浅显易懂的通往未来的途径。除了这些怪诞的教徒外,另外三个人已经进入另外一个宗教派别,这一派是以一套称之为"真理中心"的莫名其妙的术语来拯救世界的;它认为人类已经离开了"真理中心",这是不需要多少证明的,但是还未脱离"边缘",而禁食和参拜神灵能够防止人类飞出"边缘",甚至能将他们推回到"真理中心"。所以,这些人大多谈论着许多有关神灵启示的话题,而它的确对人间大有裨益,只是永远也没法证明。 不过,令人放心的是,所有在王爷豪华的私人公馆中的宾客们全部穿戴得十分整洁。如果上帝的最后审判只是凭每人的衣冠裁决,那么这里的每一个人将会永远地无误。这样卷曲。染了色或翘起的头发,这样细致地保养和修饰过的柔嫩肌肤,这样英武潇洒的佩剑,这样清香雅洁的勋章,当然会永垂不朽,流芳百世。那些出身高贵的优雅绅士的身上都佩戴着一些小巧的挂饰,他们懒洋洋地一动就会引发一片叮声;那些金黄色的链子也发出贵重小铃般的响声;伴随着这些叮声和绸缎衣衫的瑟瑟声,空气中的一阵风正煽动着远方的圣安东尼区的穷人和他们的辘辘饥肠。 衣着打扮是保证万物秩序稳定的一种灵符。人人都在为那个永不散场的化装舞会装扮着。这个化装舞会流行于法国图伊勒丽皇宫。王爷府。议院。法院和整个社会(衣衫褴褛的贫民除外),而且一直下至普通的刽子手。依照该灵符规定,刽子手们在执行使命的时候要"卷发。搽粉。穿着金边上衣。薄底鞋和长统白丝袜"。在绞刑台和刑车面前,斧头是很少用的,巴黎先生(这是各省同行,如奥尔良先生等人按照圣公会的方式对他的尊称)穿着这件精美的外套主持了行刑。而在公元一千七百八十年王爷的招待会上,那些贵宾们谁能怀疑以"卷发。搽粉。穿着金边上衣。薄底鞋和长统白丝袜"的刽子手为根基的那种制度将会永远消灭呢! 王爷已经解除了四员壮汉的重任,吃下了他的巧克力,现在他下令打开圣殿中的圣殿的门户,缓步走了出来。这时,在外面迎接的贵族们,是何等的俯身低首;何等的卑躬屈膝,何等的阿谀奉承;何等的丑态百出;何等的卑鄙丑陋!如此的俯首尽忠,简直不留半点余力来敬奉上帝,这大约就是为什么王爷的追随者向来不朝拜上帝的原因之一吧。 王爷,在这儿许个愿,在那儿赏个微笑,对这个幸运的奴才低声说句话,朝另一个奴才挥挥手,和蔼可亲地穿过房间,一直走到远处的"真理边缘"。然后,王爷转过身,往回走,在适当的时候,就由那些巧克力小妖精们将他关入圣殿,不再露面。 会见结束了,空气中的那阵和风变成了一小阵暴风,那些贵重的小铃叮叮当当地下楼去了。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一个人,胳膊下夹着帽子,手中拿着鼻烟盒,慢慢地经过一面面镜子,向外走去。 "我要把你,"这人说,他在通道的最后一扇门前停住脚步,然后转头望着圣殿,"献给魔鬼!"说完,他抖掉手指上的鼻烟,就好像掸掉脚背上的灰土一样,从容地走下楼去。 他大约六十岁,衣着华丽,气宇轩昂,长着一张像精致面具似的脸庞。透明苍白的脸上轮廓分明,却始终只有一种呆滞的表情。那鼻子的两个鼻翼顶尖都稍稍有些朝里瘪进,要不,它是相当漂亮的。这两个陷痕或凹痕是整个脸孔唯一有变化的地方。他们不断地变幼颜色,有时也会一伸一缩,好像微微跳动的脉搏似的。这时,它们就会使整张脸流露出一种奸诈。凶残的神色。仔细观察一下,造成这种神气的渊源却在于嘴唇和眼睛的线条过于平直而且细长;但是,虽然有这种神态上的欠缺,这张脸却仍旧是十分英俊的。 这张脸面的拥有者走下楼梯,进入院子,上了马车,飞驰而去。招待会上并没有许多人与他交谈,他孤独地站在一旁的空地上,也许是因为王爷不曾对他显示出极大的热情吧。在这种情形下,他此刻看见平民百姓们在他的马车前面四处逃散,而且常常险些被撞倒,好象相当开心。他的马车夫就像袭击敌人似地驾驶着马车,而对于车夫的狂暴和不顾后果的行为,他的主人的脸上和嘴上都没有任何制止的意图。即使是在这座聋了的城市和这个哑了的年代,有时也能听见一些怨言:在这些没有人行道的窄街上,那些精力旺盛的贵族横冲直撞的驱车,这种风俗野蛮地威胁和伤害着平民百姓的生命安全。但是,几乎没有人会留心这些怨言,因此,在这件事情上,正如在其他所有事情上一样,可怜的人们只好各尽所能以躲避灾祸。 在那种难于理解的完全丧失人性的野蛮阵势中,马车的的得得地冲过街道,扫过街角。妇女在它前面惊叫,男人在它前面互相拉扯,并将孩子拉到身边。终于,马车在扫荡一个临近喷泉的街角的时候,一只车轮令人厌恶地颤抖了一下,在那片嘈杂声里传出一个绝望的哭叫声,马匹竖起前蹄,又猛烈朝前冲了一下。 如果仅仅是因为马匹受了惊,马车也许是不会停止的。按惯例马车通常继续奔驰,把受伤者置于身后,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但是,受惊吓的马车夫已经惊慌地跳下了车,而且已经有二十只手拉住了马匹的缰绳和辔头。 "出了什么事?"老爷泰然自若地向外看着,问道。 一位戴睡帽的高个男人从马蹄中间拣起一包东西,把它放在喷泉池底层,然后跪在潮湿的泥地上,像一只野兽一样叫着。 "请原谅他,侯爵老爷!"一个衣衫褴褛的顺从男人说,"那是一个孩子。""他为什么发出那种厌烦的叫声?这是他的孩子吗?""请愿谅,侯爵老爷,,真可怜,真的。"喷泉离马车稍微有点距离,因为这儿的街道旁边有一块大约十码左右的小广场。那位高个男人忽然从地上站起,向马车奔来,侯爵老爷立刻用手握住了他的剑柄。 "杀人啦!"高个男人绝望地尖声喊道,高高举起双手,双眼紧紧地盯住他,"死了!"人们围拢过来,看着侯爵老爷。盯着他的那么多双眼睛里只有戒备和焦急的神情,并没有威胁和愤怒的成份。人们什么也没说;自从那第一声哭喊之后,他们就沉默着,一直到这时。那个顺从男人的说话声是极其恭顺和轻微的。侯爵老爷扫视了他们一眼,好似他们不过只是爬出洞外的老鼠似的。 他拿出钱包。 "真是奇怪,"他说,"你们这些人居然不会照看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孩子。你们中总是有那么一两个人挡在路上。我怎么晓得你们如何伤害了我的马匹呢?看着!把这给他!"他扔出一枚金币,要男仆去拾,所有的人头全部朝前伸着,因而所有的眼睛都看见它落在地上。那高个男人又用最最可怕的语调喊着,"死了!"他被另外一个匆匆赶来的男人扶住了,其他人都纷纷为那男人让路。一看见这男人,那悲痛欲绝的人就倒在他的肩头,哭泣。喊叫,还用手指指那喷泉。那儿,有几个妇人正俯身仔细看那只一动不动的包裹,轻轻地移动它。然而,她们也像男人一样沉默着。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刚刚赶到的男人说。"勇敢点,我的伽斯伯特!那小家伙这样死了要比活着强。它毫无痛苦地一下就死了。它活着能有一个小时的快活吗?""你是个哲学家,你,"侯爵微笑着说。"他们怎样称呼你的?""他们叫我德法热。""什么职业?""侯爵老爷,卖酒的。""把它拾起来,哲学家和卖酒的,"侯爵说,扔给他另外一个金币,"随便你怎么花。那些马匹呢,都好吗?"不再屈尊垂顾人群一眼,侯爵老爷朝椅子上一靠,神色坦然,好像一个失手打破了一件极为普通的东西的绅士,已经付过钱,足以抵补一切似的。这时,一枚金币忽然飞进车座,叮叮当当落了下来,搅乱了他的安祥。 "停下"侯爵老爷说。"勒住马!谁抛进来的?"他看看卖酒的德法热刚才站过的地方;但是那儿只有那位惨痛的父亲俯身趴在街面上,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黝黑结实的妇人,手中正在编织着。 "你们这群狗!"侯爵说,但是语气平静,脸不改色,只是两只鼻孔张翕了几下。"我很愿意用车子碾过你们每一个人,把你们从地球上根除掉。如果我知道哪个流氓向马车摔东西,如果那个混账就在附近,那他就得被压碎在这车轮底下。"他们的处境如此地受到威胁,而他们多年的惨痛经历告诉他们,这种人在法律范围内,甚至超出法律范围,会对他们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因此,他们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敢抬起一只手,甚至不敢抬起一只眼睛。所有的男人中,一个都不敢。但是那个正站在那儿编织的妇人却从容地仰着脸,盯着侯爵的面孔。注意到这一点是有损他的尊严的;他轻蔑的眼光扫过她的上方,扫过一切老鼠的上方;然后他又躺在椅背上,吐出一个字:"走!"他乘车走了,而别的马车飞驰着接连而来;大臣。谋士。包税总监。医生。律师。教士。歌剧。喜剧,以及整个化装舞会,都高兴地陆续飞驰而过。老鼠们都爬出洞窝出来观赏,而且一看就几个小时,士兵和警察们频繁地穿梭于他们和被观赏者之间,织成一道屏障,他们就在那屏障后面爬动,透过屏障的逢隙窥视。那个父亲早已带着他的包裹躲藏起来了,而那些曾经俯身看望过那放在喷水池边的包裹的妇人们却还坐在那里观看着潺潺流水和滚滚而来的化装舞会,那个曾十分引人注目的妇人仍带着命运之神的执拗的特征,继续编织着。泉水在流淌,激流在奔腾,白昼消逝在黑夜里,城市生活也照例消失在一片沉寂中,时光不等人,老鼠们又紧紧地互相依偎着沉睡在他们自己的黑洞里。化装舞会也在晚餐的良辰中燃起了灿烂的灯火,一切依旧。 第十四章 侯爵老爷在乡间 这儿景色优美,田野里的谷物在夕阳下熠熠闪光,但是长势并不好。原本该种小麦的田野却只有几垄可怜的黑麦,几垄稀疏的豌豆和黄豆,和几垄十分粗劣的蔬菜。毫无生气的大地,就如耕耘在它上面的男人和女人一样,暴露出一种不愿生长的趋势,萎靡颓唐,自暴自弃,干枯衰弱。 侯爵老爷坐在他的旅行马车里(这样可以更轻便些),由两个车夫驱赶着四匹马,正疲倦地爬行在一个陡坡上。侯爵老爷红光满面,这决不是因为他的高贵血统有什么令人可疑的地方;这红光并非源于内心,而是偶尔来自他无法支配的外部环境,落日。 当马车爬上山顶的时候,耀眼的夕阳射进车厢,把一切都淹没在一片红色中。"它就要消失了。"侯爵老爷看着他的双脚说:"马上要消失了。"实际上,太阳落得如此之低,马上就要落下去了。当马车装好制动器,开始滑下山坡的时候,那红光快速地消褪着,侯爵是伴着一阵煤渣味和尘土,同太阳一起下山的,待他们取下制动器时,天边已不留一丝红光了。 不过,破落的乡村依然展现在眼前,光秃而广阔;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庄,村外是一片宽广的平原和起伏的丘陵,那儿有一座教堂,一架风车,一片狩猎森林和一段峭壁,上面有一个作为监狱的城堡。夜暮渐渐降落,侯爵老爷以临近家门的安祥神态观察着四周越来越暗的景色。 村庄里只有一条破落的街道,破败的酿酒厂。制革厂。酒菜馆。驿马站和泉水等一切破败的设施分落在街道两旁。那儿居住着贫穷的人们。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贫困中挣扎。他们中的许多人坐在自家门口切着洋葱或诸如此类的蔬菜,准备着晚餐;而另外许多人则在泉水旁边洗着叶子。青草等等一切可供吞食的地里长的小植物。造成他们贫困的原因显然不是资源缺乏,而是那些根据神圣的命令非得缴纳的苛捐杂税。有国家税。教堂税。爵爷税。地方税和普通税等等;假如有一个村庄不曾被层层剥削,那将是一件天大的奇事。 村庄里几乎看不到孩子,狗是绝迹的。至于男人和女人,他们活在地球上只有两种前途,苟活在最低下的水准里,勉强维持生活,然后倒毙在小村庄的磨坊里;或者监禁和老死在峭壁顶上的监狱里。 暮色中,一名信使骑马在前,传递侯爵老爷光临的消息。侯爵老爷的马车夫啪啪地挥动着马鞭,鞭梢儿像蛇一样飞舞在马头上,仿佛复仇女神就伴随在他身边似的。侯爵的马车最后在驿站门口停了下来,很费了些力气,就在泉水旁边。农民们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爵爷。侯爵也看着他们,而且发现他们阴郁而疲倦的脸颊和身体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正在日益消瘦,这种现象使得英国人近一百年来一直迷信法国人生来就是消瘦的。 侯爵老爷朝站在前面恭顺地垂着头的人们扫视了一眼,就像他自己曾经垂着头落在王爷的视力范围内一样。唯一的不同是,这些脑袋的下垂仅仅是为了忍耐而不是为了怜悯。这时,一个头发灰白的修路工挤进人群。 "把那混帐给我带来!"侯爵对信使说。 那家伙被带来了,手中拿着帽子。其余人围拢来观看和倾听,他们的举止。他们的神情与巴黎喷水池边上的人们一模一样。 "我刚才在路上看见的就是你吗?""是的,爵爷。我感到很幸运。""在上山路上,和在山顶上,两次?""爵爷,是的。""你那时瞪着眼睛看什么?""爵爷,我在看那个人。"他稍稍弯了一下身体,用他那顶破旧的蓝帽子指着马车下面。旁边所有的人都弯腰看着车下面。 "什么人,猪猡?为什么看那儿?""饶恕我,爵爷;他就倒挂在制动器的链条上。""谁?"爵爷问。 "爵爷,是那个人。" "让魔鬼将这些白痴全部弄走!你怎么称呼那个人?你认识这地方所有的人吗?他是谁?""爵爷息怒!他不是这儿的人。我这辈子从未见过他。""悬挂在链条上?想找死吗?""爵爷开恩,就这么怪。他的脑袋倒挂着,像这样!"他侧身靠着马车,上身往后倾倒,仰面朝天,倒悬着头;然后他恢复原状,笨笨地摸了下帽子,鞠个躬。 "他是什么样子的?" "爵爷,他比磨坊伙计还要白。浑身尘埃,像精怪一样白,像精怪一样高!"这一番描述使围观人群震惊万分;但是,所有的眼睛并未彼此交换眼色,只是整齐地盯着侯爵老爷。也许,他们是想瞧瞧爵爷的心中是否有鬼。 "好,不错!"侯爵说。他明智地知道犯不着为这些穷小子而生气,"你看见我的马车上有一个小偷啊,为啥不张嘴喊一声。呸!让他滚一边去,盖伯勒先生!"盖伯勒先生是驿站站长,兼办一些税收事情;他刚才曾巴结地出来帮助审问,一直以执行公务的样子抓着受审者的衣袖。 "呸!滚一边去!"盖伯勒先生说。 "假如那陌生人今晚在你的村子里过夜,把他抓住,弄清楚他的职业是否正当,盖伯勒。""老爷,我乐意为您效劳。""他逃跑了吗,喂,这该死的家伙哪儿去了?"这该死的同他五六个好朋友已经钻到马车底下去了,正用他的蓝帽子指着那根链条。另外五六个朋友立即将他拖了出来,把气喘吁吁的他推到侯爵老爷面前。 "那人逃掉了吗,白痴,是不是在我们卸制动器的时候?""爵爷,他一个猛扎跳下山坡,头先着地,就象跳水一个样。""这事儿交给你,盖伯勒。走!"那五六个人仍像绵羊一样钻在车轮间检查那根链条;车轮忽然转动,然而他们竟然幸运地保全了他们的皮肉;因为他们除此以外并无可保全之物,否则他们就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了。 马车飞驰着离开村庄,爬上村外的山坡,不久便因为坡度的增大而降低了车速。渐渐地,车子只有步行的速度,摇摇摆摆地在夏日夜晚的悠悠芳香中爬上山坡。马车夫被困在成千上万个蚊群中间,再也没有复仇女神的威风了,只是闷闷不乐地挥动着长鞭。贴身男仆行走在马匹旁边,报信使者依稀可见,模糊的身影在远处移动。 山坡最陡峭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平地,上面竖着一个十字架,旁边有一尊崭新的救世主耶稣的像。这是一尊粗劣的木雕像,出自某位毫无经验的乡村雕刻师之手,但它是生活的写照,或许是根据他自己的生活而雕刻的,因为它相当瘦弱和单薄。 一位妇人跪在这尊凄切的。象征着苦难日益增加却仍未到达尽头的救世主雕像前面。马车驶近的时候,她转过头,并很快站起身来,走到马车门前。 "是您啊,爵爷!爵爷,我有个请求。"爵爷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毫无表情地看着外面。 "怎么了?总是请求请求的!""爵爷,看在仁慈的老天爷面子上!我丈夫,那个看林人。""你丈夫,那看林人,怎么啦?你们这些人总是一个样,他付不起什么啦?""他什么都付清了,爵爷。他死了。""哦!他清静了。我能让他活过来吗?""啊,不。爵爷!但是他躺在那儿,在那一小堆可怜的小草底下。""又来了,嗯?"她看起来像个老太婆,其实还年轻。她的神情悲痛欲绝,两条青筋暴露,骨瘦如柴的双手交替着狠狠地相互绞搓着,然后她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车门上,抚mo着,好像它是一个人的胸膛,可以期待它因此而动情似的。 "爵爷,听我说!爵爷,听听我的请求吧!我丈夫是饿死的;这么多人已经饿死了;还有更多的就要饿死了。""又来了,嗯?我能养活他们吗?""爵爷,仁慈的上帝知道;不过,我并不请求这个。我只想要一小块石头或木头,刻上我丈夫的名字,插在地里,表明他死后躺在什么地方。要不然,那块地很快就会找不着,那样等我也饿死的时候,只好躺在另一个草堆下面了。爵爷,这种草堆这么多,数量增加得这么快,而饥饿的人又那么多。爵爷!爵爷!"贴身男仆已经把她从门边推开,马车突然飞快转动起来,车夫加紧催鞭,妇人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爵爷又在复仇女神的保护下,飞快地向距此四五英里的府邸驰去。 夏日夜晚的芳香飘散在他的四周,而且,就像天上的降雨一样,也一样毫无偏袒地洒落在不远处泉水四周的那些肮脏。破烂。劳累的人们身上。那个修路工在那顶蓝帽子的帮助下(没有这顶帽子,他简直算不了什么),仍然向人们夸张地描述着他那个像精怪的人。渐渐地,人们失去了耐心,一个个陆续地回家了,于是,小小的窗子上闪出昏暗的灯光;当天上的星辰增多,而小窗重新变黑的时候,那灯光似乎已射上了天空,而不是熄灭了似的。 这时,侯爵老爷已经投身到一座高层大住宅和一片参天大树的阴影之中,接着他们就来到灯火通明的府邸前面,马车停下来时,他的府邸正敞开大门欢迎他。 "我等待的查尔斯先生从英国回来没有?""爵爷,还没有。" 第十五章 戈根的脑袋 侯爵老爷的府邸高大深重,屋前有一个石造的大庭院,由两道石梯和一条铺石的游廊接通着住宅的正门。府邸里是一个石头世界,沉重的石栏杆,石瓮,石花,石头雕刻的人面和狮头比比皆是,好像两个世纪之前,在它落成的时候,戈根的头曾来此地审视过似的。 侯爵老爷在火把的光亮下,走下马车,踏上宽阔而浅平的石阶。这些响声搅乱了黑夜的宁静,引起停栖在树林中高大的马厩屋顶上的猫头鹰的大声抗议,除此而外,四周一片幽静。那在石阶上引路的火把和在大门口照明的火把好似燃烧在一间封闭的房间中,而不是在空旷的夜空下,除了猫头鹰的啼叫声和院中喷泉落入石盆的滴声外,万籁俱寂。黑夜长久地屏住呼吸,然后低声长叹一声后,又再次静气屏息了。 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侯爵老爷穿过一个挂满恐怖的古长矛。短剑和猎刀的大厅;所有挂件中,最残忍的要算那些厚重的马棍和马鞭了,许多农民,在他们的爵爷发怒时,曾经领受过它们的份量,而且都已经到仁慈的死神那儿去了。 避开那些夜间漆黑紧闭的大房间后,侯爵老爷在火把的指引下,上楼来到走廊的一扇门前面。门打开了,他走进有三个房间的内室,一间卧室,和另外两间。这是一间高拱顶套间,地板上没铺地毯,凉爽宜人,几头大狗盘曲在冬日取暖用的壁炉上,一切都精美豪华,完全符合一个奢侈时代和纵欲国家里的侯爵的身份。路易十四时代,路易王朝的最后第二个朝代,是以它富丽华贵的家具而著名的,但是,其间也掺和了许多不同风格的家具,再现了法国家具史上的旧篇章。第三个房间里已摆好了供两人用餐的晚餐桌。这是一个圆形的房间,是府邸内四个熄烛器形的楼塔之一。小巧高雅的房间里,窗户敞开,但木制的百叶窗却关闭着,因而,夜色只能从百叶窗细平的间隙里漏进条条黑线,中间还夹着宽边的石青色窗条。 "我的侄子,"侯爵说,瞅了一眼准备好的晚餐;"他们说他还没到。"他确实没到,但是原该同爵爷一起到的。 "啊!今晚他也许不会来了;不过,就让餐桌那样摆着吧。我十五分钟以后吃饭。"一刻钟后,爵爷一切准备完毕,独自一人坐下享用精制的晚餐。他的餐椅正对着窗户。喝了汤,正要把一杯波尔多葡萄酒送到唇边,他却忽然放下了。 "那是什么?"他平静地问道,双眼看着窗上细平的黑线和石青色窗条。 "爵爷,什么?" "百叶窗外面,打开百叶窗。"百叶窗打开了。 "嗯?" "爵爷,什么也没有。外面只有树林和黑夜。"回话的仆人打开百叶窗,眺望了一下空洞洞的黑夜,这时转过身,背对着那片空虚,等待着老爷的吩咐。 "好,"主人毫无表情地说,"关上窗子吧。"百叶窗关上了,侯爵继续吃饭。刚吃到一半,他握着杯的手又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辘辘的车轮声。轻快的车轮一直开到府邸的前门。 "去问问谁来了。" 来访的正是爵爷的侄子。午后早些时候,他在爵爷车后十英里左右。他曾加快车速以便缩短与爵爷的距离,但总是赶不上爵爷。在驿站前,他曾闻讯爵爷就在他前头。 他立刻被告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爵爷请他一起用餐。他马上走了上去。他就是那个在英国被叫做查尔斯。达尔内的人。 爵爷有礼貌地招待了他,但是他们并未握手。 "你是昨天离开巴黎的吗,阁下?"他在桌边坐下的时候对侯爵说。 "昨天。你呢?" "我是直接来这儿的。" "从伦敦?" "是的。" "你来这儿花了好长时间吧,"侯爵微笑着说。 "恰恰相反,我直接来了。""请原谅!我不是说你旅途中花了很长时间,而是指你花不少时间预备这次旅行。""我是被,"侄子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会儿,"各种各样的事情耽误了。""那当然,"叔父圆滑地答道。 因为有仆人在场,他们就不再交谈什么了。等咖啡送上来之后,只有他们两人了,侄子这才看着叔父,眼光与叔父那张精制的假面具似的脸上的目光相接,开始谈话。 "正如你所希望的那样,阁下,我又回来继续追求那个目标。它曾经迫使我离开此地,它曾经将我推入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危险之中。但是,这是一个神圣的目标,如果它使我走向死亡,我希望它也能永远地支持我。""不会死的,"叔父说,"没必要说到死。""我表示怀疑,阁下,"侄子回答,"如果它当初确实把我置于死亡边缘,你是否真的会来帮我一把。"鼻翼凹陷处的加深和脸上残酷的精细皱纹的拉长,显示出对这一疑问的一种不祥的预兆;但是,叔叔优雅地做了一个表示抗议的手势,显然,这不过是修养很好的礼貌表示,并不能使人信服。 "真的,阁下,"侄子继续说,"据我所知,你曾特意做了些工作,使我那可疑的处境显得更加可疑。""不,不,不,"叔父举止文雅地说。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可能的,"侄子继续说,极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会用外交手腕不择手段地阻挡我,而且毫无顾忌。""我的朋友,我已经警告过你,"叔父说,鼻孔上的两个凹处优雅地跳动了一下。"帮我好好回忆回忆,我警告过你,很久以前。""我想起来了。""谢谢,"侯爵说,语气甜美无比。 他的嗓音萦绕在空中,简直像乐器奏出的歌曲一样动听。 "其实,阁下,"侄子继续说,"我相信那次我之所以没有被监禁在法国监狱中,是因为我交了好运而你倒了霉。""我不太明白,"叔父回答,啜了一口咖啡。"能请你说明吗?""我相信如果你那时得宠于朝廷,没有因多年前的那朵乌云而黯淡失色,那么你的一纸空白逮捕令就会将我送到某一监狱中,无限期地关监。""有这种可能,"叔父极其平静地说。"为了家族的声誉,我甚至会坚决地将你置于这种境地。请原谅!""我得知在前天王爷的招待会上,你又像以往一样遭到冷待,我很高兴。""我可不会这么说,我的朋友,"叔父依然措词文雅地回答道,"那不一定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在孤寂的处境中,你可以利用这个极好的机会静静地想想,它可能会影响你的命运,这可比你自己凭性子乱撞要有益得多。不过,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没什么意思。我现在的确处于不利地位,正如你所说的。那些小小的惩治器具,那些有助于家族声望和权力的小小举措,那些可以使你陷入不幸的小小的恩惠,现在只能靠乞求和看别人脸色才能得到。索求特权的人们那么多,而与可得到的相比较而言却如此之稀少!以前可不是这样,在这些事实上,法兰西可真是每况愈下了。就在不久以前,我们的祖先还在操持着附近穷鬼的生杀大权。就从这个房间里,许多像狗一般的穷鬼被拖出去绞死;就在隔壁房间里,现在是我的卧室,我们都知道,一个家伙曾被当场戳死,因为他竟然狂妄地宣称他的女儿圣洁不可辱,哼,他的女儿。我们已经丧失了很多特权,一种新的观念正在流行;现在,要保全我们的地位大约(我不想说将会,只说大约)真的会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太糟糕,太糟糕了!"侯爵吸了一小口鼻烟,摇了摇头。尽可能装出一副不得志的优雅神情,好像一旦朝廷重新启用他,他就会成为使国家中兴的伟大人物一样的。 "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我们如此尽力地维护我们的地位,"侄子忧伤地说,"我相信我们家族的姓氏是全法国所有家族姓氏中最令人可憎的。""但愿如此,"叔父说。"对上等人的可憎正是下层人对他们的不自觉的敬意的流露。""在我们周围的这片乡土上,"侄子用相同的语调继续道,"我所看到的所有脸孔上只有充满畏惧和屈服的那种蒙昧无知的顺从,绝无半点敬意。""这是对繁华世家的一种赞美,"侯爵说,"家族的伟大得以保持全靠这种态度的嘉奖。嗯!"他又吸了一小口鼻烟,轻松地跷起二郎腿。 但是,当他的侄子用一只手肘支着桌子,沉思而沮丧地用手遮住双眼时,这张精致的假面具却侧头看着他,带着一种敏锐,仔细和不悦的专注神情,与平时若无其事的假面具极不相同。 "高压是唯一永恒的哲学。充满恐惧和屈服的那种蒙昧无知的顺从,我的朋友,"侯爵议论道,"正可以使那些劣狗们听从皮鞭的命令,只要这个屋顶,"他抬头看了看,"仍然能遮住天空。"这种日子也许并不像侯爵所预想的那么长久吧。假如今夜他能看见不多的几年后,他的府邸和五十座与此相同的府邸的遭遇后,他或许会茫然不知所措,不敢从那片可怕的。抢劫拆毁后又焚烧成炭的废墟上断定哪一块是他的府邸。至于他曾夸口的那个屋顶,他会发觉它正以一种新的方式遮掩着天空,那就是,从十几万支滑膛枪管中射出的铅弹打穿了许多人的身体,使他们永远见不到天日。 "同时,"侯爵说,"我要继续保持家族的荣誉和安逸,不论你是否愿意。不过,你一定累坏了吧。今晚的交谈是否到这为止?""再谈一会儿吧。""再谈一小时,如果你愿意。""阁下,"侄子说,"我们曾经作了恶,现在正在自食其果。""我们曾经作了恶?"侯爵重复道,质问似地微笑着,举止优雅地先指了指侄子,又指了指自己。 "我们的家族,我们可敬的家族,它的荣誉对我们两人都有至关重要的意义,虽然我们的生活道路如此不同。甚至在我父亲的年代,我们就作恶多端,不管他是谁,只要妨碍我们的肉体享乐,我们就毁掉他。我为什么要提起我父亲的年代呢,那不就是你的年代吗?我能把我父亲的孪生兄弟,遗产的共同继承者,同他自己分别开来吗?""死神已经将我们分开!"侯爵说。 "但是它留下了我,"侄子回答,"我被捆绑在了一个丑恶恐怖的社会制度里,要为它尽责,却无能为力;我尽力想实现我亲爱的母亲的最后遗愿,遵循我亲爱的母亲最后的眼光所示意的处世之道:宽大为怀,消灭冤孽。但我却因为始终找不到帮助,也没有权力,而徒劳地痛苦万分。""因此你想从我这儿获得,我的侄子,"侯爵说,还用食指碰碰他的胸前,这会儿他俩正站在壁炉前面,"你会永远得不到的,相信这一点吧。"侯爵手持鼻烟盒,静静地瞧着他的侄子,白皙的脸上,条条精细挺直的皱纹凶残而狡诈地挤压在一起。 他又用手指碰碰他的侄子,好像他的手指是一柄短剑的尖头,他可以优雅地用它戳穿他侄子的身躯似的。他接着说:"我的朋友,为了使我赖以生存的制度永存不变,我愿意为此而死。"说完,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鼻烟,将烟盒装进衣袋里。 "最好理智点,"他摇了摇桌上的小铃,又补充道,"接受你天生的命运吧。我看你是误入歧途了,查尔斯先生。""对我来说,财产和法国都已丧失了,"侄子哀叹道,"我放弃所有这一切。""这些都是你的吗?法国也许是的,但财产呢?这几乎不值一提,但是,它已经属于你了吗?""我这么说,并不想宣称它已经属于我了。如果你明天将它传给我,""我希望这不太可能。""或者二十年以后,""你太抬举我了,"侯爵说,"不过,我倒喜欢这样的假设。""我将放弃它,在别的地方过另一种生活。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可放弃的,不过是一片痛苦和废墟而已,不是吗?""哦!"侯爵说着环视一下华丽的房间。 "在这儿看来,它的确是豪华漂亮的,可是,如果将它放在天空下,借着日光,整体地审察一下,就会发现它不过是一座正在崩溃的破塔而已,它是由挥霍无度,管理不善,敲诈勒索。债务。抵押。压迫。饥饿。赤贫和痛苦堆砌而成的。""哦!"侯爵又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 "如果有一天这房子属于我了,我要把它移交给更有资格得到它的人,让它慢慢地(如果有可能的话)脱离开将它拖垮的那些重负,这样,那些不堪忍受却又无法离开它的苦难的人们,在下一代也许可以少受些痛苦;但是,它现在还不属于我。这房子和这片土地都已经被人诅咒了。""那么你呢?"叔父问道。"请愿谅我的好奇,你是否遵照你的新哲学,体面地去生活呢?""当然,我必须像我们所有的同胞,甚至包括贵族的后裔,将来某一天为了生存而必须的那样,工作。""比如说,在英国。""是的。家族的声誉,阁下,在本国不会因为我而受到损害;而家族的姓氏在别国也不会因为我而受玷污,因为我在其他国家不再用这个姓氏。"刚才的铃声引来仆人点亮了隔壁卧室的灯。隔壁通明的光亮穿过相连的门道照了进来。侯爵朝那边看看,听着贴身男仆退出去的脚步声。 "英国对你很有吸引力啊,我看你在英国的成绩也不过如此,"他说完,转过头,安祥地朝他的侄子微微一笑。 "我已经说过了,关于我在那儿的成绩,我认为那得感谢你的恩惠,阁下。至于说到其他原因,我要说那儿是我的避难所。""那些自吹自擂的英国人说它是许多人的避难所。你认识在那儿避难的一位本国同胞吗?一位医生?""是的。""同他女儿住在一起?""是的。""对了,"侯爵说,"你累了,晚安!"他十分优雅地点点头,脸上流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使他的道别蕴含着一种神秘的意味,他的侄子不由得张大眼睛,竖起耳朵。与此同时,他眼角细直的皱纹和两片薄而且直的嘴唇,以及鼻翼上的两个凹处,都嘲弄般地弯曲起来,流露出一种恶魔似的潇洒。 "是的,"侯爵重复道。"一个和女儿在一起的医生。是的。新的哲学因而而开始!你累了。晚安!"他此时的神色就像府邸外面那些石雕的人面那样高深莫测。他的侄子朝门口走去时,仔细地察看着他的脸,但一无所获。 "晚安!"叔父说。"希望明天早晨再见到你。祝你睡个好觉!拿火把将我的侄子送到他的卧室里去!,如果你愿意,就把我的侄子烧死在床上好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然后,他再次摇晃小铃,召唤他的贴身男仆到他的寝室中来。 贴身男仆来了又走了。侯爵老爷穿着宽松舒服的睡衣,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准备在这个依然闷热的夜晚静静地睡个好觉。他的睡衣在走动中发出沙沙的声音,而软底拖鞋却悄无声息,就像一只工于心机的老虎。这时的侯爵就如故事中所描述的那种中了邪的凶残恶毒的侯爵,一会儿由人变成虎,一会儿又由虎变成人。 他从奢侈华丽卧室的一头踱到另一头,回忆起白天旅途中的一些片断:夕阳西下时候的缓慢爬坡,落日终于下山的景象,山坡,磨坊,悬崖上的监狱,山谷中的小村庄,泉水附近的农民,和那个手持蓝帽,指点马车链条的修路工。那潭泉水使他记起巴黎的喷水池,那只放在水池底座的小包裹,那些俯身细察那包裹的妇人们,还有那举臂哭叫"死了"的高个子男人。 "现在我感到凉快了,"侯爵老爷说,"我可以上chuang睡觉了。"于是,他只留下一盏灯点燃在大壁炉上面,放下薄纱帐。他平静地睡去时,听见一声长叹打破了夜的宁静。 在沉闷而缓慢的三个小时里,府邸外面那些石雕的面孔惘然地注视着漆黑的夜晚;在沉闷而缓慢的三个小时里,马厩里的马匹在槽边烦闷地骚动着,狗儿在狂吠,猫头鹰在啼叫,那叫声与诗人们通常所描述的声音迥然不同。不过,这不过是这类生物的顽固恶习,它们很少愿意顺从人们给它们规定的一切。 在沉闷而缓慢的三个小时里,府邸内的石雕狮脸和人脸惘然地注视着夜晚。死气沉沉的暗夜笼罩着所有的角落,死气沉沉的暗夜使所有道路上静寂的尘埃更增添了一份死寂。坟地已经扩展到小径,小小的枯草堆连接成片,已完全分不清那是谁的坟头了。十字架上的耶稣大约已走了下来,以便看清他们到底是谁。村庄里,收税的和纳税的人们都睡了。也许,他们正梦见宴席,就像饥饿的人们常做的那样;也许他们正梦见安逸与休息,就像受使唤的奴隶和上轭的公牛常做的那样。瘦弱的村民在睡梦中得到了温饱与自由。 在这黑沉沉的三个小时里,村庄里的泉水默然无声地在黑暗中流淌,府邸里的泉水默默无声地在黑暗中滴落,两者都渐渐消融,就如分分秒秒的时光从时间之泉中消逝一样。三个小时以后,两股灰暗的泉水开始闪现出幽灵似的光芒,府邸里的石脸也睁开了眼睛。 天色越来越亮,阳光终于触及静静的树梢,把一片金光倾洒在山岗上。在灼热的红光中,府邸里的泉水似乎变成了鲜血,石雕的脸面也染成一片血红。小鸟们在放声高歌。站在侯爵老爷那久经风雨的卧室大窗台上的那只小小鸟儿正倾其全力,唱着一支最最甜美动人的歌。最靠近卧室的那尊石刻人面似乎吓呆了,张着大嘴,垂着下颚,一副畏惧惊吓的模样。 这时,太阳升了起来,村庄里的人们开始活动起来。农户的小窗打开了,破烂的房门拉开了门闩,人们颤抖着走出屋子,早晨清新的空气中仍带着一丝寒意。接着,村民们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有些去泉边,有些去地里。这儿的男男女女在挖地,那边的男男女女在照料可怜巴巴的牲口,牵着瘦骨嶙峋的母牛到路边寻找草地。在教堂的十字架前,跪着一两个人,伴随着祈祷者的是他们牵来照看的那头母牛,此时它正在自己脚蹄下的杂草中寻找着早餐。 府邸醒得迟些,这已成为它的习惯,不过,它的确渐渐地醒了。开始,那些孤寂的长矛和猎刀像以往一样被涂上红色;然后,它们在阳光中闪耀着锐利的光芒。这时,门窗全部敞开了,马厩中的马匹朝着光亮转过身,享受着涌入门道的新鲜空气;晶莹的树叶在铁格子窗框上沙沙直响;宅犬们猛力地拉扯着铁链,极不耐烦地站起上身,渴望解脱链子。 所有这一切都是随着早晨的到来而进行的日常生活琐事。当然,今天有所不一样。府邸的大钟从来没有这么响亮过;楼梯上人们的走动从来没有如此频繁过;平台上从来没有如此众多的行色匆匆的身影;沉重的脚步声从来没有如此遍及府邸各地;也从没有这么多马匹匆匆备上马鞍飞驰而去,这是为什么呢? 是什么风把这阵忙乱传送到那个头发灰白修路工的耳里?他此刻已经在村外的山顶上干活了,乱石堆上放着他一天的干粮,那包东西少得可怜,连乌鸦都不屑一吃。是那些鸟儿到远处报信的途中,像播撒种子似地向他抛下了一颗?不管是不是这样,那个修路工却实实在在地在这闷热的早晨向山下狂奔,就像逃命一样,身后扬起没膝的尘土,一刻不停地跑到泉水附近。 整个村庄的人全聚集在泉水边,神情沉郁地站在那儿窃窃私语,而且脸上还流露出恶毒的好奇和惊讶。那些被匆匆忙忙牵过来四处乱拴的母牛正傻愣愣地四处张望,或躺在地上咀嚼着刚才闲逛时吃下去的那些根本不值得一嚼的小草。府邸里的一些人,驿站里的那些人和所有的税收官员都多多少少地武装了起来,此时正惘然地拥挤在小街的另一边,无所事事。那个修路工却已经钻进那个汇集了他五十几个特殊朋友的圈子里,用那顶蓝帽拍打着自己的胸部。这一切预示着什么呢?而快速地把盖伯勒先生举起来,放在一个骑马仆人的后面,让超载的马儿驮着那位盖伯勒先生急速奔去,就像德国民谣《利奥诺拉》的翻版似的;这又预示着什么呢? 这表明府邸里又多了一张石雕的人脸。 昨晚,戈根再次光临这座建筑物,增加了这一张缺少的石脸。为了这张石脸,戈根已等待了近二百个年头。 这张石脸就躺在侯爵老爷的枕头上。它像一张精致的面具,突然惊醒,发怒,然后化为石头。石头身躯的心窝里深深地插着一把刀子。刀柄上卷了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赶快打发他进坟墓。雅克。" 第十六章 两个诺言 在伦敦,他既没希望过踏上黄金道,也没梦想过安卧玫瑰床。如果他有过这样至高的期望,也许就不会成功了。他期盼的是工作,他找到了它,做了,并且做得很好,本着这点,他成功了。 他的一部分时间是在剑桥大学度过的,在那里他像一个获得允许的走私贩,不经由海关运销希腊文和拉丁文,而将欧洲文字中的违禁品擅自带给本科生。他的其余时间却在伦敦度过。 从四季如夏的伊甸园时代到全年几乎都是寒冬的下界尘世时代,男人们全都会走上一条路,爱女人的路。现在,查尔斯。达尔内走上去了。 他从身处危境的那刻起就爱上了露西。莫奈特。他很久没有听到过像她那样甜美。温柔,富有同情心的嗓音;他也从没有看到过一张能面对自己的行将入土的脸却依然温柔美丽的脸庞。然而,他还没有跟她说到这个话题;直到那件发生在远隔大海千里之遥的那座荒凉城堡里的刺杀事件过去了一年,那座坚固的石头城堡本身也都成了他的梦中烟云,他还不曾用一言半语向她披露自己的心迹。 他十分清楚他这样做的理由。那是夏季的一天,他刚从大学事务中脱身回到伦敦,就转进索荷那个幽静的角落,开始寻找机会向莫奈特医生表白他的心事。那时正是日落黄昏后,他知道露西和普洛丝小姐肯定外出了。 他发现医生还坐在窗下的扶手椅上看书。曾经在痛苦中支撑过他同时也使痛苦更加难以忍受的精力已逐渐恢复了。他现在确实精力充沛,意志坚定,办事坚决果断。在恢复精力的过程中,他有时情绪不稳,像他最初重新启用他的其他器官似的;但这不常见,而且发作次数已越来越少了。 他勤于研读,睡得很少,从容地受耐着疲劳,而且心情开朗。现在,看到查尔斯。达尔内进来,他把书放到一边,伸出手去。 "查尔斯。达尔内!看到你真高兴,我们还在期望你三。四天前就回来了,斯曲里弗先生和锡德尼。卡尔顿先生昨天在这里,都说你早该回来了。""我非常感激他们对我的挂念。"他答道,口气有点冷漠,而对医生却很温柔。"莫奈特小姐,""她很好,"医生说,在突然沉默时医生接过他的话,"你的到来会使我们大家都高兴,她出去处理些家务,不久就回来。""莫奈特医生,我知道她不在家,我趁她外出的机会,希望和您谈谈。"一片沉默。 "是吗?"医生说道,语气中显然带着抑制,"把你的椅子移到这边来,谈吧。"他顺从地挪过椅子,但觉得话题不容易谈下去。 "我非常高兴,莫奈特医生,能和这里如此接近,"他终于这样开始讲,"大约有一年半了,我希望我讲的那个话题不会,"医生伸手阻止了他,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才收了回去,说道:"是谈露西吗?""是的。""要找她谈,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困难的。听你用这样的语气谈论她,我觉得很困难,查尔斯。达尔内。""这种语气充满了热烈的向往,真挚的尊敬和深深的爱意,莫奈特医生!"他敬重地说。 又是一片沉默,然后她的父亲说:"我相信这一点,凭心而论,我相信。"他明显地局促不安起来,而这局促不安自于不情愿涉及这话题,这点显而易见,以致查尔斯。达尔内迟疑起来。 "我可以谈下去吗,先生?"又是沉默。 "可以,谈吧。" "您猜想得到我会讲些什么,但您无法知道我所说的是如此恳切,真诚;您无法知道我心中的秘密和那久埋在心头的希望,恐惧和焦虑。亲爱的莫奈特先生,我热切。真挚。无私,全心全意地爱着您的女儿。只要世界上有爱情,那么我就爱她,您自己也恋爱过,让您过去的经历替我说话吧!"医生坐着转过头去,眼睛看着地面,听到示尾几个字,他又伸出手,急忙喊道:"不,先生,别提那个,我请求你别提过去。"他的叫声如同一个触及到伤口时的惨叫,它久久萦绕在查尔斯。达尔内耳边。他挥动着他伸出来的手,似乎请求达尔内不要说下去了。讲话者领会了,沉默了下来。 "我请求你的宽谅,"过了一会儿,医生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不怀疑你对露西的爱,你该对此满意了吧?"他从椅子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但没看他,甚至没抬起眼睛,他的下巴落在他的手上,花白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庞:"你有没有跟露西谈起?""没有。""也没有写过信?""从来没有。""如我假装不知道你的隐忍负重是因为你考虑到她的父亲,那是不公正的,身为她的父亲,我感谢你。"他伸出手去,眼睛却没有随之跟过去。 "我知道,"达尔内毕恭毕敬地说,"我怎么不知,莫奈特先生,我天天看着你们在一起,您和莫奈特小姐间的爱是那么非同一般,那么感人,那样形成于患难之中,甚至以亲子之情感而论,这在世上也是无与伦比的。我知道,莫奈特医生,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现已成年的女儿心里,对于您,惨杀在情感义务之中的是婴儿时代的爱慕和信任,我知道,因为她在童年时代没有父母,所以现在她以成年人所有的热情和专注,连同她在幼年时代没有了您的信任和爱慕,全都奉献给您。我十分清楚,哪怕你超凡脱俗从另外世界来到她的面前,在她心里,您也不可能比现在她跟您在一起更增添一点神圣性。我知道当她紧紧抱住您时,您脖子上是婴儿。少女和成年女子合而为一的手。我知道在爱您时她看见而且爱着如她自己般年轻的她的母亲,看到并爱着如我般年轻的您。爱着她伤心的母亲,爱着历经了可怕的磨难幸运复生的您。自从在你们家里认识你们以来,我日日夜夜在体会着这种爱。"她的父亲默默地坐者,低着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他压抑着其他任何激动的表示。 "亲爱的莫奈特医生。我一直知道这个,一直从围绕着她和您的这种神圣的光环中看你们,我曾克制了又克制,竭尽男人所有的克制力。我曾觉得,甚至现在也认为,把我的爱,甚至我的,带进你们中间,意味着拿一些本身就不愉快的记忆去触及您的历史。但是我爱她,上帝可为我作证,我爱她!""我相信,"她父亲忧郁地答道,"在这以前我就这样想,我相信的。""但是不要认为,"达尔内说,听出那忧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我会使你们分开。假如我真三生有幸,有一天使她成为我的妻子,我决不会把您和她分开。如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也不愿吐露我刚才说过的每一个字。不但我深深懂得那是不成的,而且也深深知道那是卑劣的。如果我有这样的可能性,哪怕在漫漫的岁月里,殷殷在怀,或隐藏于心,为它曾经隐藏过,为将来可能要隐藏,那么,我现在就不可能碰这只尊敬的手了。"说着把自己的手放到了那只手上。 "不会的,亲爱的莫奈特医生,像您一样,我甘愿离开法国,流亡国外;像您一样,被狂乱,压迫和灾难驱逐着;像您一样,努力尽自己的能力远离这些,并相信会有一个幸福的将来;我只希望分担您的命运,共同生活,至死忠诚于您。并不是来抢夺露西作为您的孩子,伴侣和朋友的特权;而是来为它助一臂之力,使她更亲密地和您在一起,为有这样的可能。"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她父亲的手上。她的父亲并不冷漠地回答着他的抚mo。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放到了他的椅子上,抬起头来看着,这是自谈话开始以来第一次正视他。一种内心斗争显露在他脸上,这是一种与有时使他陷入恐惧的那种倾向的斗争。 "你说得这样感人,这样慷慨,查尔斯。达尔内,我真心感谢你,我情愿说出我的肺腑之言,或几乎是这样。你有理由相信露西爱你吗?""没有,还没有。""这次密谈的目的是不是你想要凭我的允许而立刻确定它呢?""并不如此,先生。在几个星期之内我也许没有打算这样做;或许我明天就有这样的打算。(可能错了,也可能没错。)""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暗示吗?""我不请求,先生。但我觉得那是您权力之内的,如果您认为应该,就请给我一些吧。""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承诺吗?""我的确想。""是什么呢?""我很明白,没有您,我将没有希望。我很明白,哪怕此时在莫奈特小姐天真无邪的心中有我,请您不要认为我敢如此肯定的假设,在那里我也没有与她对父亲的爱较量的位置。""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觉得还有什么在另一方面牵涉着呢?""我同样很清楚,一句出自她的父亲之口赞成求婚者的话,它的份量远远超过她自己本身和整个世界。正是这个原因,莫奈特医生,"达尔内谦虚但坚决地说,"我正想要那一句话来拯救我的生命。""我明白这一点,查尔斯。达尔内,神秘产生于亲密无间的爱,也产生于疏间和隔膜;就前一种情况而言,那神秘细腻微妙,很难洞察。我女儿露西对我也是这般神秘,我无法猜透她的心思。""我能否问一下,先生,您是否觉得她,"他疑惑着,她的父亲接了上去。 ",是否有别的求婚者?""正是我想说的。"她的父亲想了想,然后答道:"你曾看见过卡尔顿先生。斯曲里弗先生也偶尔上这里来。若有追求者的话,只可能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都是。"达尔内说。 "我没有想过他们两个都是;我倒认为一个都不是。你要我的承诺,告诉我是什么。""是,万一,莫奈特小姐本人在任何时候和您谈起如我今天冒昧同您谈的那种心里话,请您为我刚才说过的话,以及您对此的信心保证。我希望您对我的好看法不至于有不利于我的影响。别的我不敢多说了;这就是我的请求。我所提出的条件,以及您无疑有权提出的条件,我愿立刻无条件接受。""我承诺,"医生说,"没有任何条件,我相信你的心很纯真,正如你刚才说的。我相信你的目的是加强而不是削弱我和我的另外更宝贵的自我的联系。如果她对我说你是她幸福不可缺少的,我将把她付托给你,如有,查尔斯。达尔内,如有,"年轻人已充满感激地抓起他的手;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医生说:"如有什么念头,什么理由,什么顾忌,无论什么,无论新的还是旧的,反对她真心爱着的男人,凡是直接责任不在于那男人的事,为了她的原因,都应该统统消除。她是我的一切;我甘愿受苦,甘愿犯错误,甘愿,当然,这是空话。"他说着渐渐陷于沉默,随着沉默,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呆滞,那情形是如此的奇怪以致达尔内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那只慢慢松开下落的手里变冷。 "你刚才对我说过,"莫奈特医生说,忽然露出了笑容。"你要对我说什么?"他一时茫然不知怎样回答,半晌才想起刚才曾谈到提条件的事。于是,他松了口气,回答道:"您这样信任我,我也应该完全信任您。我现在的名字,虽然只是我母亲的名字稍做改动了一下,但不是我自己的真姓名。我愿告诉你我的真名,以及为什么我现在在英国。""别讲了!"来自波韦的医生说。 "我愿意告诉您,这样对您没有什么秘密,可使我更值得您信任。""别讲了!"有一时,医生甚至用他的双手捂住他的耳朵;再一时,他甚至用双手去捂达尔内的嘴。 "等我问你时再告诉我,不要在现在。如果你的求婚如愿,如果露西爱你,你就在你们结婚的那天早上告诉我吧。你愿承诺吗? "愿意。" "把手给我。她马上会回来,最好要让她看到今晚我们在一起。去吧,上帝保佑你!"查尔斯。达尔内离开他时天色已黑,露西回到家已是他走后一小时,天更暗了;她独自匆匆进屋,普洛丝小姐直接上楼去了,很奇怪地发现父亲看书时坐的椅子空着。 "父亲!"她叫着,"父亲,亲爱的!"没有回音,但她听到他卧室里有一种低沉的锤打声。她蹑手蹑脚地穿过中间的房间,从他的卧室门缝里探视;不由惊骇地倒退几步,感到全身发冷,暗自呐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只迟疑了一下,就连忙上前去敲他的门,并轻声呼唤他。那锤打声就应声而止,而且他随即走出来到她面前,于是他们一起走来走去,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一夜,她曾从她的床上下来,去看睡着的他。他睡得很香,他的制鞋工具和久未完工的活,都照常放在那儿。 第十七章 一幅参照画像 锡德尼这天晚上,头天晚上,前天晚上,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在加班加点,想在漫长的假期来临前把斯曲里弗先生的文稿彻底地清理一下。清理工作终于完成;斯曲里弗的文稿的活都已了清;从此可抛开一切事情,一直到十一月雾季来到重新开庭时,再开始开张营利。 锡德尼的手头仅管有那么多活,他还是不见有半点精神和清醒。那晚他靠大量的湿毛巾捱过了长夜;包头巾前他喝了大量的酒;他处于一种非常困倦的状态。此刻他拉下了那块包头巾,把它扔进那只在过去的六小时里不停浸泡头巾的脸盆里。 "你在调五味酒吗?"大腹便便的斯曲里弗说,两手插在腰带里,躺在沙发上向屋子四周一瞥。 "我正在调。" "好,听着!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它也许会使你大为吃惊,也许会让你觉得我这个人并不像你平常认为的那样稀里糊涂。我打算结婚。""是吗?""是的,并不为钱,你觉得怎样?""我不想多说。她是谁?""猜猜看。""我认识她吗?""猜吧。""我不想猜,一大清早,我头昏脑胀地没法猜。你定要我猜,你得请我吃饭。""那好吧,我告诉你,"斯曲里弗说,缓慢地坐起来,"锡德尼,对你谈我自己,我真有点失望,因为你是没有一点灵性的狗。""那你,"锡德尼回答,忙着调五味酒,"是一个既有悟性又有诗情的精灵。""对了!"斯曲里弗应声道,洋洋得意地大笑起来,"虽然我不喜欢以浪漫才子自居(因为我希望自己更理智点),不过我总比你有点柔情。""如真是这样,算你走运了,如真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更,更,""更有情场招术吧,"卡尔顿提示道。 "对,可以说情场招术吧。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男人,"斯曲里弗说,对着正在调饮料的朋友飘飘然起来,"在女人圈子里,我比你更喜欢让女人高兴,更会下功夫取悦女人,更懂得怎样取悦女人。""说下去,"锡德尼。卡尔顿说。 "不,在我说下去之前,"斯曲里弗盛气凌人地摇摇头说:"我得先让你明白一点,你去过莫奈特医生家的次数同我一样多,或者说比我还多。干嘛呢,我真为你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害臊!你那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丧家狗的模样,我从心底里为你害臊,锡德尼!""对什么事都感到害臊,这对于像你做法律这一行的人,应该是很有益的。"锡德尼回敬道:"你应该感激我才是。""你不该这样开玩笑,"斯曲里弗接着说,用肩搡搡他,"不,锡德尼,我感到有职责告诉你,为你好,我要当面告诉你,在女人圈里,你是个可怕的不够资格的家伙,你不讨人喜欢。"锡德尼喝了一大口调好的五味酒,大笑。 "听我说!"斯曲里弗说,挺着胸:"和你相比,我大没有必要去讨好女人,我在各方面条件得天独厚,为什么要讨好人呢?""我还没见过你讨好人。"卡尔顿支吾着说。 "我讨好人是种策略;我按原则讨好人。听着,我还有话说。""你并不谈你的求婚计划,"卡尔顿满不在乎地道,"我希望你还是讲讲那个,至于我嘛,,你还不知道我已无药可救的吗?"他带着几分嘲讽的神情反问道。 "你根本没权利不可救药,"他的朋友的腔调并无一点宽慰之意。 "我根本没权利,我知道。"锡德尼说,"那小姐是谁?""现在我还不想宣布那个名字,怕你听了不高兴,锡德尼。"斯曲里弗先生说,在准备宣布那名字前他故意装出友好的样子,"因为我知道你往往言不由衷;如你真那么想,那也没什么,我作这小小的开场白,因为你曾用轻蔑之词对我讲过那位小姐。""我说过?""确实说过,就在这事务所里。"锡德尼。卡尔顿看看五味酒,又看看他那位怡然自乐的朋友;喝了口五味酒,又看看他那位怡然自得的朋友。 "你说那位小姐像个金发娃娃,那位小姐就是莫奈特小姐。要是你是个在那方面感觉敏锐的人,锡德尼,我也许会对你用那样的称谓有所恼恨;但是你不是。你缺少那种感觉,因此当我想到那个词时也不再恼恨了,正如我不会记恨不懂绘画的人评论我的画作;或不懂音乐的人评论我作的曲子一样。"锡德尼。卡尔顿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五味酒,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看着他的朋友。 "现在你都知道了吧,锡德尼,"斯曲里弗说。"我不在乎财产:她是个美人儿,我已下决心去享受。总之,我觉得我有资格享受。她将要嫁给我这样一个条件优越。步步高升。小有名望的人;这是她的福气,但是她是配享受这福气的,你感到意外了?"卡尔顿,仍喝着饮料,答道:"我为什么要感到意外呢?""那你赞成?"卡尔顿,继续喝着饮料,答道"我为什么不赞成?""好!"他的朋友斯曲里弗说,"你比我想象的泰然处之多了,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替我盘算金钱,虽然的,无疑的,这一回你就充分表明了你的老朋友的确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是的,锡德尼,我已经过够了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我觉得一个男人想要一个家的时候就有家可去,这是乐事,(当他不想时,他就可住在外面),而且我觉得莫奈特小姐将来在任何情况下都会非常出色,为我增光。所以我已下定决心了。现在,锡德尼,老朋友,我想对你的前景讲几句。你现在的处境很糟,这你也知道;你的确很糟糕,你不知道金钱的价值,活得很累。总有一天你会心力交瘁,穷病交加;你真的应该找一个人护理护理你。 他言语中那种赐恩施惠的语气使他看上去身价倍增,而他的可恶程度却增加了四倍。 "现在,让我忠告你,"斯曲里弗坚持着说,"要正视这个问题。我已经就我的立场采取了正视的办法;你,应该就你的立场,采取正视的办法。结婚吧,找一个人来照料你。不要在乎你在女人圈里不会周旋,不懂或不善于交际,总得找一个人吧!找一个体面的,有点家底的,像女房东或者客店女老板一类的女人,娶她来可预防将来不测,那就是你应该做的事。现在好好想想,锡德尼。""我会想的,"锡德尼说。 第十八章 一位雅士 他丝毫没怀疑自己在这个案子中的优势,甚至已清楚地预见到了那个判决。根据具体实在的理由,唯一值得考虑的理由,跟陪审官争辩,这是件曲直分明的案子,没有任何遗漏。他将自己传来作原告,无人能驳倒他确切的证据,被告律师已放弃了他的诉状,陪审官甚至不加思索。经过一番自审,主审斯曲里弗心满意足,觉得再没比这个案子明白的了。 于是,斯曲里弗先生在度长假前正式提出了请莫奈特小姐去伏克斯合花园的邀请;不成功,又约她到拉尼莱去;那也莫名其妙地失败了。这使他不得不亲自到索荷去宣布他崇高的心愿。 于是,斯曲里弗先生从圣堂街兴冲冲地一路赶向索荷,脑海里绽放着长假里绮丽的梦想。当他还在圣堂街旁的圣顿斯坦那儿顺着人行道,一路排挤着所有较弱的行人,向他的充满光明前程的索荷挺进时,看到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何等稳健和强大。 他经过特尔森银行,因为那里他有存款并知道洛里先生是莫奈特家的好友,脑海里闪过进去把索荷的好事泄露给洛里先生的念头。于是,他推开吱咯作响的门,跑下两级台阶,闯过老出纳员,撞进满屋霉臭的密室。那里洛里先生正坐在大帐簿前,检查清理帐目。正对着他的窗子上的那些垂直的铁格子,它们似乎也是个帐目表,在这种云雾之中的一切好象都是数目了。 "哈罗!"斯曲里弗先生说,"你好吗?我希望万事吉祥!"斯曲里弗的一个伟大特点就是他无论在什么地方或空间,都显得伟大。在特尔森银行,他显得如此伟大以致于那些远远坐在角落的老出纳员们带着抗议性的目光向他看,似乎是他把他们挤到墙角里去的。那银行行长刚在庄严地用远景透视法浏览报纸,此刻极为不愉快地低下了头。似乎斯曲里弗的头已撞到了他尽职的内衣背心。 洛里先生小心谨慎,他用能在不同情况下惯用的模式化语气说,"您好吗,斯曲里弗先生?您好吗,先生?"并且和他握手。他握手的特征在业务繁忙时总是显现出特尔森银行的上下职员和顾客的握手特色。他以一种忘我的样子握手,似乎他在为特尔森银行握手。 "我能为您效劳吗,斯曲里弗先生?"洛里先生一副做生意的样子。 "不,谢谢您,我来私访您,洛里先生;我过来跟你说几句私心话。""噢,是吗!"洛里先生将耳朵凑过去,同时他的眼睛游移到远处的行长。 "我将去。"斯曲里弗先生说,双手亲密地靠到写字桌上:这桌子虽是大一倍的双人桌,但对于他好像不够一半大似的:"我将亲自去向您那位招人喜欢的小朋友,莫奈特小姐求婚,洛里先生。""噢,我的天!"洛里先生喊道,摸摸他的下巴,惊讶地审视他的来客。 "我的天,先生?"斯曲里弗重复道,身子往后移了一下,"您的天,先生?您什么意思,洛里先生?""我的意思,"生意人答道,"是,当然,友好和赞赏,而且对您表示最大的信任,还有,总之,我的意思是您所希望得到的。不过,说实在的,您知道,斯曲里弗先生,"洛里先生顿了一下,极其古怪地向他摇摇头,自言自语说:"你知道你真是太过份了。""这!"斯曲里弗说,用他横蛮的手掌拍着桌子,眼睛睁得滚圆,长呼口气,"绞死我,我也不懂您的意思,洛里先生!"洛里先生整整耳边的假发,似乎在调整对付他的办法,他咬着鹅毛笔的羽毛。 "见鬼,,先生!"斯曲里弗说,目光咄咄逼人,"难道我不够资格吗?""噢,不,当然够,您够资格!"洛里先生说,"说到资格,您够资格。""那是我不够兴隆?"斯曲里弗问。 "噢,要说兴隆,您是够兴隆的。"洛里先生答道。 "不够上进?" "说到上进,您知道,"洛里先生说,欣喜自己再能作一个肯定,"没有人能怀疑这点。""那您到底什么意思,洛里先生?"斯曲里弗质问,显然有些垂头丧气。 "好!我,您现在要到那里去吗?"洛里先生问道。 "立刻就去!"斯曲里弗说道,一拳头打在台子上。 "如果我是您,我不会去。""为什么?"斯曲里弗说,"现在,我要问您。"象法庭辩论时地对他摇着食指,"您是个生意人,应该讲道理。说说您的理由,为什么您会不去?""因为,"洛里先生说,"我不会做没有足够的理由证明能成功的事。""见鬼!"斯曲里弗喊道,"可这事倒是重要。"洛里先生看看远处的行长,又看看发火的斯曲里弗。 "你是个生意人,一个上年纪的人,在银行里干了这么多年,"斯曲里弗说,"居然会在承认我必胜的三个理由后却说我没有理由,有头脑的人会说这种话!"斯曲里弗先生提到头脑,好像是说,如果他说过的话是不加思索就说出来的,那就毫不足怪了。 "我所谓成功是说追求那位小姐的成功;我所谓使成功成为可能的理由是说可保障那位小姐赞成的种种理由。那位小姐,我的好先生。"洛里先生说,温和地指指斯曲里弗的胳膊,"那位小姐,那位小姐超乎这一切之上。""那么您是想告诉我,洛里先生。"斯曲里弗说,把手肘摆成方形,"据您的高见,在说的小姐是个装腔作势的傻瓜?""不是这样,我想告诉您,斯曲里弗先生,"洛里说,红着脸,"我不想从任何嘴巴里听见对那位小姐说不恭敬的话;如果我知道有谁,但愿没有这么的人,志趣这样粗俗,脾气这样暴躁以至不能自控,在这桌子上对那位小姐说不敬的话,那么甚而特尔森银行也不能阻止我当面斥责他。"这下轮到他发怒了,而那发怒时控制语调的必要使斯曲里弗的血管处于危险状态!洛里先生的血脉,尽管平日里惯于平静,此刻也轮到处于情况并不算好的状态。 "那就是我想告诉您的,先生,"洛里先生说,"请您别搞错了。"斯曲里弗咬了一会儿指头后,站起来,发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或许使他牙齿发疼,他打破难堪的沉寂,说道:"这对我可真是新鲜事,洛里先生,您劝告我别去索荷献出我自己,我自己,皇家律师斯曲里弗么?""您要我的劝告吗?斯曲里弗先生?""是的,我要。""很好,那我已给您了,并且您也正确无误地重复过了。""现在我能说的不过是,"斯曲里弗苦笑了一下,"这个,哈,哈!,打乱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那么请您原谅我,"洛里先生继续道,"按道理说我一个生意人,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是作为一个老人,曾经抱过莫奈特小姐,又是莫奈特父女俩信任的朋友,而且对他们俩都怀有敬爱之情,我才开口说了。想清楚,这次交谈可不是我自找来的。现在,您认为我或许不对吗?""哪会呢!"斯曲里弗说,嘘了口气,"我不该找第三者商量;我只是自己拿主意。我认为自己在某些方面理智行事,您却认为我是个装腔作势,没有头脑的傻瓜。这对我很新鲜,但您是对的,我敢说。""我认为自己,斯曲里弗先生,我为自己表白吧。抱歉,先生,"洛里先生说,脸又唰地红了,"我不愿,甚至不愿在特尔森银行前,也不愿任何人为我表白我的意思。""这!我请求您的原谅!"斯曲里弗说。 "可以,谢谢您,好,斯曲里弗先生,我想说:,发现自己错了,也许对您来说是痛苦的,要同您直言不讳对莫奈特医生来说是痛苦的,而要对您吐露心声对莫奈特小姐来说将会是十分痛苦的。您知道我有幸与他们一家结下的交情。如果您乐意,我将改正我的劝告专门去作一些新的观察和判断,既不牵涉到您,也不代表您,然后回来与您说。假如到时您对这种做法不满意,那么您可亲自证明;假如从另一方面说,您对此很满意,那就无需证明了。这样一来各方面都可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烦,您意下怎样?""您要我在城里等多久!""噢,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我能在晚上去索荷,然后去你的事务所。""那我同意,"斯曲里弗说,"我现在不在那边,我不着急;我说同意,今晚等您来看我。早安。"然后斯曲里弗转身冲出了银行,他经过时引起的强烈震动使得两位在柜台后面鞠躬行礼的老出纳员要竭尽残年余力来抵抗。 那两位年迈体弱的职员总能在公众场合被看到行鞠躬礼,人们都确信,他们送走一个顾客后会在空荡的办公室里继续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恭迎进下一个顾客。 精明的律师推测到银行家对于内心证据不十分确切的事是不会发表太多意见的。毫无准备地要自己吞下这一大苦药,他硬吞了下去。"好,现在,"斯曲里弗先生说,向圣堂街方向摇着他雄辩的食指,走到那里时,"我的出路在证明你们错了。"这是老贝利玩弄的一点雕虫小技,他从中感到莫大的欣慰,"你不该证明我错了,小姐。"斯曲里弗说道,"我将对你这么干。"所以,当洛里先生在那晚近十点钟走到他那儿时,斯曲里弗正埋头于故意摊放开来的一大堆书簿之间,似乎已把早晨的事放置脑后了。看到洛里先生时,他甚至还显出惊异之色,俨然一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样子。 "好!"这些好心肠的密使在白费了整整半个小时后才把他引到正题上,"我已去过索荷了。""去过索荷?"斯曲里弗重复一句,冷冷地:"噢,当然,看我在想什么!""没有疑问,"洛里先生说,"我讲的话是对的,我的意见得到了证实,所以我要重申我的劝告。""我要您确信,"斯曲里弗用最友好的方式答复道,"我替你想想觉得可惜,替那位可怜的父亲想想也觉可惜,我知道这对那家庭总是个伤心的话题,让我们别提它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洛里先生说。 "我敢说不至于吧。"斯曲里弗接着说,从容而坚定地摇头,"没关系,没关系。""可这有关系呀。"洛里先生坚持说。 "不,没关系,我保您没关系。本以为无道理而有道理,不值赞美的为值赞美的,也为了我幸免于错,没有遭致损伤,年轻女人往往犯类似的错误,由往往在贫困和卑微时后悔莫及,从无私方面说,我为这事这么结束而遗憾,因为从世俗眼光看,它对我是件不好的事;从自私方面看,我为这事这么了结而高兴。因为从世俗眼光看,它对我是件坏事,几乎没必要说我会从中得到点什么。一点损害也没有受到。我没有向那位小姐求婚,并且,就您我之间的这次密谈,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如此失言。洛里先生,您不能控制那些头脑空空的女孩装腔作势的爱虚荣和轻浮;您千万别指望去做这种事,否则的话您会失望的。好了,请求您别说这事了。我告诉您,考虑到别人我感到遗憾,但考虑到自己我挺满意。我真的非常感激您能让我征询您的意见,并给我劝告;您比我更熟悉那位小姐,您说得好,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洛里先生被这劈头盖脸如阵雨般倾泻的宽容。忍让和友善吓懵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斯曲里弗先生将自己往门口推搡。"往好处想想,我亲爱的先生,"斯曲里弗说,"别再提这事了;再一次感谢您能让我向您征询意见,晚安!"还没等洛里先生反应过来,人已出了房门,站在黑夜之中。斯曲里弗先生却倒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眨眼睛。 第十九章 一位不雅之士 但他确确实实眷恋着街道上环绕着那所房子的东西,那些铺成走道的顽石,多少个夜晚当酒力不能为他带来暂时的欢乐时,他茫然而抑郁地徘徊在那里,多少个凄凉的早晨他孤寂的身影留连在那里,留连到最初的晨曦冲破凄清,把教堂和高楼的顶端的建筑之美移入他的心里,似乎静谧时分使人感觉到被人忘怀和忘却不可获得的某些美好事物。近来,圣堂街那张很少被主人光顾的床倍受冷落了。他常常是倒在上面没几分钟就又起来,行到外面邻近地方去了。 八月的一天,当斯曲里弗先生(在通知他的走狗他对那桩婚事有了更好想法后)带了他的优雅去了迪丰孚县。当伦敦市街头花木的色彩和芬芳使最恶劣的流浪者觉得美好,使病入膏肓者都觉得健康,垂暮之人感到青春时,锡德尼依然彷徨在那石路上。这天他游移不定和漫无目标双脚却被一意向驱动,并为实现这个意向,把他带进了医生家门口。 他被引到楼上,发现露西独自在做事。她和他在一起一向不大自然。这次当他在靠近她的桌子边坐下时,她感到有些难堪。她抬头和他寒暄了几句,却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异常。 "您恐怕不太舒服吧,卡尔顿先生!""没有。但是我过的生活,莫奈特小姐,不利于健康。这样游荡还能有什么好身体。""难道不能,原谅我;我想问的是,不能生活得更好些,这不是个遗憾吗?""上帝知道,这样生活很可耻。""那为什么不去改变它?"当她再一次温柔地看他时,她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不由得难过起来。他回答时嗓音中也带着泪水。 "太晚了,我决不会有什么好转,我会天天堕落下去,越来越糟。"他把一个手肘靠在她的桌上,用另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桌子在接下去的沉寂中颤抖着。 她从没见过他如此胆小,心里非常难过。他知道她会难过,没有看她,说道:"请求您原谅我,莫奈特小姐。我一想到我要对您说起的话,我就垮掉了。您愿听我说吗?""如对您有所好处,卡尔顿先生,如能使您幸福,那也会使我高兴的。""上帝保佑您,您有一颗温柔的同情的心。"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他的脸,镇静地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讲的话,我像一个少年早死的人。我的全部生命可以说结束了。""不,卡尔顿先生,我想您正处于它的最好时期;我相信您会活得非常非常有意义的。""这是您说的,莫奈特小姐,虽然我更清楚,虽然在我卑微的内心深处我更清楚,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它!"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赶忙说明自己注定无望,从而宽慰她。这使得这次会面不像其他任何可能有的会面。 "如果可能,莫奈特小姐,您来回报站在您面前的男人的爱,如您所知的,自暴自弃,荒唐无用的可怜虫,他会在此时此刻就意识到仅管他很幸福,他将会给您带来灾难,带来痛苦和悔恨,会使您挫折,受辱,被他拖垮。我很清楚您对我不会有温柔;我并不强求;我甚至感谢您不会有。""没有它,我就不能帮助您吗?卡尔顿先生?我就不能召回您,再一次请宽恕我,走到更好的路上去吗?我就不能回报您的信任了吗?我知道这是一种信任。"她含着热泪,谦和地说,在略一迟疑之后,"我知道您不会对其他任何人说这些,我不能为您做点好事吗,卡尔顿先生?"他摇摇头。 "不能,不,莫奈特小姐,不能。您若愿意再听我讲几句,您就做了您能为我做的一切。我希望您知道您一直是我心中最后的梦。我虽然很堕落,但还不至于十分的堕落。只是因为您和您父亲在一起的样子,和这个由您建造起来的这个家的样子,激起了我以为早已消失了的旧日的憧憬。自从认识了您,我一直被自己以为不会再有的悔恨折磨着,听到了自认为永远寂寞了的往日鞭策我向上的殷切耳语。我曾有过一些朦胧的想法想要重新奋发,重新开始。摆脱懒惰和贪欲的恶习,重整旗鼓。可惜是个梦,完全是个梦,毫无结果。只有一个睡着的人躺在那里,但我希望您知道是您曾激发了我的梦。""一点也不会留下来吗?噢,卡尔顿先生,再想想,再想一想,试一试。""不,莫奈特小姐,经过了这些,我已知道我不太配重试了。虽然我过去有缺点,现在还有,但希望您明白是您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点燃过我,然而我本质上就是这么一堆灰烬,烧不出什么来,发不出什么光,也做不出什么好事,徒然地烧尽。""这是我的不幸,卡尔顿先生,自打认识我以来使您更加痛苦。""别这么说,莫奈特小姐,因为若是可能的话,您早已挽救了我。您不是我变坏的原因。""因为您所描述的心理状态,无论如何归因于我的某些影响,我要说的意思是,用明白点的话,我不能用这种影响为您做些什么吗?我一点也没有帮您的力量吗?""我来这里得到了我现在所拥有的最大好处,莫奈特小姐,让我带着曾与您打开心扉的这段回忆度过我误入歧途的人生,直到世界的末日;还有带着此刻幸存在我身上的那些让您悲伤叹息的东西。""我以我的心再三请求您相信,您会好起来的,卡尔顿先生!""不要再要求我相信它了,莫奈特小姐。我已经验证过了,我很清楚。我难为您了;我马上讲完。您愿让我相信,当我回忆起这一天时,我一生中最后的秘密是放在您纯洁无邪的心胸上,并且单独放在那里,没人会分享它吗!""假如那是您的一个宽慰,我愿意。""甚至不被您最亲爱的人分享?""卡尔顿先生,"一阵激动的停顿之后,她回答道,"那秘密是您的,而不是我的,我承诺尊重它。""谢谢您,并再次愿上帝保佑您。"他吻了她的手,向门边走去。 "莫奈特小姐,请别怀疑我会找机会再谈这番话。我不会再提起这件事。要是我死了,这就更使您相信了。在我死的时候,我将视这美好的记忆化为神圣,并会为此感谢和祝福您,我最后的真言是对您说的。我的名字,错误和不幸都已被珍藏在您沧桑的心头。但愿此心轻松愉快!"他与往常是如此地判若两人,想到以前如何的自暴自弃,日趋堕落是如此的可悲,以致露西伤心地哭泣起来,这时他站住回头看着她。 "请安心!"他说,"我不值得您这样伤感,莫奈特小姐。一两个小时后,那些我所轻蔑却又屈从的卑贱的同伴和下流的习惯,又要让我成为比爬行在街上的任何贱类更不值得这样的眼泪。请安心!但是,在我内心,我将永远象此刻一样倾心于您,尽管外表上我会依然如您一直看到我的那样。我最后对您的唯一要求就是请您信任我。""我信任你,卡尔顿先生。""这是我的最后的请求,我想要以此来使您摆脱一个来访者。我熟知我们无一点共同之处,并且我和您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说这些没什么用,我知道,但我情不自已。您,也为您所爱的任何人,我愿意做一切。如果我的生命里有值得牺牲的可能和机会,我愿为您和您所爱的人作出牺牲。在寂寞的时候,请您想起我,想起我的一片诚心诚意。将来,不久的将来,您将有新的结合,这结合会使您更亲密更牢固地联系在您如此憧憬的家上,这至爱的结合会使您增色,给您快乐。噢,莫奈特小姐,当一个幸福的父亲的脸看着您的脸的时候,当您看到您辉煌的美在您脸上重新焕发时,请您随时想到有一个人愿意用他的生命来维护您所爱的人的生命!""再见了!"他说。最后说了句:"上帝保佑您!"就离开她走了。 第二十章 正经的生意人 杰利。克伦丘先生,带着他顽皮的儿子,坐在弗丽特街他的凳子上,每天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大量形形色色的车水马龙。在弗丽特街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候,无论谁坐在那里,有谁不被两股巨大的洪流弄得耳聋眼花呢?一股跟着太阳朝西而走,另一股则背着太阳向东走,两者都走向日落之处的紫红色山脉以外的平原。 嘴里含着干草,克伦丘先生坐着观察这两股人流,像一个曾几个世纪守望一条河的异族农夫,只是杰利并不希望那条河流干。他不可能会这么希望,因为他收入的一部分来自帮助那些胆小的妇人(大多是些积习很深又过了中年的)从特尔森这一面摆渡到对岸去的领港费。虽然每次这样的陪伴时间短暂,但克伦丘先生无不对太太们兴趣十足以致乐意为妇人的健康饮酒干杯,来表达他强烈的感情。他就是借着他的这种慈善行为中所得的赠品来补贴他的财政收入。 当年曾经有一个诗人坐在公共场所的凳子上,看着人群沉思。克伦丘先生也坐在公共场所的凳子上,但他不是一个诗人,想得较少,只是东张西望。 那时正处市面萧条,晚归的妇人稀少的季节,他的总境况是如此的不景气以致他胸中顿生疑团,怀疑克伦丘太太定是以特别的样子"跪着"干那个了。这时,忽然一阵异常的喧闹从弗丽特街向西倾涌而来,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看情形,克伦丘先生就看出过来的是个送葬的队伍。因为路上遭到人们的阻挡,引起了吵闹。 "小杰利,"克伦丘回头对他儿子说,"这是送葬的。""好啦,父亲!"小杰利叫道。 小绅士莫名其妙地大声喝彩。老绅士听了觉得很不对劲,就瞅准机会给了小绅士一耳光。 "什么意思?叫什么好?你想对你自己的老子怎样,你这个小孬种?你这孩子对我越来越过分了!"克伦丘先生说道,打量着他。"别再让我再听到你叫了,否则你会尝到我的厉害,听到了吗?""我并没做坏事呀?"小杰利抗议,摸着他的腮帮。 "得了,"克伦丘先生说,"我不要听你什么坏不坏的,爬到那座位上去,看热闹。"他儿子遵命,人群逐渐走近;他们正簇拥着一个黑色灵柩车和一个黑色送葬车骂骂咧咧送葬,车上只有一个送葬者,穿戴着表示他地位尊严的黑色饰物。然而那地位一点也没使他高兴,越来越多的暴民围着那车子,嘲笑他,向他作鬼脸,不断叫,"呀,侦探!看,呀哈,侦探!"还有很多凶狠到难于出口的种种不敬称谓。 各种葬礼对于克伦丘先生来说一向是非同寻常的诱惑;当一个送葬队伍经过特尔森银行的时候,他总是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变得非常兴奋。自然而然,这样不寻常的葬礼场面使他激动不已,他向第一个朝他跑过来的人问道:"什么事,兄弟?出什么事啦?""我不知道,"那人说,"侦探,呀哈!看呀,侦探!"他又问另一个人,"那是什么人?""我不知道!"那人回答道,却拍着手掌以惊人巨大的热情大叫,"侦探,呀哈,看,看!侦探!"终于,一个略知底细的人冲到他跟前,从那人嘴里他了解到那是一个替名叫罗杰。克拉的人送葬的队伍。 "他是一个侦探?"克伦丘先生问道。 "老贝利的侦探,"消息较灵通的人士说,"呀哈,看啦,看呀,老贝利侦探们。""为什么这么肯定?"杰利叫道,回想到那次他曾参加过的一次审判,"我见过他。死了,他?""真死了,"另一个回答道,"不可能再死了。来,赶走他们!侦探们!把他们推出来,侦探们!"在没有任何主张的时候这个建议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以致一提出就被众人立刻接受,并且大声重复说,赶走他们,把他们拖出来。他们把两辆车围得水泄不通,再也不能动弹。在众人把车门打开的当儿,那送葬者从里头挣脱出来,一时落入他们的手掌。但他非常机敏,而且善于利用时机,一会儿后,他就从小街上逃跑了。而且早已脱掉了他的外套,帽子,长帽带,白手巾和其他象征致哀的东西。 在场的众人痛快地将这些东西撕成碎片,四处抛着,这时商人们都急忙关闭他们的店铺;因为在那种时候人群简直是一头可怕的妖魔鬼怪,为非作歹。他们已打开灵柩车的门,准备拖出棺材来,这时一些杰出的天才提议把它护送到目的地。因为缺少切实可行的建议,这个提议也同样在呼叫声中采纳了下来。于是车内立刻坐满了八个人,车外站着十多个,更多的人则爬到柩车顶上,用尽巧妙的工夫攀附在上面。克伦丘先生是勇士们中领先坐到送葬车上去的,他谦虚地将自己的尖钉似的脑袋藏在车内的角落,来避开特尔森银行人们的眼睛。 殡仪馆的职员们抗议葬仪的这些变动;但是河水就在面前奔流,并且有人嚷着要用冷水浸湿使这些倔强的职员明白道理,因而抗议就一笔带过了。重又组合的送葬队伍出发了,由一个扫烟囱的来驾驶柩车,由一个正规车夫作顾问,他跟他并肩高坐,受严密控制,为此,另有一个卖面饼的驾驶送葬车,也由一个负责大员陪着。一个耍熊的领头,当时街上常见的角色,是一件出色的点缀品,在大队人马之前走过斯曲安特街;他的黑熊,满身疥疮,走在队伍中有一种那部分队伍全归它负责的神气。 就这样一路喝着啤酒,抽着烟斗,唱着歌,带着对丧事无穷的漫画化,这一群乌合之众开路了,一路招纳新成员。所到之处,店家纷纷关门闭店,送葬的目的地远在荒野中的圣潘克拉斯老教堂。众人赶到那里后,坚持要涌进墓地;最后,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完成了罗杰。克拉的葬礼,而且干得心满意足。 死人处理完了,众人还处在找一些别的事情来开开心的需要中。另有一个特出的天才(也许是同一个)想到一个捉弄偶尔过路的行人,把他们当成老贝利侦探,并对他们进行报复的游戏。有几个平生从没走近过老贝利的无辜的行人被追赶,被粗暴地处置。闹剧变成砸碎窗子,劫掠公物乃是自然而且顺便的事。几个小时之后,当各式避暑的房子被捣毁,栅栏被拔掉用来武装那些好斗的勇士们时,终于传来一个谣言,说警卫队来了,在谣言面前,众人逐渐散去,而警卫队或许来了,或许永远没来,这是一个暴动后的常规程序。 克伦丘先生没有参加闹剧的闭幕式,却逗留在教堂墓地劝慰那些殡仪馆的职员们。这地方对他有一种安适之感。他从附近的酒店里弄来一个烟斗悠闲地抽起来,一边观察着墓地四周的围栏,慎重地思量着那个地点。 "杰利,"克伦丘先生按他的老习惯自言自语:"你那天在那里见到过克拉,你亲眼看到他那时还是年轻力壮的人呀!"抽完烟斗,又沉想了一会儿,他转身就走,他要在特尔森银行关门前出现在他的岗位上。不知是他对人生无常的思考有伤他的脾胃了呢,还是他的身体状况从前就有点不对劲或者是他想对以往卓越的学者表示一点尊敬呢,这种种假设都不能解释他为什么在回去的路上要去拜访他的医药顾问,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 小杰利的严纪职守使他的父亲大为满意,他汇报说在他不在时并无公事。银行关门了,老职员们都回去,守夜人也来了,克伦丘和儿子才回家去喝茶。 "现在,我告诉你吧!"克伦丘先生一进门就对他妻子说。"我是个正道的生意人,如果今晚我冒险行动出了差错,我就会相信你曾作过的对我的祷告,我就要你为此负责,就像我亲眼看见你做一样。"沮丧的克伦丘太太摇摇头。 "什么,你还当着我的面说‘不,!"克伦丘先生说道,显出种种岔怒的忧虑。 "我没说什么。" "那好,什么也不要想。跪着说与在心里想是一样的。你不能这样地反对我,绝对不能!""是,杰利。""是,杰利,"克伦丘先生学了一句,坐下来喝茶。"吓,又是‘是,杰利,,就这么回事,你只会说‘是,杰利,。"克伦丘先生的这些顽固的怪话并没有特别的含义,只是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借此来表达一下心中的不满。 "你和你的,‘是,杰利,,"克伦丘先生说,咬了一口奶油面包,似乎要连同他碟子上大片无形的牡蛎咽下去,"啊!我也这么想。我相信你。""你晚上要出去?"他本分的妻子说,看他又咬了面包。 "是的,我要出去。" "我能跟你去吗?爹?"他儿子欢快地问。 "不,你不可以去。我是去,你娘知道的,。去钓鱼的。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去钓鱼。""你的钓鱼杆都生锈了,是吗,父亲?""你别管。""你带鱼回家吗,父亲?""要是我不带来,你明天就没什么吃。"老绅士说道,摇摇头;"你问得够多了;我不会出去,要等你们睡了好久才去。"在那晚余下的时间里,他全心提防克伦丘太太,并一味固执地与她谈天,想以此阻止她默念任何对他不利的祷告。本着这个目的,他还怂恿他的儿子也不断与她交谈,诉说他想得到的反对她的任何理由来折磨这可怜的女人。不让她有一点时间进行思考。世上最虔诚的善男信女崇奉诚实祈祷的应验也不能比他对她的妻子的不信任更为认真。这正如一个自说不信鬼的人竟被一个鬼故事吓得魂不附身一样。 "注意,"克伦丘先生说:"昨天没有事故才好!"克伦丘先生说。"要是我,一个正经的生意人,得到一。两斤肉,你们不会不把它夹着面包里吃掉。要是我,一个正经的生意人,得到一点啤酒,你不会说要喝开水。当你在罗马,就得按罗马人的做。如果你不,那罗马对你像一个丑陋的怪物,我就是你的罗马,你知道。"然后,他又开始发牢骚:"你根本就不管有没有吃的喝的,我说不清因为你嘀咕的种种没良心的话减少了这里多少吃的喝的。看看你的儿子,他是你的骨肉,不是吗?他瘦得像根棍子,你还称自己是个母亲?却不知道一个母亲的首要任务是养好她的孩子!"这话恰好说到小杰利的伤心。他恳求他的母亲履行首要职责。于是他的父亲又那样温和慈祥地指示了他已做的和未做的事情,总之,特别着重在要求她履行做母亲的职责。 克伦丘一家就这样消遣着这个晚上,一直到小杰利被命令去睡,他的母亲服从了类似的种种训令之后,克伦丘先生在默默地吸烟斗中度过了前半夜,直到将近一点才起身出游。在将近这鬼祟的时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取出口袋里的一把钥匙,打开一个上锁的壁橱,拿出一只袋子,一个轻便的起重铁钩,一条绳子和一把链尺,连同其他所谓钓鱼的工具,熟练地把这些东西携带在身,他给克伦丘太太一个临别问候,熄灭了灯,出去了。 小杰利假装脱衣睡觉,不久他便跟踪他父亲去了。在黑暗的掩护下他跟出了房间,跟着下了楼梯,经过庭院,跟着走到街上。他并不担心回头,因为家里住满了客人,门又整夜开着。 被想弄清他父亲的正直行为的艺术和神秘的崇高志向所驱使,小杰利紧跟着走到庭前屋后,墙边,门道,随时把两只眼睛紧贴在一处,使他崇敬的父亲保持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可敬的父亲向北潜行,走不多远,就有伊莎雅克。瓦尔顿的另一门徒出来和他会合,于是两个人一块向前摸索而去。 在出发的头半个小时里,他们绕开闪烁的灯光以及好多连张出没的守夜人,走到一条寂寥的路上。在这里出现了第三个渔夫,这样悄无声息,要是小杰利迷信魔法的话,他可能会认为那第二个有分身之术,把他自己一分为二。 三人继续向前走,小杰利也继续向前走,直到三个人在一个突兀在路口的堤下站住,那堤顶是个低矮的砖墙,墙上面有一道铁栅栏。在堤和墙的阴影中,三人从大路走上一条通不过的小巷,巷底耸立着八。九尺高的墙,蹲在一个角落里,抬头看那小巷,小杰利看到他可敬的父亲的身影,在如水般朦胧的月光下,正在迅捷地攀登一座铁门。他一下子就进去了,然后第二个渔夫也爬进去,然后第三个也进去了。他们全轻轻地落在大门内的地面上,并在那里躺了一小会儿,也许在听什么。然后,他们都四肢着地爬行过去。 现在轮到小杰利走近门边了:他走过去,屏住呼吸。又蹲在那边的一个角落,朝里瞧,他看到三个渔夫匍匐爬行在丛生的杂草间!墓石林立,这是教堂坟地,他们正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坟地,好像一些白衣魔鬼,而教堂钟楼也好似一个大得可怕的鬼。他们爬行不多远,就停住直立起来,开始钓鱼。 他们开始用一个铲子钓鱼,此时,可敬的父亲似乎在调节一个像大开塞钻似的东西,无论用什么工具,他们干得都很起劲。突然,教堂响起了钟声,惊得小杰利撒腿就跑,头发直竖,好像他父亲的头发。然而,期待已久想深入了解一些详细情形的愿望不但没有阻止他逃跑,反而又把他召引了回来。当他第二次向大门里面窥视时,他们还在辛勤地钓鱼;但是,现在他们似乎钓到了一条鱼了。那里传来一种轻轻的旋转声,而且他们都弯着腰,好像在抬起一个重东西。慢慢地那重物升上来,破土而出,小杰利应该十分清楚那是什么;但是,当他见到它,并看到他可敬的父亲动手去撬开它时,他是如此害怕而又惊奇得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出一里多才停住。 要不是为喘口气,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停步的。因为这是同魔鬼赛跑,人要有不到终点决不罢休的异常精神。他强烈地感觉到看到他的那个棺材正在追赶着他;还分明直竖着在后面跳跃,总是险些追上他,或者随时跳到他身旁,也许还会挽住他的胳膊。它还是个出没无常。无所不在的鬼魂,它使小杰利身后的整个黑夜变得恐怖万状。为避开黑暗的小巷,他冲进了大马路,以防它会像那断了翅膀掉了尾巴的风筝似地朝他扑来。它也躲在人家的门道里,用那可怕的肩膀磨蹭着门,并直耸到耳边,似乎正狂笑不已。它闯进路边的阴影处,恶作剧般地躺在那里来绊他的脚。它随时随地地在他后面奔跳着要追上他,以至于这孩子到达自家门口时,简直快要吓死了。可即使到了那里它也没有放过他,跟他呼呼地跳上楼梯,一起爬上chuang,沉沉地压在他胸口上,伴他迷迷糊糊地沉睡去。 天刚亮,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睡在厕所里的小杰利从恶梦中被他父亲的声音叫醒。他大概又碰到什么倒霉事了;小杰利只看到克伦丘先生揪着他太太的耳朵,拼命地把她的后脑往床上撞。 "我告诉过你,我饶不了你,"克伦丘先生说,"我警告过你。""杰利,杰利"他的妻子哀求着。 "你咒得我们做不成生意,"杰利说,"害得我和我的股东遭殃,你得尊重我,要服从我;见鬼,你为什么不肯?""我在尽力做一个好妻子,杰利。"可怜的女人争辩着,眼泪汪汪。 "反对你丈夫的生意算是好妻子吗?不尊重你丈夫的生意算是尊重你丈夫吗?违抗丈夫的重要事情算是服从丈夫?""那你不要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杰利。""够了,"克伦丘先生反驳,"作一个正经生意人的老婆,不要以女人之见斤斤计较于他干与不干。一个懂得尊重和服从的妻子是不管他的生意的。还自号是个信教的女人吗?如果你这样称信教,那我宁可要一个不信教的!你没有一点责任感,就像这里泰晤士河没有一个木桩一样。所以,非得同样扎几根进去不可。"这一番口角是在压低嗓音的情况下进行的,最后这正直的商人踢掉沾满泥土的靴子,挺身倒在地板上告终。他的儿子,悄悄地偷看着他用他的沾满的锈铁的手作枕头仰头卧下之后,也躺下来,又熟睡过去。 早餐没有鱼,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克伦丘先生无精打采,一脸愤怒,一直将一个铁壶盖摆在他旁边作为镇压克伦丘夫人的武器,准备着一看见她有餐前祈祷的可能就掷过来。他照常梳洗,然后带着他的儿子去从事他的公开的职业。 小杰利胳膊里夹着一个凳子,跟着他父亲走在洒满阳光的吵吵闹闹的弗丽特街上,此刻的他与昨晚被鬼怪追赶独自在黑暗中奔回家的小杰利大不相同。他的机灵在新的一天里复苏了,恶梦随黑夜而去,就这些特点而言,在晴朗的上午,在伦敦市的弗丽特街上,绝不会有一些和他同类的人。 "父亲,"小杰利说,他们一路走着,小心地保持好一臂之长的间距,把凳子夹在两人中间,"盗尸人是什么?"克伦丘先生停在步道上,答道:"我怎么知道?""我以为您什么事都知道,父亲,"毫无城府的孩子说。 "唔!"克伦丘先生回答,又继续走,而且脱掉帽子,让他的尖脑袋自由展现,"他是个商人。""他有什么货,父亲?"机灵的小杰利说。 "他的货嘛,"克伦丘先生说,转了个念头,"是一种科学上的货物。""人的身体,是吗?父亲。"活泼的孩子问。 "我相信是那一类东西。"克伦丘先生说。 "噢,父亲,等我长大一点,我也要当盗尸人。"克伦丘先生放心了,但又困惑而庄重地摇摇头。"这得看你怎样发展你的才能。注意发展你的才能,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说你可以不说的话。现在你还说不准你适合于做什么。"小杰利受到教训后,他向前了一尺码,把凳子安置在栅栏的阴影里,这时克伦丘先生自语道:"杰利,你这个正经的生意人,你幸而有这样一个有希望的孩子,这可以弥补你因他的母亲而遭受的损失!" 第二十一章 编织 近来德法热先生的酒铺里有比平常早的早酒。早在清晨六点钟左右,当一张张苍白的脸朝关着的窗子缝隙朝里窥视时,就可以看到里面另一些人早在低头喝酒了。德法热先生在生意最好的时候卖很稀淡的酒,而眼下他出售的酒似乎更非常的稀淡。这是一种酸酒,或者说使人变酸的酒。因为喝了它的人都会变得情绪阴沉。从德法热先生所酿的葡萄酒中没有酒神狂欢的烈焰,它的酒糟中却蕴藏着一种无焰闷热的火苗。 这是德法热酒铺里接连有早酒的第三天早上。它开始于星期一,而现在是星期三。这与其说是饮早酒倒不如说是阴谋密谈;因为,从开门后就有许多人在那里或侧耳细听,或窃窃私语,或者溜进溜出,就是没有一个人掏一个钱来柜台买酒。然而这地方十分好玩,好像他们可以吆来饮用所有的酒;他们从这个座位溜到那个座位,从一个角落溜到另一个角落,竖着耳朵听人家说话,贪婪地把别人的话当酒倾吞。 尽管顾客络绎不绝,而酒铺主人却没有露脸。他也没被人念着;因为进来的人没有一个找他,没有一个问起他,也没有一个会因为只看到德法热太太一人坐在那里而惊讶。在德法热太太的前面摆着一个碗,碗里装一些打磨过的小硬币,破烂得面目全非,正象从破衣袋里掏出它们来的那些人的缩影。 酒铺里的可疑形迹和漫不经心也许早被侦探们看在眼里,因为他们无所不看,上至皇宫下至监狱。玩牌者兴致不高,玩骨牌的正在用牌堆塔玩,喝酒的用溅出来的酒在桌子上作画图,德法热太太却独自用牙签在她袖子上比划,耳闻目睹些远处无形无声的东西。圣安东尼就这样带着酒意呆到正午。正午的时候,两个满身尘土的男人在他们的挂灯下面走过街道:其中一个是德法热先生;另一个是戴蓝帽子的修路工。两人风尘仆仆。口干舌燥地走进酒铺来。他们的到来点燃了圣安东尼胸中的火焰,随着他们的行踪很快蔓延,许多门窗里探出来的脸也闪烁着那火光。然而,没有人跟踪他们,进门时也没有人同他们打招呼,虽然铺子里每一双眼睛都转到他们身上。 "日安,先生们!"德法热先生说。 这可能是大家开口的一个信号,它引发了相同的喊声:"日安!""今天天气不好,先生们。"德法热说,摇摇头。 听到这里,每个人都看看自己的邻座,然后都垂下目光静默地坐着,只有一个站起来,出去了。 "我的太太,"德法热先生高声对德法热太太说:"我与这位善良的修路工同行了几十里;他叫雅克。我遇到他,非常偶然,在离开巴黎一天半路程之外。他是个好孩子,这修路工叫雅克。拿酒给他喝,我的太太!"第二个人起身走了。德法热太太把酒放在叫雅克的修路工前面。于是他对着众人脱下他的蓝帽子喝起酒来。他的衣襟里带着一种粗黑面包;他时而咬着,并坐到德法热太太的柜头前大声咀嚼,喝酒。第三个人站起来出去了。 德法热自己也喝酒提神,但,他喝得比他给陌生人喝的少,因为酒对他并不珍贵,站着等那个乡下人用完早餐。他不看在座的人,在座的也没有人注意他;甚至德法热太太也不看他,她只顾拿起编织活,埋头编着。 "你吃完了吗,朋友?"他在差不多的时候问。 "吃完了,谢谢您。" "那,过来!去瞧瞧我告诉你可住的那间房。那非常适合你。"从铺子走到街上,从街上走进庭院,从庭院走上一陡峭的楼梯,从楼梯口走到顶楼,以前这顶楼里有一个白发老人坐在矮凳上,低着头,忙着做鞋子。 如今那里没有了白发老人;但三个单独走出铺子的人都在那儿,这三个人和那老早以前的白发老人是有点关系的,因为他们曾经在墙的缝隙里窥视过他。 德法热小心地关上门,压低声音说:"雅克一,雅克二,雅克三!这是我雅克四奉命去找来的见证。他会告诉你们一切。说吧,雅克五!"修路工,手里拿着帽,用它擦擦他浅黑色的前额,说道:"我从哪儿说起,先生?""开始,"德法热先生并非没有理由地答道,"从开始的地方开始。""那时我看见了他,先生们,"修路工开始讲,"一年前的夏天,被链子吊在侯爵的马车下头。看那情形,我放下路上的活,那时太阳要睡觉去了,侯爵的马车缓地上了山坡,他被链子吊着,就像这样。"修路工又表演了全套动作;那时他该十分娴熟了,因为这表演是去年一年他村子里确切可信又必不可少的娱乐。 雅克一插嘴,问他以前是否见过那个人。 "没有,"修路工回答,恢复了直立的姿态。 雅克三质问他那后来如何认出他的。 "看他的高个头,"修路工轻声说,用手指指着他的鼻子,"当那晚侯爵质问我说,‘说,他长得像什么?,我答道。‘高得像一个精怪。,""你应该说,矮得像个侏儒。"雅克二应声道。 "但我懂什么呢?那种大事还没办完,他也没把心事告诉过我。注意,在那种情形下,我不肯作证,侯爵先生站在我们村的泉水旁,用手指着我说,‘给我把那混蛋带过来!,真的,先生们,我什么也不说。""他是对的,雅克们,"德法热低声说,看着打断话题的雅克二说,"讲下去吧!""好!"修路工说,神秘地,"那高个子失踪了。他被寻找了,几个月?九。十。十一个月?""数字没关系,"德法热说,"他藏得很好,但他最后还是不幸被促住了,说下去!""我继续在山坡上干活了,太阳又到了快去睡觉的时候。我收拾家伙,走下山去,到林子下面我的小屋里,那时天已全黑了。当我抬起头时,看到从山边过来六个士兵。中间一个是高个子,两手捆绑着,就像这样子!"借着他不离手的帽子,他表演了一个人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情形。 "我站在一堆石头旁,各位先生,看着那些士兵和他们的犯人过去(因为就这条道,任何景象都很值得看),起初当他们走近时,我看到的不过是六个士兵和一个被事困的高个子,而且他们几乎全是黑乎乎的,除去太阳睡下去那面有他们的一片红影外。先生们,我还看见他们长长的影子落在路对面的空埂和山岭上,好像巨人的身影。我还看到飞扬在他们周围的尘土。当他们嗒嗒嗒走来时,灰尘跟随着他们。但当他们走近我时,我认出了那高个子,而且他也认出了我。啊,他一定很希望再次掷身跳下山坡,像我和他第一次碰到的那天晚上一样几乎在同一地点!"他描述的那情形似乎此刻正身临其境,显然他看得很清楚;也许他平生根本就没见过多少场面。 "我不让士兵们觉出我认识那高个子;他也没让士兵们看出他认识我,我们用眼睛示意着。‘来,,那士兵头目说,指着村子,‘早点送他进坟墓!,于是他们就更紧地拖他,我跟随着。他的双臂因为捆得太紧都肿了,他的衣鞋又大又笨而且他瘸脚了。因为跛,所以很慢,他们用枪赶着他,就像这样。"他模仿被步枪托抵着前行的那人的样子。 "他们下山时像疯人赛跑似的。他摔倒了,他们大笑又把他拉起来。他脸上流着血并且满脸灰尘,但他不能动手去擦;于是他们又大笑。他们把他带进村庄;全村人都跑去看,他们把他押过磨坊,走上去到了牢房;全村人都看见牢门在黑夜里敞开,把他淹没了,就这样!"他尽可能地张大嘴,猛地合拢,牙齿发出响亮的撞击声,看出他不愿再张开嘴来损害那表演效果,德法热说,"继续吧,雅克。""全村的人,"修路人继续说,踮起脚尖放低嗓音,"都退回来;大家聚在泉水边低声私语。后来,大家都回去睡觉了,也许每个人都梦见那个倒霉的人关在悬崖上的监狱里,永不得出来,除非死掉。第二天早晨,我肩上扛着工具,边走边吃着黑面包,我从牢房边绕过去干活。在那里我看见他在上面,在一个高大的铁笼栅栏里向下窥看,像昨夜一样满身是血。他的手不自由,不能招呼我;我也不敢叫他;他像死人一样地看着我。"德法热和那三个人黯然对视。当他们听着那乡下人叙述时,所有的人脸色阴沉,一副要立刻报仇的样子;他们带着缜密却威严的神情,俨然像粗陋的裁判官;雅克一。二坐在旧木板床上,各自用一只手支着下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修路工;雅克三,同样地专注,在他们后面单膝跪着,他那激动不已的手不时地摸摸他的嘴和鼻子周围细微的神经;德法热站在他们和讲述者之间。 "讲下去,雅克。"德法热说。 "他在铁笼里呆了好几天,村子里的人偷偷去看他,因为害怕。但是村民总从远处眺望那个悬崖上的监狱;傍晚,白天的活做完了,人们坐在泉水边闲聊,所有的脸都朝着监狱。从前他们转向驿站;如今他们转向了监狱。他们在泉水边窃窃私语说虽然他判了死刑但不会执行;他们说巴黎有人替他呈交了请愿书,申辩他因为死了孩子才发疯发怒的;他们说还有一个请愿书是直接给皇帝本人的,我知道什么呢?只是可能罢了,也许是的,也许不是。""听着,雅克,"这名字的一号严厉地插进话来。"一份请愿书的确交给了皇帝和皇后,这里的这几个,除了你全都看到皇帝接了过去,当时他坐在皇后旁边,乘着马车经过街道。是你面前的德法热冒着生命危险冲到马车前,亲手呈交了那份请愿书。""听着,雅克!"跪着的三号雅克说,他的手指还在那些神经脉络上移动,带着一种骇人的贪婪神情,似乎他饥渴着,既不是吃的也不是喝的;"那些卫士,骑兵及步兵围着那个请愿者,殴打他。你们听说过么?""听说了,先生们。""那讲下去吧。"德法热说。 "另一方面,他们在泉水边悄悄议论说,"乡下人继续道,"说他带到我们村就当场枪杀,他一定会被枪决的,他们甚至传闻他因为杀了爵爷,并且因为爵爷是他的领主,他是佃户,农奴,你们叫做什么,所以他将要被当作杀害尊亲者行刑。一个老人在泉水边说他的拿刀行凶的右手会被火烧掉,然后他的脸;他的手臂,胸部,腿上的伤口里将被浇灌滚烫的油,水铅,热松脂,蜡和硫磺,最后,他将被四匹大马拉断手脚。那老人说,这些刑罚尽是曾经在企图谋害已故的皇帝路易十五的罪犯身上试过,但是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说谎?我又不是学者。""再听我说,雅克!"那个手不停摸脸带着贪婪神情的人说,"那个企图杀死路易十五的罪犯叫达米安,刑罚就在大白天巴黎城的大街上公开执行的;那天在前来观看的广大人群中,没有比一群上流时髦的妇女们更引人注意的,她们兴致勃勃地一直看到最后,到最后,雅克们,行刑一直持续到天黑,那时他已失去了两只脚和一只手,但还在喘气!那时实行,嗯,你现在几岁了?""三十五,"修路工说道,他看上去有六十岁。 "那时你才十几岁,你也许看到过。""够了,"德法热说,一脸不耐烦。"魔鬼万岁!说下去。""就这样,有些人这么说,有些人那么说;他们不说别的了;甚至那个泉水好象也流出了那个腔调。最后,在一个星期天的夜晚,当整个村子都沉睡了后,来了一些士兵,从牢房里蜿蜒而下,他们的枪在那小路的石头上叮当作响。人们挖啊,锤啊,士兵们笑啊喝啊;清晨,在泉水边,立起了四十英尺高的绞刑架,玷污了泉水。"修路工仰望低矮的天花板,似乎看穿了它,看见那绞架就在空中。 "所有的农活全停了,村民们全集聚在那里,没有人牵牛出门,牛也与人在那里,中午的时候,鼓声震天,士兵们在夜晚就开进了监狱,现在押着他出来。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捆绑着,嘴巴里塞着一块东西,用绳子紧紧勒着,使他看上去似乎像在大笑。"他模拟了那样子,用两个拇指把嘴角向耳根拉开。"绞架顶端装着一把刀,刀锋向上,刀尖立直,他被吊到四十英尺高处,一直吊着,弄脏了泉水。"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用蓝帽子擦着脸,在追忆那场面时,他脸上又渗出了汗水。 "真太可怕了,先生们,女人和小孩怎么去打水!谁敢在晚上那个影子下谈天!就在那下面,我说过了吗?当我在星期一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分离开村子时,从山上回头看,那影子落在教堂上,磨坊上,监狱上,似乎落在天边对角上!"那个饥渴者咬着一个指头,看着其他三个,他的手指因他的贪婪打着颤。 "完了,先生们,太阳下山时我动身(因为我被告知这么做)走呀走,走了一夜又是半天才碰到(他们告诉我我会遇到)这位朋友。和他一起,一会儿骑马,一会儿走路,过了半天和一个夜晚。总算在这里见到了你们!"在一阵阴郁的沉默之后,雅克一说:"好!你已作了如实的表演和叙述,你去门外等我们一会,好吧?""很乐意",修路工说。德法热陪他到了楼梯口,让他坐在那里,自己回去了。 当他回到顶梯时,三个人已站起来,头聚在了一块。 "你们怎么说,雅克?"第一号问。"要把它记录下来吗?""要记录下来,一定要消灭。"德法热道答。 "好极了!"那一副贪婪相的人乌鸦一样地叫了一声。 "那邸宅和全族人吗?"第一号问。 "府邸和全族人。"德法热答,"消灭。"贪婪相的人又用乌鸦声欢呼"好极了!"开始咬另一个手指。 "你相信,"雅克二问德法热,"我们保存这记录的方法不会引起麻烦吗?毫无疑问那是安全的,因为除我们本人以外没有人能破译它;但我们能永远破译它吗?或者,我说,由她?""雅克,"德法热回答说,伸直身子,"她由我的太太来把这记录保存在她的记忆里,她是不会遗漏一个字,一个音节的。只要编织成她自己的花样和符号,那对她永远是象太阳般的一目了然。信任德法热太太吧。要毁掉德法热太太用编织记录下来的罪状的一个字比一个最懦弱的人要毁掉自己的生命还不容易。"经过一番密谋,同意之后,饥渴者问:"这乡下人马上打发走吗?我希望这样,他头脑简单;他难道不有点危险吗?""他什么也不懂,"德法热说:"至少不知道有什么比把他自己升到同样高的绞架上更容易的事。他的事由我自己负责;让他留在我这里;我会照看他,然后送他上他的路。他要看看上流世界,国王,皇后和宫廷;让他在星期天看看吧。""什么?"那贪婪者叫喊,睁着惊讶的眼睛。"他想去看皇宫贵族,那是好兆头吗?""雅克,"德法热说,"如果你想要猫眼馋牛奶,就把牛奶明智地给它瞧。明智地给狗看它的猎物,如果你要它有一天捉住这猎物。"于是再没有异议;那修路工,坐在楼梯口打盹,于是吩咐他睡到床板上休息。他并不用多劝,就沉沉地睡去了。 这样一个乡巴佬能够在巴黎找到德法热这样的酒铺的住宿的地方之是不容易了。除了时常莫名其妙地害怕德法热太太之外,他过着一种新鲜而快乐的生活。然而,太太整天坐在柜台里,故意对他不加理睬,并特别执拗地作出他在那里并没有任何深层的意义的样子,以至每当他望见她的时候,他在木屐里的双脚就开始发抖,因为他觉得自己无法预见下一步这么一位太太会装出什么样子;并且他确信假如她那个装饰得流光溢彩的脑袋里故意装出她已看到过他谋杀过一个人,后来又剥了那人的皮的话,她肯定会将这场把戏一直耍到底,一定要弄到山穷水尽,假戏真做决不罢休。 因此,到星期天修路工发现太太要陪伴先生和自己去凡尔赛时,他很不痛快(虽然嘴上说很高兴)。另外,使他困惑不解的是太太在公车上一路不停地编织;更令他困惑不解的是到了午后太太在大庭广众之中还是双手织个不停,那时人们正在等着看皇帝和皇后的马车。 "您真辛劳,太太。"她旁边一个男人说。 "是的,"德法热太太答道;"我有好些事要做。""您做些什么呀,太太?""许多东西。""比如,""比如,"德法热太太镇定地答道:"尸衣。"那男人赶快挪开了一步,而修路工用他的蓝帽子打着扇,觉得异常闷热而且局促不安。如果他需要皇帝和皇后来解救他,他庆幸这解救药就在跟前;不一会儿,肥头大脸的皇帝和花容月貌的皇后乘着金马车来了,他们由炫目的"牛眼"扈从和一大群服饰灿烂。笑语琅琅的贵妇们和俊秀的贵人们陪同着。修路工似乎笼罩在这群男男女女的珠光宝气。绮罗脂粉和巧装盛饰的高傲体态和高傲气派里面。在这片刻的如痴如醉里,他居然高呼国王万岁,皇后万岁,人人万岁,事事万岁!好像他不曾知道当时遍地都是雅克似的。然后,花园,庭院,晒台,喷泉,草地又是国王和王后,又是"牛眼",又是贵妇和贵人,又是一切万岁!一直到他感动得泣不成声。在这持续三。四小时之久的全过程里,与他一起叫喊。哭泣。感动的人很多,而德法热始终捏着他的衣领,好像惟恐他会飞向他神往的偶像上把他们撕得粉碎似的。 "太好了"热闹过后,德法热说,好象一个监护人似地拍拍他的脊背,"你是个好孩子。"修路工这才镇静下来,他怀疑自己刚才的种种言语有什么错误;但是没有。 "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德法热在他耳边说,"你使这些笨蛋们以为这世道会永世长存,那样他们越放肆,离末日也就越近。""啊!"修路工叫道,他恍然大悟,说:"对极了。""那些笨蛋一无所知。他们无视你们的存在,并想永远控制你们。你和你们这一类还不如他们自己的一匹马和一条狗呢,而同时他们又只知道你们向他们欢呼朝拜。让它再欺骗他们一阵子吧;一切为时都不会太久了。"德法热太太傲慢地看看那被庇护的人,认可似地点点头。 "至于你。"她说,"你是会为所有事叫喊流泪的,只要一看热闹。你说,是不是?""真的,太太,我想是的。暂时会的。""假如给你看一大堆玩偶,要你为自己的利益撕破它们,你会选择其中最漂亮和最快活的一个吧。说,是不是?""真是的,太太。""是的。假如给你看一群不会飞的鸟,要你为自己的利益去剥去它们的羽毛,你会先动手去剥那些羽毛最漂亮的鸟的吧。是不是?""是真的,太太。""你今天既看到了玩偶又看到了鸟,"德法热太太说,抬起手指着人马远去的方向,"现在,回家去!" 第二十二章 继续编织 德法热太太和她的丈夫和和睦睦地回到圣安东尼的怀抱。而戴蓝帽子的小个子艰难地穿行在黑暗和尘土中。走过冗长的路边小道,缓慢地走向目的地,此刻那里的侯爵老爷(现在坟墓中)的邸宅正在静听树林的私语。那些石头面孔细听树林低吟,泉水叮咚,是如此地悠闲,以致几个为寻找充饥的草根树叶和柴火出没于广大石院台阶上的乡村小民,在饥饿的幻觉中感这些面孔的表情已经改变了,那时村子里流传着一个谣言,只是很轻微地流传在那里,就像那些瘦弱的村民一样,当刀子切中要害时,这些面孔变了,由傲慢变为悲愤;又说:当那吊着的人体悬在泉水上面四十英尺高处,它们又变了,显出报仇雪恨的凶相,这凶相将从此永远地保留着,在谋杀人的那间卧室的大窗台上有一个石刻人面,那石面的鼻子两边有两道细微的凹痕:现在谁都能认出那是谁,可那以前谁也不曾注意过;偶尔有两。三个衣衫褴褛的村民走过来,匆忙地一瞥侯爵老爷的石脸,用瘦骨嶙峋的手指对它指指撮撮,又慌忙逃避到青苔草叶丛中,活像胆小的野兔,其实兔子们远比他们幸运,它们可以在那里安身立命。 邸宅和茅屋,石刻人面和悬着的尸体,石板地面上的血迹和村子里纯净的井水,万亩田地,法兰西的一个省,乃至整个法兰西本身,都静躺在夜空下,凝成一条朦胧的细线。整个宇宙也一样,所有伟大的和渺小的都静卧在闪烁的星空下,正如人类知识能够琢磨微细的光线,分析它的组成一样,更伟大的智慧将会在我们这地球的亮光中看出在它上面的生物的各样思想的行为,各种罪恶和善行吧。 德法热夫妇乘坐在公共马车上,在星光下颠簸着来到他们的旅程过经的巴黎城门口。照例停在警卫室前,照例有人提着灯笼前来查看,照例进行检查和盘问,德法热先生下了车,认识一。两个士兵和一位警察,他与后者极为亲密,见了面两人热烈地拥抱。 圣安东尼又把德法热隐藏在他幽暗的羽翼下,在最后靠近这个圣者的地界处下车后,他们步行着在街上的烂泥和垃圾堆中向前走,这时德法热太太对他丈夫说:"告诉我,我的朋友,那当警察的雅克同你说了些什么?""据说今晚没什么情况,但他知道的全说了,另有一个暗探被派到我们这一区来。或许会有好几个,但他只知道一个。""嗯,好!"德法热太太说,冷静而煞有其事地耸耸眉毛,"有必要把他记录下来,他们怎么称呼那人?""他是英国人。""那更好,他的名字呢?""巴尔塞,"德法热用法语发音报了那名字。但他小心翼翼地力求把它发准,然后他把它拼了出来。 "巴尔塞,"太太重复说。"好,教名呢?""约翰。""约翰。巴尔塞,"太太在低声自语了一遍后重复道。"好。他的长相,知道吗?""四十岁左右,身高约五尺九寸,黑头发,皮肤黝黑,总的来说比较英俊,眼睛乌黑,淡黄色的瘦长脸,鹰钩鼻,但不挺直,特别偏向左腮,所以表情阴郁。""天呀,简直是幅肖像画!"太太说,大笑起来。"明天要把他登记下来。"他们转进酒铺,铺门早关了(因为已是午夜),德法热太太立即坐到她的位置上。清点她不在时收入的零碎钱,检查了存货,翻看了一遍帐簿,记下自己的支出,而且用各种方法与那雇员核实了一遍,最后打发他去睡觉。然后她再把碗里的钱倒出来,放在她的手心里挨个打扎进一串结子里,以便安全过夜。在这期间,德法热口里衔着烟斗,来回踱步,悠然自在,但从不干扰;真的,对于生意和家务他就是悠然自得地过来的。 那晚很热,由于店门紧闭而且被这样肮脏的邻居包围着,那铺子散发着臭味。德法热先生的嗅觉不怎么灵敏,但积存的酒散发出比喝时更浓烈的气味。甜酒。白兰地和茴香酒也一样。他嘘了一口气驱散那混浊的臭气,放下了吸完的烟斗。 "你累了,"太太说,边包钱边抬起眼睛,"那不过是通常的气味。""我有点累了。"她的丈夫承认道。 "你还有点消沉,"太太说,敏锐的双眼专注地盯在帐目上,但眼角好象有一。两缕视线留意着他。"唉,这些男人,男人啊!""但是,我亲爱的。"德法热开口了。 "但是,我亲爱的!"太太重复说,坚定地摇摇头;"但是,我亲爱的!您今晚很懦弱,亲爱的!""那,"德法热说,似乎一个心事被人从胸中榨了出来,"时间很长了。""时间很长了,"他的妻子重复说,"什么时候不是时间很长的?报仇和报应都需要很长时间;这是定理。""雷击人可不要花很长时间。"德法热说。 "要多久,"太太镇定地问,"雷电形成要多长时间,告诉我。"德法热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似乎听出这话中有话。 "花不了多长时间,"太太说,"一个地震就可以吞没一个城市,噢,告诉我准备一次地震要多长时间?""好长时间,我想,"德法热说。 "但一旦准备好了,它就会爆发,粉碎它面前的所有东西。同时,它一直处在准备当中,虽然不为人所见所闻。你应以此自慰。记住。"她打了个结,双眼发光,似乎捏死了一个敌人。 "我告诉你,"太太说,伸出她的右手来强调语气,"虽然道路漫长,但它毕竟已经上路了。我告诉你它决不后退,也决不会停止。我告诉你它会勇往直前。看看周围,试想想我们知道的一切生活情景,想想我们认识的所有人的面孔,想想雅克党人所申诉的日益增长的岔怒和不满,你认为这种状态会长久下去?呸!你太好笑了。""我勇敢的太太。"德法热回答,略低着头站在她面前,双手交叉在背后,像教师跟着一个驯服而听话的小学生,"我对此并无疑问。只是这实在拖延了很长时间,并且也许,你是明白的;我的太太,它也许,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里不会到来。""嗯!那又怎么样?"太太质问,又打了一个结,似乎又捏死了一个敌人。 "那!"德法热说,似抱怨似报歉地耸了耸肩。"我们看不到胜利了。""我们必须促成它。"太太回答,很有力地伸出手。"我们做的一切都不会是白白的。我全心相信,我们会看到胜利的。即使看不到,即使我知道肯定等不到,让我一见贵族和暴君的头颅,我还会,"然后太太紧咬着牙,打了一个委实可怕的结子。 "住口!"德法热喊到,略红着脸,好像被人斥责胆小一样,"我也,亲爱的,不会停止的。""对了!但是你的弱点使你有时需要找弱者和机遇来支持你自己。没有那些你也要挺住,一旦时机来到,放出老虎和魔鬼,但在等待时机时要拴住老虎和魔鬼,不要声张,但要时刻准备着。"太太把一串钱往柜台上一撂,好像要把它打破似的,以此强调了她这个忠告式的结论后,她将沉甸甸的手中之物,泰然地夹在掖下,说该是睡觉时间了。第二天中午这位令人钦佩的女人又出现在酒铺里她的老位置上,勤劳地编织着。一朵玫瑰花放在她旁边,她时而瞅几眼那朵花,但决不影响她那副全神贯注工作的样子。 铺子里零星有几个顾客,喝酒的与不喝酒的,坐着的与站着的。那天很热,成群的苍蝇好奇而富于冒险地扫荡到太太面前的几个粘乎乎的小杯子上。结果一命呜呼。它们的死对于其他外出兜风的苍蝇没有一点影响,后者漠然视之(似乎他们自己是大象,或者是与此无关的什么东西)直到遭到同样的命运。想想也真奇怪,这些苍蝇是何等地掉以轻心!,或许它们只想着宫廷里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 从门外闪进一个人影,德法热太太觉得奇怪。她放下手中的编织活,开始把那朵玫瑰花插到头巾中,然后才抬头看那人。 奇怪。就在德法热太太拿起玫瑰花的时候,顾客们都停止了谈话,并开始渐渐地溜出了酒铺。 "日安,太太,"新来的说。 "日安,先生。" 她大声说,当她继续编织时,她暗暗对自己说:"哈!好家伙,四十岁左右,身高约五尺九寸;黑头发;皮肤黝黑,大体说比较英俊;眼睛乌黑,谈黄色的瘦长脸;鹰钩鼻,但不挺直,特别偏向左腮,所以表情阴郁!好极了,完全一致。""请给我一小杯白兰地和一口凉开水,太太。"太太彬彬有礼地照办。 "这白兰地好极了,太太!"她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恭维,而德法热太太是明白他的来历的,然而,她说对那白兰地过奖了,便又拿起了编织活。来客盯着她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然后趁机观察这地方的陈设来。 "您编得真熟练,太太。" "我做惯了。" "花样也很漂亮!" "您这样认为?"太太说,微笑地看着他。 "真的。能问一下这是作什么用的?""消遣,"太太说,仍微笑地看着他,同时手指灵活地活动着。 "不是派用场的吗?" "那得看罗。我可能在某一天发现它的用场。假如我发现,那,"太太说,吸了口气,娇嗔地摇摇头"我会用它。"这是显然的;但是圣安东尼似乎明显地不赞成德法热太太头饰上插一朵玫瑰花。两个男人曾先后进来,正想点酒时,一看到这新模样,便犹豫起来,装出一副在那里找朋友的样子走掉了。那些客人进来时,还在那里的人也一个不剩,都溜光了。这侦探时刻注意着,但觉察不出什么可疑的迹象。他们都是些穷困潦倒。无所事事的闲散分子,非常自然,无可指责。 "约翰,"太太想,边编织边看看陌生人,"多呆一会儿,你走时我该编巴尔塞了。""你有丈夫,是吗,太太?""是的。""孩子呢?""没孩子。""生意看起来不怎么好?""生意很差,人们都太穷。""噢,不幸的。可怜的人们!还这样被压迫着,如你说的。""如您说的。"太太顶了回去,迅捷地把他的名字编成一种不吉利的东西。 "请原谅。虽然,这话是我说的,可您自然是这样想的。""我想的?"太太高声反问道。"我和我丈夫要支撑这个酒店就已够忙的了。没工夫去想别的。所有我们想的就是怎样活下去。这就是我们想的事,那足够我们从早想到晚,哪有工夫管别的事。说我想别人的事,不,不可能。"这侦探到酒店来就是想打听点什么的,碰了壁自然不会喜形于色;只是带着一种闲聊而又殷勤讨好的样子站着,一个手肘靠在德法热太太的小柜台上,偶然呷一口白兰地。 "太太,把加斯柏特处死实在太糟糕。唉!可怜的加斯柏特。"语气中充满了同情的感慨。 "我相信,"太太冷峻而平淡地说,"如果有人为这些目的动刀子杀人,那他就要付出代价。他事先该明白他奢侈的代价。现在他已付清了。""我相信。"侦探说,他把他轻柔的嗓音放低到引出心里话的程度,而且他那邪恶的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显示出革命激情受伤害的样子:"我相信这附近一带的人们对可怜的人是很同情的。对加斯柏特的死是愤怒的,是吗?就我们两人说说。""是吗?"太太茫然地问。 "不是吗?" ",我丈夫来了!"德法热太太说。 当那酒铺老板进门时,侦探碰碰帽沿向他致礼,并且和颜悦色地说,"日安,雅克!"德法热停住,吃惊地呆看着他。 "日安,雅克!"侦探又说,在那呆看下,他的笑容并不十分自信,也不十分自然。 "您弄错了,先生,"酒铺老板答道,"您把我看成另外一个人了。那不是我的名字,我是厄尼斯特。德法热。""反正都一样!"侦探潇洒地说,但也有些困惑,"日安!""日安!"德法热干巴巴地回敬。 "您进来时我正在荣幸地与您的太太闲谈,我正在对她说,他们告诉我圣安东尼区对于可怜的加斯柏特的不幸命运很同情也很愤慨,""没人这样对我说过。"德法热摇摇头说,"我一点也不知道。"说完,他走到柜台后面,站着,一只手放在他的妻子的椅子背上,隔着柜台看他俩对面的客人,那个他们俩谁都想一枪痛快打死的客人。 那侦探,早已习惯自己这一行,还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喝干了一小杯白兰地,呷了一口清水,又要了一杯。德法热太太为他倒满,又专心编织起来,并哼起了小调。 "您似乎对这一带很熟;也就是说,比我还熟?"德法热说。 "没的事,不过我希望更好地来熟悉它。我对这一带贫苦的居民怀有深厚的兴趣。""哈!"德法热含糊地说。 "与您有幸交谈,德法热先生,使我想起,"侦探继续说,"令我久仰的一些有趣的和你名字相连的某种些情。""真的吗?"德法热说,不露声色。 "是的,真的。当莫奈特医生解放时,您,他从前的仆人曾负责看护他,我知道。他被委托给您。您看,我知道这些事情吧。""有过此事,当然啦。"德法热说。这时,正编织和哼小调的妻子用手肘碰了碰他,暗示他小心作答并且要简短。 "他的女儿来找您,"侦探说,"而且从您的手中她把他接走了,由一位穿棕色衣服的绅士,叫什么名字?,戴着小巧的假发,洛里吧,特尔森银行的,陪伴着到英国去。""有过这样的事。"德法热又说。 "非常有趣的回忆呀!"侦探说。"我是在英国认识莫奈特医生和他的女儿的。""是吗?"德法热说。 "您现在不怎么知道他们的消息吧?"侦探说。 "是的。"德法热说。 "实际上,"太太插了进来,从手中的活和低哼中抬起头,"我们久没听说他们的消息了。我们收到过他们平安到达那里的信,或许还来过一。两封信;但是,打那时起他们已逐渐走上他们的生活道路,我们,我们走我们的,我们就不通音信了。""确实这样,太太。"侦探答道,"她将要结婚了。""将要?"太太应声说,"她这样漂亮老早就该结婚。你们英国人太冷淡,我觉得。""噢!您知道我是英国人?""我从您的口音里听出来。"太太接口说,"我从一个人的口音里会猜到他是什么人。"他并不认为这是对他的恭维,但他还是一笑来表明他的高兴。喝完白兰地后,他补充说:"是的,莫奈特小姐就要结婚了。但是不嫁给英国人,而嫁给一个她自己的本国人。再说加斯柏特(啊!可怜的加斯柏特!残忍啊,残忍!),说也奇怪,她所要嫁的正是加斯柏特因之而吊起来的侯爵老爷的亲侄子;换一句话说,就是现任侯爵,但是他隐姓埋名住到英国,在那里他并不让人家知道他是侯爵;他改称查尔斯。达尔内先生。达尔内是他母亲的姓。"德法热太太镇定地编着,但是这消息对她丈夫显然很有影响。他在小柜台后面点燃他的烟斗,但他无法掩饰他的心烦意乱,双手很不听使唤。要是看不出这一点,或不把它记在心上,那个侦探也就不成其为侦探了。 已经得到了这一点,不管它是否有价值,至少是种收获。由于再没有顾客进店子,巴尔塞就付清酒帐,起身要走;出门前,他趁机煞有风趣地说他希望着有幸再次与德法热先生和太太相见。他走出圣安东尼外围好一会儿,夫妇俩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状态,生怕他会回来。 "那会是真的吗?"德法热站着吸着烟,一只手扶着她的椅背,低头看着他的妻子低声问,"他说的关于莫奈特小姐的事?""他说的,"太太回答,稍稍扬起眉毛,"十有八九是假的,但或许是真的。""如果,"德法热欲言又止。 "如果什么?"他妻子问。 ",如果时机真的到来,而我们活着看到胜利,我希望,为了她的原因,命运之神把她的丈夫留在法兰西之外。""她丈夫的命运,"德法热太太一如以往地镇定自如,说道:"最终会决定他的去处,决定他的归宿。那就是我所知道的。""但是很奇怪,不是很奇怪吗?",德法热说,似乎在恳求他的太太承认这一点。"我们对她父亲,对她自己满怀同情,可现在你把她丈夫的名字收录在刚走的那只该死的狗的名字旁边,难道不奇怪吗?""时机到时还会有更奇怪的事呢!"太太说,"我已将他们的名字明确地编录了下来,并上了帐,这就够了。"说着她收起编织物,迅速从头巾中取下玫瑰花。不知是圣安东尼人本能地觉察到这朵报警花已经摘下,还是圣安东尼人一直就在暗中留意它的去留,总之,花摘下不一会儿,圣安东尼人马上就鼓足勇气荡了进来,不久,酒铺又恢复了常态。 这个季节的夜晚,圣安东尼人大都倾室而出坐在门前的台阶和窗台上,或者走到肮脏的街头院角,呼吸新鲜的空气。德法热太太习惯于拿上编织物,走东闯西,从这群人走到那群人中,像一个传教士,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世界但愿不再产生这类人。所有的女人都在编织,编织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但这机械的手工工作不过是吃饭喝水的机械性替代罢了;双手的劳碌替代了嘴的咀嚼及消化器官的运行。要是这些瘦骨嶙峋的手指停下来不动了,她们的胃也就会备受饥饿的煎熬了。 随着手指的活动,眼睛在活动,思想也在活动。德法热太太从这群人走到那群人,凡同她谈过话的那小群人,在她走后,她们的手指,眼睛和思想这三者,都活动得更快更猛了。 她的丈夫站在门口抽烟,赞赏地望着她说:"一个伟大的女人,一个倔强的女人,一个伟大的令人敬畏的女人!"黑暗笼罩下来了,远处传来了教堂的钟声和皇家宫廷卫队的军鼓声。女人们仍坐在那儿织个不停。黑夜包围着她们。另一种黑夜也一定正向她们走进,有朝一日,全法兰西教堂巍峨的钟塔里悦耳鸣响的钟声,将被熔铸成轰隆的大炮,那时军鼓敲击起来,将淹没一切悲惨的号叫,黑夜里强烈地响起"民权,富裕,自由,生活"的呼声。这一切正日益向坐在那里不断地编织的女人们逼近,以致她们自己也身不由己地向着尚未建造出来的机器靠拢。她们将坐在那儿一边编织,编织,一边数着颗颗下落的头颅。 第一章 一个夜晚 明天露西就要结婚了。她把这最后一夜留给了她父亲。只有他俩坐在梧桐树下。 "您高兴吗?我亲爱的父亲?""很高兴,我的孩子。"他们俩已在那里坐了很久了,可是话讲得很少。天色尚亮,足可以看书或者干活,但她今天既没有像平常那样埋头干活,也没有读书给他听。多少次她曾坐在树下他的身边,或干活或读书;但这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也无法使它相同。 "今晚我非常高兴,亲爱的父亲。我深深地处在上帝赐予我的爱情的幸福之中,我爱查尔斯;查尔斯也爱我。但是,假如我今后不能侍候您,或者如果我的婚姻将使我们分离,哪怕仅几条街之隔,那么我现在的难过和内疚将是无法言传的,甚至此刻,"甚至此刻,她也不能控制她的声音。 在这样凄楚的月光下,她搂着他的脖子,把脸靠在他的胸脯上。永远是凄清的月光,啊,正如在被称做人类生命的日光一样,总处于变幻不定当中。 "最最亲爱的!您能告诉我,在这最后时刻,您是否能万分相信我对他的爱情,对他的责任将决不会离间我们?我很清楚,但您清楚吗?在您心中,您是否感到确定无疑?"她父亲以以前少有的坚定欣喜地回答:"十分确信,我亲爱的!不但这样,"他补充道,同时温柔地亲吻她,"露西,从你的婚姻看来,我的前途更光明,比以前,比没有这婚事的时候更好。""假如我能希望那样,父亲!,""相信我的话。爱!真是这样的,你想想,结婚是如何的自然和平常,亲爱的。你很孝敬,又年轻,还不会完全理解我心中的焦急之情,我一直觉得你的生命不该虚掷,"她想用手去捂他的嘴唇,但他握住了它,重复了那个词。 ",虚掷,我的孩子,不该误了终身,违背自然规律,为了我的缘故。你的无私不会完全理解我是多么惦记着这事;但是,你只要想一想,要是你不能幸福美满,我怎么会幸福美满呢?""假如我没有碰到查尔斯,我的父亲,我还会很幸福地同您在一起。"他微笑着,觉得她无意中承认碰到了查尔斯以后,没有查尔斯,她就不会幸福;于是答道:"我的孩子,你确实碰到了他,而且是查尔斯。假如不是查尔斯,那也会是另外一个人。或者,假如没有什么人,可能是我的缘故,那么我生命中的黑暗部分不仅把阴影投到我自己,而且落在了你的身上。"这是除那次法庭作证以外,她第一次听到他提及他的痛苦时代。那些话萦绕在她耳边,给她一种新奇的感觉,以至多年以后她还记起。 "看!"波韦的医生说,举手指着月亮。"我曾从监狱的窗户里观察过她,那时我忍受不了她的光辉。我观察着她,想到她正照耀着我失去的东西,我痛苦万分以头撞墙。我曾观察过她,在一种极度的枯燥和困倦中,那时我别无所想,只想着我能在她的滚圆的表面画多少条平行线,多少条能与之相交的垂直线。"他看着月亮,深沉地默想着,然后补充道:"我记得各有二十条,但第二十条很难画进去。"听他回忆过去,那种新奇的感觉随着他的悠悠叙述而日渐加深;但是他讲时的神情举止没有什么让她吃惊的。他似乎只是想把过去的苦跟现在的幸福拿来比较一下。 "我曾观望着她,成千上万次地牵挂我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它是否活着。它是否活着出来了,还是因可怜的母亲的受惊过度而死在腹中,它是否是个男孩,将来为他的父亲报仇雪恨耻(囚禁的日子里我一度有无法抑止的报仇yu望。);可能是个从不知道他父亲身世,或终身猜测他父亲是个丧失意志和品行的男孩。说不定是个将来要成为女人的女孩。"她紧紧地抱住他,亲吻他的脸庞和手。 "我想象我的女儿,完全忘记了我,或者说,压根就不知道我,没有意识到我。一年又一年,我曾经推算过她的年龄。我曾看到她与一个全然不了解我命运的男人结为夫妻,我已经完全从活着的人的记忆中消失,在下一代的心目中也没有我的位置。""我的父亲,甚至听你讲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女儿,我的心已在受鞭笞了,似乎我就是那个孩子。""你,露西?是你给我带来的安慰和新生命才触及了这些记忆,在这临别的夜晚,这些回忆在我俩和月亮间浮现,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她对你一无所知,她对你漠不关心。""对!但是在另一些月夜,当忧伤和寂静使我产生另一类感觉,一种悲伤而宁静的感觉,如任何一切因痛苦而引起的情感一样,我想象她来到我的牢房,把我带至狱外的自由天地。我曾经常看见她在月光下的幻影,就像我现在看见你;不过我从来没有把她抱在怀里;它站在小铁窗和牢门之间,但是你知道这并不是我刚才说过的那孩子了。""那人影不是它,这,是幻觉,是想象?""不,那是另一回事。它站在我昏花的眼前,但是从来不动一下。我心里盼望的却是更为亲切的孩子。至于她的外貌,我知道她不过像她的母亲。另一个也有点像她,跟你一样,但不是一模一样。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露西?几乎不能吧,我想?我怀疑一个人要作过孤独的囚徒后才能明白这些令人费解的区别。"当他试着分析他旧时的处境时,他心平气和的言语使她胆颤心惊。 "在较为宁静的心境下,我想象她在月光里向我走来,并把我带出去让我看她结婚的家,那里充满着她失去了的父亲的记忆。我的画像挂在她的房间里,她天天为我祈祷。她的生活是有生机的。愉快的,富于意义的。但是我悲惨的历史渗透在她全部生活中。""我就是那个孩子,我的父亲。我远没有这样好,但就那份爱心来说,那就是我。""她还给我看她的孩子,"波韦的医生说,"他们早已听说过我,并被教育了同情我。当我们经过国家监狱时,他们远远地走开那悲惨的墙,仰望铁柱,小声私语,她不能把我解救出来;我想象她领我看完这些后又把我送回去。但是,那时我因流泪而感到欣慰,于是跪下来为她祝福。""我希望我是那孩子,我的父亲。噢,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你明天会那样热切地为我祝福吗?""露西,我今晚之所以回忆往日的困苦是因为我爱你胜过言表,并且想来感谢上帝赐与我巨大的幸福。我过去的思想,哪怕是最狂乱的时候也不曾达到此刻我和你共有的这份幸福。"他拥抱着她,庄严地为她向上天祈祷,并谦恭地感谢上苍把她赐与了他。然后,他们进屋去了。 除了洛里先生,没有邀请别人来参加婚礼,甚至除了面容憔悴的普洛丝小姐,没有别的伴娘,婚后他们的居室位置并没有变动,他们只是扩大了一下,把楼上那个原先属于来历不明的隐身房客的房间也租了过来,除此之外他们不想要别的。 在简单的晚餐上莫奈特医生非常快活。饭桌上只有三个人,普洛丝小姐是第三个了。他为查尔斯不在场而遗憾;他很不高兴大家出于对他的爱而让查尔斯回避的把戏。于是满怀爱心地为他祝酒。 这样,到了他向露西道晚安的时候,他们各自回房去了。但是在宁静的凌晨三点钟,露西又从楼上下来,悄悄地来到他的房间,事前,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害怕。 然而一切都正常,一片安静,他睡熟着,白发悠然分散在并未动乱的枕上,双手安静地放在被盖上。她把她那支不必要的蜡烛放在远远的暗角里,悄然摸到他的床边,用嘴唇吻他的嘴唇,然后,倾侧着身子,看着他。 囚禁的苦难折磨坏了他英俊的脸庞,但是,他用非常坚强的毅力隐藏起了那些伤痕,甚至在睡眠中也埋藏得一丝不露。在那个广大的梦乡里,再也看不到一张比这更沉着,坚定,警觉着意外的袭击而引人注目的脸了。 她小心地把她的手放在他亲爱的胸上,开始祈祷:她将一辈子忠实于他,因为她爱他,因为他的忧郁应得这份怜爱。最后,她收回手,再一次吻了他,然后离开。不久,太阳出来了,梧桐树叶的阴影在他的脸上移动,温柔得好像她的嘴唇在为他作祈祷时的嚅动。 第二章 九天 结婚当天,阳光灿烂。他们都在医生紧闭着的房门外准备着。里面,医生正与查尔斯。达尔内说话。他们已做好去教堂的准备;所谓他们就是指美丽的新娘,洛里先生和普洛丝小姐,对这桩婚事,普洛丝小姐虽然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不能避免的结局,心里却还念念不忘她的弟弟所罗门,要是他是新郎,即这婚事将更完美了。 "原来",洛里先生说,他对新娘赞叹不已,一直围着她转来转去,细细打量她优雅华美的服饰。"我心爱的露西,当年我把你这个小宝贝带过英吉利海峡,原来是为这一天,上帝保佑我!我当时对自己所做的事看得是如此微不足道!我真低估了我为我的朋友查尔斯先生所做的的价值!""你是无意的,"实事求是的普洛丝小姐说,"所以你怎么会知道呢?胡说!""真的吗?好,你可不要哭,"和谒的洛里先生说。 "我不哭,"普洛丝小姐说,"你才哭着呢!""我,我的普洛丝?"(说到这时,洛里先生竟敢同她说笑了。)"刚才你是在哭,我看到的,对此我并不奇怪,"普洛丝小姐说。"你送这样一套餐具是足够让人流泪的。昨晚那盆子送来之后,其中的一叉一匙没有一件不让我掉泪的,一直流到我看不到它为止。""我非常感谢,"洛里先生说,"当然,以我的名誉保证,我决无想将那些菲薄之礼让任何人看见它的意图。天啊!这是个要一个男人考虑他已失去的一切的时候。天啊。天啊!想想早该有个洛里夫人,差不多是整整五十年啊!""没那回事!"普洛丝说。 "你认为不该有洛里夫人?"那个叫洛里的绅士问。 "呸,"普洛丝接着说,"你在你的摇篮里的时候就是个光棍了。""对!"洛里先生说,微笑着理理他的小假发,"那似乎也很可能。""你放到摇篮前已注定是个光棍了。"普洛丝小姐继续说。 "那,我觉得,"洛里先生说,"老天对我太不公平,打不打光棍,我自己应该有发言权嘛!够了!现在,我亲爱的露西,"他轻轻地搂住她的腰,"我听见他们在隔壁房间里移动了。普洛丝小姐和我,作为两个事务员,却急着不失时机地想同你说几句你想听的话。我亲爱的,你把你的好父亲托付给一如你自己热诚亲切的人手里吧;他会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在接下去的两周时间里,你们在华维克县一带时,甚至特尔森银行的事务也要对他退让一步的(相对说),两周过后,当他来会合你和你亲爱的丈夫一同去威尔斯作两个星期的旅行时,我们把他交还给你,你准会说那时他处于身心最健康快乐的状态。现在我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了,在另一个人到来要求他祝福前,让我用一个旧式的单身汉礼吻别我亲爱的姑娘。"一时,他捧着那张娇美的脸,看着早已铭记在心的那个额头的表情,然后把那头闪亮的金发靠在他小巧的棕色假发上,那情意真挚而温雅,如果那是老式的,该和亚当一样的老了。 医生的房门开了,他与查尔斯。达尔内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是如此的苍白,两人进屋时根本不是,以至不见一丝血色。但是,他仍旧镇静不变,只有洛里先生敏锐的目光察觉到某些阴影。惘然恐惧的老毛病刚刚袭击过他,如同一股寒流穿透全身。 他将手臂伸向他的女儿,挽着她下楼,送上洛里先生特意雇来的马车。其他人坐在后面的车上,不久,到了一个附近的教堂,那里没有陌生人前来观看。查尔斯。达尔内和露西。莫奈特幸福地结了婚。 婚礼结束后,一小群人微笑的脸上闪出感动的泪光,一些灿烂的钻石也在新娘的手上熠熠闪亮。那些钻石是洛里先生刚刚从其中一只隐秘的匣子里取出来的。他们回家吃早餐。一切如意,一直到那个曾在巴黎顶楼上与可怜的修鞋匠的白发混合在一起的金发又在早晨的阳光中与它混合时,他们才在门口道别。 这是难舍难分的别离,虽然为时不长。但是她的父亲安慰着她,最后轻轻地把自己从她的拥抱中解脱出来,说道,"查尔斯,带她走吧!她是你的!"她激动的手伸出在窗外,频频向他们摆动,她走了。 这一角因为偏僻,悠闲和好奇者罕至,加上行李简单,只有医生,洛里先生和普洛丝小姐留了下来。直到他们转回客厅的迎人乘凉处时,洛里先生觉察到医生发生了大变化;似乎举在那里的那条金胳膊打了他一顿似的。 显然,他在极力压抑,而一旦压抑的情况过去,他很可能发生剧烈的反应。但是他那副惊慌失神的旧样子使洛里先生大为棘手;他们上楼时他那副神情恍惚地抱头踉跄闯进自己房间的模样,使洛里先生想起了酒店老板以及那次星夜的奔驰。 "我想,"他焦急地想了想后,低声地对普洛丝小姐说,"我想现在我们最好别跟他讲话,也绝对不要打扰他。我必须到特尔森银行走一走,我马上去马上回来。然后,我们骑车把他带到乡下去,在那里吃饭,一切会好的。"对于洛里先生,到特尔森银行里转转倒容易,可转到外面来就困难了。他在那里耽搁了整整两个小时,他回来的时候,没向仆人问一句话,便直接上了那个破旧的楼梯。正要走进医生的房间时,一阵低低的敲击声不由把他怔住了。 "上帝啊!"他大惊失色,说道:"怎么回事?"普洛丝小姐神色慌张地来到他面前,靠着他的耳朵说:"天啊,天啊,全都完了!"她哭了,捧着双手。"怎么告诉小金虫呢?他认不出我,而且做起了鞋。"洛里先生极力安慰她,然后自己走进了医生的房间,凳子朝着灯光放着,像他以前看到鞋匠工作时一样。他低着头,正忙着。 "莫奈特医生,我亲爱的朋友,莫奈特医生!"医生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半疑惑半恼怒地,然后又低头干活了。 他已将外套和背心脱掉,衬衫也在领口处敞开了,如同以前干活时一样,甚至那副枯槁憔悴的脸色也复原了,他埋头干着,毫不耐烦地,似乎觉得别人打搅了他了。 洛里先生看了看他手中的活,发觉是从前一只旧式鞋子。他捡起放在他身边的另一只鞋问他这是什么? "一位小姐的步行鞋,"他轻声地嘀咕,头也不抬,"它早该做完了。别动它。""但是,莫奈特医生,看看我!"他服从了,显出一副机械顺从的老样子,手头的活计却没停下来。 "您认识我吗?我亲爱的朋友?多想想,这可不是您干的活。想想,亲爱的朋友!"什么也不能使他开口说。他有时抬起头看你一眼。但是,怎么劝说也不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话。他默默地做呀,做呀,做呀,对他讲的话如同落在了无回音的墙壁上或者空中。洛里先生能发现的唯一的一丝希望是他有时偷偷地抬头看看,那时,似乎有一种淡淡的好奇和迷茫的表情,似乎他正努力调解他心头的疑问了。 洛里先生立即意识到,当前有两件事最为重要。第一,这事绝对不能让露西知道;第二,这事也绝对不能让所有认识医生的人知道。他和普洛丝小姐商量之后,立刻采取措施,对外声称医生身体不佳,需要彻底休息几天。为了出于好心隐瞒过他的女儿,普洛丝小姐给她写了一封信,谎说她父亲已经被请去治病,因走时慌张,草草给她写了几句话,已同时邮寄了,等等。 洛里先生采取了周密的办法,一心盼望医生康复。要是那希望能马上实现,他将有另一套方案。在他看来对医生的病情是最好的对策。 洛里先生一心盼望医生早日康复,希望自己的另一套方案能得以实施,他决定由自己亲自悉心看护他,而且尽可能做得不露痕迹。于是他为自己生平第一次不去特尔森银行上班作了安排,并在医生房间的窗口处占了个位置。 可是,他不久就发现强迫医生说话是有害无益的,因为只要一勉强,他就忧心忡忡。他第一天就放弃了那个计划,决定只是每时每刻陪着他,作为一种对他已陷入或正在陷入的幻觉的无声的抗议。于是,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里看书写字,以他所想得出的一种种愉快和自然的方式表明这是个自由的地方。 莫奈特医生别人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别人给他喝,发病的第一天他一直埋头干活,一直干到天暗得看不见,直至洛里先生生平第一次看书到天暗,没法看书,也没法写字,他还继续苦干了半个小时,当他把工具收拾到一边,留待第二天再用时,洛里先生站起来对他说:"您要出去吗?"他用老样子低头看着他脚下的地板,又用从前的老样子抬头看看,然后用从前的低音重复道:"出去?""是的;和我去出去走走,为什么不去呢?"他不想说为什么不去,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可是,当他弯腰坐在凳子上,两肘支在膝上,双手抱着头时,洛里先生觉得他依稀在迷迷糊糊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呢?"这聪明的生意人看到这里有机可趁,并决定把握住这一点。 普洛丝小姐和他每晚轮流值夜,并从邻座观察他。他在上chuang前来回踱了好长时间的步,但当他终于躺下来后,马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他按时起床,直接走到凳子边去工作。第二天,洛里先生高兴地喊着他的名字向他打招呼,并与他谈起近来他们都熟悉的一些话题。他不作回答,但是他分明在听所谈的话,而且他在思索,尽管很模糊。这鼓励洛里先生一天中转好几次邀请普洛丝小姐进来参与。在那些时候,他们平静地谈到露西,谈眼前她的父亲:他们的态度跟平常完全相同,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谈话时心平气和,时间不长,次数也不多以免招他厌烦;而使洛里先生的友爱之心为之轻松的是医生抬头看他的次数多了,并且他大致也感觉到自己与周围环境的不协调。 当天色又一次暗下来时,洛里先生像前次一样问他:"亲爱的医生,您想出去吗?"像以前一样,他重复道:"出去?""是的,跟我去散个步,为什么不去呢?"洛里先生得不到回答,这次,他假装独自出去了,在外面停留了一小时后才回来。与此同时,医生曾移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从那里俯看那棵梧桐树;但是当洛里先生回来时,他又溜回到他的凳子上。 时间过得很慢,洛里先生的希望小,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而且日渐沉重。第三天来了又去了,接下来是第四天,第五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九天了。 怀着已渐暗淡的希望和越发沉重的心情,洛里先生在焦虑中度过了这些日子。由于秘密严加保守,露西毫不知觉,一直沉浸在幸福当中;但洛里不会不发觉那个鞋匠,起初不灵便的手艺正变得日益熟练。到第九天黄昏,他以从未有过的专心致志的态度干着活,双手也从未象现有这样灵巧过。 第三章 一条意见 焦灼的看护使洛里精疲力尽,他在他的座位上睡着了。焦虑的第十天早晨,太阳照进那个他沉睡了一晚的屋子,他被惊醒了。他揉揉眼睛站起来,却怀疑自己是否现在还在睡梦中。因为,走到医生的房门口向里看,他看到鞋匠的凳子和工具又都已放在一边,并且医生自己正坐在窗前看书,他穿着早上常穿的晨衣,他的脸(洛里先生看得十分清楚)虽然还很苍白,但宁静而专注。 甚至当洛里先生证实自己确实醒了,他还觉得恍忽不已,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怀疑最近做鞋子的事情是否是他自己的恶梦;因为他不是亲眼看到他眼前的朋友穿着平常的衣服,象从前一样做事吗?能看到有什么迹象使他觉得的确曾经发生过印象如此深刻的变故呢? 这只不过是由于他一时的糊涂和惊异而引起的疑问,答案当然显而易见。假如那个印象不是真正由相应的充足的原因产生,那么他,杰维斯。洛里怎么会到这里来?他怎能和衣睡在莫奈特医生家的诊疗室的沙发上,并且一大早站在医生卧室门外想这些问题呢? 几分钟后,普洛丝小姐来到他身边,轻声地说了几句话。如果他这时心头还有什么疑虑未消的话,那么她的话必定打消了所有疑虑;不过那时他已十分清醒,毫不疑惑了。他建议他们应暂时别进去,等到日常早餐时间再去见医生,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如果那时他神情正常,洛里先生将小心翼翼地向他求教一个治疗方案,在焦虑不安中他是多么渴望这样做呀。 普洛丝小姐听从他的吩咐,小心冀冀地执行着这个方案。由于时间充裕,洛里先生照常梳洗打扮,来吃早饭时,他像以往那样穿着雪白的衬衫和整洁的长裤。他们跟往常一样请来医生,共进早餐。 这样,他们尽可能按照洛里先生认为唯一稳妥可靠的方针,采取细致诱导的办法同他聊天。开始医生认为她女儿是昨天结婚的。他们就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故意暗示今天是星期几,几号,让他去想去推算,这显然使他有点不自在。然而,在其他方面,他显得如此镇定自若以致洛里先生决定借机寻求帮助,这帮助的人自然是医生他自己。 于是,当用完早餐,收拾完餐具,只剩下他和医生两人在那里时,洛里先生动情地说:"我亲爱的莫奈特,有一个我很有趣的奇怪病例,我希望在私底下听听您的意见,也就是说我觉得它很怪,也许,对见多识广的您来说未必如此。"看着那双因这几天的活而被弄脏的手,医生显得有些不安,但他小心地听着。他早已不止一次地琢磨过自己的手。 "莫奈特先生,"洛里先生说,亲热地抚mo着他的手臂,"那个病例是我其中一位特别亲爱的朋友的,麻烦您指教我,为了他,特别是为了他女儿,他女儿的缘故,我亲爱的莫奈特。""如果没错,"医生低声说,"这是一种心理中风,?""嗯?""讲得清楚点,"医生说,"不要漏掉细节。"洛里先生觉得他们彼此默契,就继续说:"我亲爱的莫奈特,这是个很长的旧病,它对于感情,对于,情感,对于,象你所说,心理,是非常严重和剧烈的,这是种突发性中风,它击倒病人,说不清要多长时间,因为我相信病人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推算这时间,也没有其它方法知道。这种突发性中风,病人在恢复过程中记不得过去,我曾听他公开明白地说过。他现在已完全康复,仍是个智力高度健全的人,能够进行复杂的体力。脑力劳动,能够不断地增进知识的积累,他在那方面原已是十分渊博的了。但是,不幸的是,近期曾经,"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一次小小的复发。"医生低声问道:"历时多长?""九天九夜""那症状怎样?我猜想,"又看着他的手,"又重操起了与那刺激有关的旧行当。""事实正是这样。""那么,你是否曾经看见他,"医生清晰而镇定地问道,虽然声音同样很低,"原先干那活儿的模样?""见过。""那次复发时,他是大致与那时的情形类似还是完全一相同?""我觉得是完全一样。""你讲到他的女儿,他女儿知道这次的旧病复发吗?""不,没有告诉她,我希望永远对她保密。这事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可靠的朋友知道。"医生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那太好了,考虑得太周到了!"洛里先生也握住他的手。一时两人谁也没说什么。 "现在,我亲爱的莫奈特,"最后,洛里先生说,以最体贴最亲切的态度,"我仅仅是生意人,无力处理这样复杂困难的事情,我没有这方面必要的学识;也没有这方面的头脑;我需要指教,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像您这样能给我正确指导的人,请告诉我,这个复发是如何发生的?有没有再发的危险?能防止再次发生吗?怎样来对付复发?它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我能为我的朋友做些什么?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做。没有人比我更想着替朋友做些什么。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该怎么着手。如果您的智慧。知识和体验,能把我引入正确的思路,我可能会做许多事;没有别人的启发。诱导,我能做的就很少了,请求您给我讲讲,请求您使我更明白些,教我怎样更有用些。"莫奈特医生听完这些肺腑之言,坐着静思着,洛里先生没有勉强他。 "我想可能,"医生极力打破沉默说:"你描述的那个旧病复发,我亲爱的朋友,并不是患者完全预见不到的。""他害怕吗?"洛里先生冒失地问。 "很害怕,"他说,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你不知道这种恐惧怎样重压在患者心头,对他来说是何等的困难,几乎不可能来强抑自己说出一句压迫在心头的问题。 "如果他能说服自己,把复发时郁积在心头的隐恨倾诉给别人,"他说,"那么,当旧病来临时,他是否会好一点呢?""我想会的,但是这,正象我刚才所说的,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甚至相信,在某些情况下,是完全不可能的。""那么",洛里先生说,又把手轻轻地放在医生的胳膊上,双方都沉默了一会之后,"您怎么解释这一次发作呢?""我相信,"莫奈特医生回答道,"一系列思想和记忆异常强烈的复苏是病症的第一原因。我想这是某些极其痛苦的剧烈联想被活生生地唤起。很可能那是一种早已潜伏在他心里的一种恐惧,在某种情况下,比如在某个特殊的场合,那些联想就复活了。他努力自行防备,但是,是徒劳的;或许那自我预防的努力使他更无法忍受。""他记得在复发中发生的事吗?"洛里先生说,自然有些犹豫。 医生凄惨地环顾房间,摇摇头,低声回答道,"一点也记不着。""那么,将来呢。"洛里先生暗示着。 "至于将来,"医生说,恢复了镇定,"我应该抱很大希望。因为老天保佑他,恢复得那么快,我应该抱很大希望。他,屈服于某种复杂的。长久萦绕在心头的。依稀可见并在始终抵抗的东西的压力,现在阴云消散过后恢复了常态,我觉得最坏的事已经过去了。""好,好!这是个极好的安慰,我很感谢!"洛里先生说。 "我很感谢。"医生跟着说,恭敬地低下了他的头。 "另外有一点,"洛里先生说,"我希望得到指教。能继续吗?""您对您的朋友是最好不过的了。"医生伸手给他。 "那么说第一点,他有刻苦钻研的习惯,并且劲头十足;以极大的热忱致力于获取专业知识,致力于实验和许多事情,现在,他会不会有点操劳过度?""我没怎么觉得。专心致志,这也许是他的心理特征。那也许一半是出于天生;一半是由于磨难的结果,专心于积极健康的事越少,转变为消极不健康倾向的危险性就越大,他也许自己也作过认真的考察,并发现了这个问题。""您深信他不会过度劳累吗?""我觉得我深信这一点。""我亲爱的莫奈特,假如他现在疲劳过度,""我亲爱的洛里,我不相信他会那样容易疲劳,既然一方有很大的压力,那就需要有一个与之抗衡的力。""请原谅,我是一个固执的生意人。暂且假设他曾过度劳累;它会引起病症的复发吗?""我不这么认为,"莫奈特医生自信而坚定地说,"我认为除了一系列事的想,任何别的都不会引起复发。我认为,今后除了某些非同寻常的心灵的震动外,别无其他事件能使它复发。既然已经复发,也已经康复,我很难想象以后又有什么事会使他受到如此巨大的震动,我相信,我几乎确信,可能会引起复发的原因全消除了。"他带着踌躇的神情说,好像任何细小的事也可能破坏一个微妙的心理结构似的;同时,他说话时又带着自信,好像久经磨难后自身忍耐力正逐步获得了确认。作为朋友,洛里先生为了不使他减少这种自信,便装出格外高兴的样子。于是谈到了第二点。他感到这点最难启齿;但是,想到他在前一个星期日上午与普洛丝小姐谈过的话,想起最近九天亲见的事,他知道他必须面对这个难点。 "他幸而恢复了健康,在过去的病患中他干起了一种,"洛里先生清清喉咙说,"我们叫,铁匠的活,铁匠的活。说得明白一点,我们可说他曾经在他的艰苦岁月里时常在一个小熔炉边工作。我们可说出乎意料地他被发现又在炉边工作了。他居然会把它留在身旁,这是不是很遗憾啊?"医生用手遮住额头,脚紧张地跺了一下地面。 "他一直把它留在身边,"洛里先生焦的地看着他的朋友说,"现在,把它放一边去不是更好吗?"医生还遮着额头,脚紧张地跺着地面。 "您觉得不易指教我吗?"洛里先生说,"我非常理解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然而我想,"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停了下来。 "你知道,"莫奈特医生说,在不安的停顿后转向他,"要合理地说明这个可怜的人的内心活动是很难的。他曾经多么渴望那份工作,而它到手时又是何等欣喜,毫无疑问,它减轻过他许多痛苦,以手指的困难替代心理的困难,在更加熟练后,则以双手的灵活替代了精神上的焦虑;因此他一直不忍有将它抛弃的念头。甚至现在,当我充分相信他比以前更有自信心,连说话都带着一种自信时,那个他也许还会想到他将来或许要用到这些旧工具时却找不到它,心里就产生一种惊慌感,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受了当头一棒似的。 当他抬起眼睛看洛里先生的脸时,他显出他所譬喻的那种表情。 "但也许不,要紧吧!我想请问,作为一个愚蠢的生意人,我只跟几尼。先令。支票类的物资打交道,保存一件东西不是就不免保存某种意念了么?如果那东西抛弃了,我亲爱的莫奈特,那恐惧不也随之去掉了吗?总之,保留这工具岂不是容许那恐惧的存在吗?"又沉默了。 "你也知道,"医生说,胆怯地说"它是这样一个老伙伴。""我可不愿保存它,"洛里先生摇摇头说。看到医生的顾虑,他坚决起来。"我要劝他牺牲它。我只需要你为我作主。我相信这没好处,来!请对我放心,亲爱的好人。为了他的女儿,我亲爱的莫奈特!"他内心有着怎样的斗争简直没法想像! "那么,在她的名义下,去掉它吧,我答应。但是当着他的面,我不愿把它拿走。等他不在时把它搬掉吧!让他不在时失去他的老伙计吧。"洛里先生欣然承担,于是会谈结束了。他们在乡间过了一天,医生完全恢复健康。在以后的三天里他仍旧很好,第四天他就去露西和她的丈夫那儿了。洛里先生曾向他说明了已经对他们解释过他不写信给她的那种措施,他因此写了一封信给露西,她没有疑心。 在他离开那屋子的那天晚上,洛里先生就拿着切肉刀。锯子。凿子。铁锤,由普洛丝小姐带着一枝烛陪伴着,走进医生的房间里,把门关好,在一种神秘和犯罪感的情况下,洛里先生把鞋匠的凳子砍得粉碎,此时普洛丝小姐拿着蜡烛,好像是谋杀案中的帮凶,因为,以她狰狞的面貌而言,她最适合那个角色不过了。那尸体(为焚烧方便而砍成碎片)毫不迟疑地开始在厨房里焚烧;那些工具。鞋子。皮革片埋葬在花园里。破坏和诡秘对于正直的人显得如此恶毒,以至洛里先生和普洛丝小姐在实行计划和清除痕迹的时候,几乎觉得,而且几乎像在共同犯一种滔天大罪。 第四章 一个请求 新婚夫妇回到家后,第一个前来道贺的是锡德尼。卡尔顿。他们到家不多时,他就来了。他的习惯。外貌和风度并没有什么变;但是他身上有某种率真的粗犷气质,这对查尔斯。达尔内是新奇的发现。 他瞧准一个机会把达尔内拉到窗子旁边,在没有旁人在场时,才跟他说起话来。 "达尔内先生,"卡尔顿说,"我很想让我们能成为朋友。""我们早已是朋友了,我觉得。""以说话的方式而论,你是很善于言淡的;但是我并不在意措词。真的,当我说我很想让我们能成为朋友时,我的意思并不这样。"查尔斯。达尔内,落落大方地,以十分温和友好的态度问他,他是什么意思? "实话说,"卡尔顿笑着说,"我觉得自己只能意会的东西难以传达给你。不过,让我试试。你记得我那次喝醉酒的事情吗? "我记得那次你非要我承认你本来就是喝醉的。""我也记得。这些事故的灾祸重压在我心头,因为我一直记得它们,我希望有朝一日它能被解释,当我末日来临时!不要慌!我并不希望说教。""我一点也不慌,你的诚挚决不会使我惊慌。""啊!"卡尔顿说,随意地挥了一下他的手,好像挥掉了什么似的。"在我说的那次酒醉事故中(你知道是许多次中的一次),我忍无可忍地大谈喜欢你,不喜欢你。我希望你能把它忘记。""我早已忘了。""又来这一套!但是,达尔内先生,遗忘对我可不像你说它对你那样简单。我可一点也没有忘记它,并且一个轻率的回答也不会帮我忘掉它。""如果这是个轻率的回答,"达尔内道,"我请求你原谅。我除了想避开这件小事不谈外,别无其他用意;然而,那小事似乎太多地骚扰了你,这是我所惊奇的。我以君子之信誉向你声明,我早已置之脑后了。老天,这是该忘却的啊!在当天你为我帮的大忙中,我难道没有更重要的东西可想起吗?""至于帮大忙,"卡尔顿说,"如果你要那样说,我得向你实说,那只不过是职业上的诡计而已。在我做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我关心你的命运,注意!我指当我做的时候,我说的是过去。""你把恩惠说得太轻了,"达尔内回答,"但我可不想争论你轻率的回答。""千真万确,达尔内先生,相信我!我已经说得离开原意了;我要说的是我们的友谊。现在,你知道我了;你知道我绝不会是人群中出类拔萃的一种人。如你怀疑,可以问斯曲里弗,他会告诉你的。""我喜欢自己来作判断,用不着他帮忙。""那好!无论如何你该了解我是个放荡的狗,从来不曾做过一件好事,将来也决不会做。""我不能理解你的‘将来也决不会,。""但是我懂,你必须相信我的话。好吧!如果你能容许我这样一个没用的家伙,一个无所称道的人的偶尔来往,我想恳求你特许我到你家来;我尽可以被看作一件没用的(我要补充说明,这并不是为了我所发觉的我和你相似)不雅观的家俱,因为过去曾用过而留了下来,但尽可以不加理睬。我不信我会滥用这个特权。一年之中我最多不过使用四次。我敢说我知道得到这个准许我就满足了。""你使用吧,我吗?""那是换句话在说我被放在我所要求的位置上了。我谢谢你,达尔内。我可以以你的名义使用这个自由吗?""我想可以,卡尔顿,从今以后。"说着他们互相握手,然后锡德尼转身走了。在以后的一分钟里,他在外表上又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了。 他走后的夜晚,查尔斯。达尔内与普洛丝小姐,医生和洛里先生在一块,他冷冷地跟他们提及这次谈话,并把锡德尼。卡尔顿当作一个随便轻浮的人。总之,他谈论他并非有意中伤。只不过如任何看他外表说话的人一样说说罢了。 他想不到这些话居然会滞留在他年轻娇美的妻子心上;但是当他后来回到他们的房间找她时,他发现她正在等他,她娇美的前额上分明带着一种矜持的表情。 "今晚我们想得很多!"达尔内说,伸出胳膊拥住了她。 "是的,最亲爱的查尔斯,"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以征询和专注的表情凝视着他;"今晚我们想得是很多,因为今晚我们有事。""怎么了,我的露西?""你答应不追问我一个问题,如果我请求你不要问的话?""我答应吗?对我的爱有什么不答应的?"他用一只手撩开她脸蛋上的金发,另一只摸着为他而跳动的心!真的,有什么不愿许诺的。 "查尔斯,我认为可怜的卡尔顿先生值得我们更多的体贴与尊重,不像你今晚说他的那样。""真是吗,宝贝?为什么?""那就是你不能追问我的问题。但我想,我知道,他确是值得。""如果你知道了,这就行了。你想要我做什么,我的生命?""我想要你,最亲爱的,永远宽容地对待他,当他不在身边时,你要宽容他的过失。我想要你相信他有一颗藏而不露的心,上面尽是深深的伤痕。我亲爱的,我曾看见它流血。""我很难过,我想我一定对他做错了什么,"查尔斯。达尔内十分吃惊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他这一点。""我的丈夫,是这样。我担心他不会浪子回头;他的性格和命运上现在几乎没有一丝补救的希望。但是,我相信他能积德,行善,甚至能有高尚之举。"她在对这个迷途之人纯洁的信念中显得如此美丽,以致她的丈夫竟几个小时地看着她,沉浸在这个信念中。 "再说,噢,我最亲爱的!"她说着,紧紧地偎着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口,然后抬起眼睛对着他的眼睛,"记住我们在我们的幸福中是何等坚定,而他在他的痛苦中是何等软弱!"那恳求深深地感动着他。"我会永远记住的,亲爱的心肝,只要我活着,我就会记得它。"他低下头俯在那金发上,然后把她玫瑰色的红唇凑到他的嘴唇上,把她拥中怀入。如果这时徘徊在黑暗街头的孤独流浪汉能听到她纯真的表白,能看到她同情的泪水从温柔的蓝眼睛全被她丈夫温柔地吻去,他将对着黑夜呼叫,而那话已不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喊出,"上帝保佑她,为了她甜美的同情!" 第五章 足音回响 早已说过医生就住在那个角落,一个奇妙的传音角落。露西一直忙于绕金线,把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她自己以及老管家兼玩伴围绕在平静幸福的生活之中,她坐在那个悠然传音的角落里的宁静的家园里,静听着岁月回响的足音。 起初,她虽然是个快乐的少妇,但有时她手头的活会渐渐地从手里滑落,双眼也暗淡下来。因为,回音中远远传来一种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东西太多地打动了她的心。飘忽不定的种种希望和疑虑,希望一种对她还尚未明了的爱,疑虑她在有生之年能否享受新的欢乐,撕扯着她的心胸。在回音中,似乎有她英年早逝的墓地里的脚步声;想到丈夫将孤独地遗留在世界上,并为她太多地伤心,种种思想的潮水涌现在眼前,如决堤之水。 这一时期过去了,她的小露西躺在她的怀里。后来,在前进的回音中,有了小女孩细小的脚步声和咿呀学语声。让这样的声音传出更响亮的回音,让在摇篮旁的年轻的母亲总能听到它们的到来。它们来了,暗淡的家园因为有孩子的笑声而明亮起来,而且孩子们的圣友,在困难中她曾将她的孩子托付给他,似乎把她的孩子抱在他的怀中,如同抱着圣子一样,给她神圣的欢乐。 一直忙着绕金线,把他们都聚拢起来,将自己劳动的亲睦之力编织进每个人的生活,并无所偏倚,露西在岁月的回音中听到的无非是友爱和令人欣慰的声音。这见于她丈夫的足音强劲而顺达;她父亲的坚定而均匀。至于普洛丝小姐的,好像一匹缰绳驯策之下的烈性的战马在花园的梧桐树下喘着粗气用前脚爬地似的! 即使这其中还有忧郁的声音,它们也既不刺耳亦不摧残人。一个小男孩,有着像她自己般的金发围绕着他憔悴的脸庞,带着灿烂的微笑说,"亲爱的爸爸和妈妈,我很难过要离开你们和我美丽的姐姐而去了;但我是被召去了,我必须要去了!"当委托给她的灵魂离开她的怀中时,濡湿年轻母亲面颊的眼泪也不完全是痛苦的。让孩子们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他们看见天父的脸。噢,天父,保佑啊! 天使展翅的噼啪声与其他回音混合在一块,所以这些声音不全是尘世的,却有着一种天国的气息。吹过那小小坟墓的风的叹息声也和它们混在一块,而这两者露西都能听见,在一阵窃窃的私语声中,就像沉睡在沙滩上的夏天的海的呼吸,像小露西,一本正经地做着晨课或者在母亲的足凳下给洋娃娃穿衣服,用交织在她生活中的两个城市的语言唧喳学舌。 回音中很少听到锡德尼。卡尔顿真实的脚步声。一年中他最多享受五。六次不请自来的特权。他常常同以前一样默坐在他们中间,度过一个黄昏。他从来不带着酒意而来。回音中还悄悄叙述着有关他的另一件事,那是古往今来始终低诉在所有真正回响中的故事。 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男人:曾真诚爱过一个女人,当失去了她,她作了别人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而且她的孩子们对他有着一种奇异的同情,一种天生的对怜悯的敏感,他还是对她一往情深,而且毫无怨怒,这里该隐藏着什么样的美好情感啊,没有回音能传达;但它是现在如此,从来就是如此的。卡尔顿是小露西展开胖乎乎的胳膊拥抱的第一个陌生人,而且他也一直和她保持着这种情份,直到她长大。那小男孩几乎在临死时还提起他,"可怜的卡尔顿!替我吻吻他!"斯曲里弗在法律的道路往前直闯,像在污浊的泥水中挣扎而过的一艘大汽船,把他用得着的朋友像一只拖船似地拖在后面。而这样被拖拉着的小船常常处在动荡的逆境中,往往被波涛所淹没,锡德尼便在其中过着沉沦的生活。但是不幸的是他身上的懒散和执拗使他很容易受遗弃和羞辱给他的刺激,使他过着他注定该过的生活;并且他也不再想摆脱作为狮子的走狗的境地,而那些真正的走狗无一不想为狮子升级的。斯曲里弗很富裕:已娶了个有一笔财富和三个儿子的风liu寡妇,那些儿子并无特别的出色之处,除了汤团一般的脑袋上的根根直发。 斯曲里弗先生,每个毛孔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施恩赐惠之气,走在三个绵羊般的小绅士后面,把他们赶往宁静的索荷角落,交给露西的丈夫作学生,殷勤地说:"哈罗!这是送给您的眷属的三块奶油蛋糕,达尔内!"三块奶油蛋糕遭到了婉拒,这使得斯曲里弗恼羞成怒,这怒气他后来转而使用在教导三个少爷中,教导他们提防诸如那个教书匠之流的乞丐的骄傲。他又常常在满身酒气的时候向斯曲里弗夫人吹牛达尔内夫人曾如何施计"追"他,而自己又棋高一着,幸而"没被捉住",等等。他的一些律师同事,经常出席在他烂醉和吹牛的场合,原谅他说,因为吹得次数太多,后来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这当然是在极大冒犯基础上的变本加厉,这种恶人是足该被带到某个合适的偏僻之处吊打一顿的。 露西在那回音角静听各种回声,她有时忧心忡忡,时而嬉戏玩笑,这样直到了小女儿长到六岁。那些回声对她是何等的亲切:她孩子的足音,她亲爱的父亲的,总是那么稳健和自信,不用说她亲爱的丈夫的了。也不用说由她自己贤惠节俭操持着的和睦一家的轻轻的回声是如何的美同仙乐。更不用说那荣绕着她的一切回声对她是如何悦耳动听;多少次她的父亲对她说他觉得她结婚后待他比以前更孝敬,多少次她的丈夫对她说,她对他的爱情和帮助似乎是专一的,并问她:"我的妻,是什么样的法子使你成为我们大家的一切,好像我们只是一个人,似乎从来不曾匆匆忙忙,不曾有太多的事要做似的?"但是,远方传来了别样的回声,它在这一时期轰动了这一角落。此时正是小露西六周岁生日之际,他们开始听到那个恐怖的巨响,就如有一场大风暴席卷着法国,引起可怕的海啸。 在公元一七八九年七月中旬的一个夜晚,他们三个人都回忆起了从前一个周日的夜晚他们曾一起在同一处观看闪电。 "我还以为,"洛里先生说,推推他的棕色假发,"今晚我必须在特尔森银行过夜了。我们整整忙乎了一天,简直忙得昏了头,不知该怎么办了。现在巴黎动荡不安,财产信托一股脑儿地压到我们头上。我们在那边的顾客似乎唯恐来不及将他们的财产交给我们。有些人确有点狂乱,都急着要把财产弄到英国来。""那势头不对。"达尔内说。 "你说势头不对,我亲爱的达尔内?是的,但我们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人们是那样地不可理喻!我们特尔森银行的有些人年事已高,真的禁不起这无端的异乎寻常的折腾。""不过,"达尔内说,"你看,这天是何等的阴深和吓人。""我知道的,没错,"洛里先生赞同,极力说服自己,觉得他的好脾气变坏了,埋怨道:"折腾了一整天,我注定要变成个暴躁脾气了。莫奈特在哪儿?""他在这里,"医生应道,正在这时他走进黑暗的房间里。 "您在家,我很高兴;今天一整天我都包围在匆忙和恶兆之中。莫名其妙地老觉得心神不宁。"我想,"您不出去吧?""不出去,我打算和您玩十五子游戏,如你喜欢。"医生说。 "如容我直言,我觉得我不喜欢。今晚我决不是你的对手。露西,茶盘还在那里吗?我看不见。""当然在,为你准备着呢。""谢谢你,我亲爱的,小宝贝睡着了吗?""安睡了。""那就好;一切平安!我不懂这里含有不平安的理由,感谢上帝;但是我被扰了一整天,而且我已不如当年早走了!我的茶呢,我亲爱的?谢谢你。现在,你也坐过来,让我们静静地坐着,听听回音,对回音你也许有一套理论的噢。""不是什么理论;那是想象。""就算想象吧,我聪明的宝贝。"洛里先生拍着她的手说,"现在回音很多,声很大,是不是?就来听听吧!"就在这一小圈人围坐在伦敦一座房子黑暗的窗前时,在遥远的圣安东尼区,正响起疯狂的脚步声。那鲁莽。疯狂而又恐怖的脚步正长驱直入每一个人的生活,而这些脚一旦染上猩红色,就再也不易擦洗净了。 那天早上,圣安东尼区曾有黑压压的一大群饥民汹涌往来,波涛涌动似的人头上方不时地在阳光中闪出钢刀和枪刺的锋芒。一声骇人的咆哮从圣安东尼的喉咙里发生,森林似无数赤裸的胳膊在空中舞动,如寒风中颤抖的枯枝:所有的手都紧紧地握着每一件武器或不论远近从人群深处扔过来的暂作武器的东西。 是谁散发了这些家伙;它们从哪儿来,什么力量使它们一时能在人群头顶纷乱摇动,发出闪电般的光芒,人群中谁也说不出;但是,步枪是有人发的,枪弹。火yao。炮弹。铁棒。木棍。小刀。巨斧。长矛以及犯上作乱的天才所使用的各种武器也都是有人发的。什么也抓握不到的人们就自动用流血的双手拆下附近的墙上的石头和砖头。圣安东尼的心脏和每一根血脉都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都在发着高烧。那里的每一个生物都把生命置之度外,并正以一种疯狂的热情准备将它牺牲。 就像沸水的漩涡有一个中心,这一切暴乱都围绕着德法热的酒店,而落在这热锅里的每个人都被吸引到德法热这漩涡中心;他则全身沾满了火yao和汗水,发命令。发武器,把这人推下去,把那人拉上来,把这人的武器解发给那人,他在咆哮最凶的地方辛苦地劳作着。 "雅克三,跟着我,"德法热喊道,"雅克一和雅克二,你们分头尽力去率领这些爱国的人们。我的太太呢?""呃,我在这里!"太太说,象往日般镇静,但今天没有编织,太太的右手拿着一把斧子,代替了平常温柔的工具,而且在她腰间别着一枝手枪和一把残忍的短刀。 "你去哪里,我的太太?" "我现在跟着你,"太太说,"过一会儿,你会看到我在妇女们的前面。""那就来吧!"德法热以宏亮的嗓音喊道,"爱国的人们,朋友们,我们准备好了!去巴士底狱!"一声咆哮,似乎全法兰西所有的声音都在呼喊着这个深恶痛绝的字眼。人海翻腾,一浪高过一浪,汹涌地流过这城市到达巴士底狱。警钟长鸣,锣鼓喧天,澎湃的人流冲到了新的堤岸边,进攻开始了。 深壕沟,双吊桥,厚石墙,八座巨塔,大炮。步枪。火和烟。酒店老板德法热穿越火焰和浓烟,,或者说深入火和深入烟,由于人海把他推到一门大炮跟前,他就立刻变成了炮手,他像一个浑身是胆的士兵战斗着。二小时浴血激战。 深壕沟,双吊桥,厚石墙,八座巨塔,大炮。步枪。火和烟。一座吊桥挤下来了!"干呀,同志们,全都干啊!干呀,雅克一,雅克二,雅克一千,雅克二千,雅克二万五千;以所有天使或者魔鬼,你乐意是什么,的名义,干啊!"开酒铺的德法热依然守在早已发烫的大炮前。 "跟我来,妇女们!"他的太太嚷道。"哼!那地方一攻下来我们也能像男人一样杀起来!"于是,随着一声尖利的喊叫,大批的妇女跟她冲上来,她们拿着种的武器,但全都一样被饥饿和复仇武装着。 大炮。步枪。火和烟;可是,仍有深壕沟,单吊桥,厚石墙,八座巨塔。怒海稍微移位,因为死亡和受伤。闪光的武器,灼亮的火把,冒着浓烟载着浸水干草的大车,四面八方激烈的巷战,呐喊,排射,咒骂,无比勇猛,轰隆声,噼啪声,哗啦声以及人海的怒潮声;但是,仍有深壕沟,单吊桥,厚石墙以及八座巨塔,酒铺老板德法热仍在大炮前,大炮因为四个小时的激战越加发烫。 一面白旗从营垒内升起,并有一个谈判信号,这在狂风中依稀可见,里面却无一丝声音,突然人海变得更为波澜壮阔,把酒铺老板德法热簇拥着冲过一座放不下的吊桥,经过厚石墙,进入了已经投降的八座巨塔里。 推动他前进的力量是如此无坚不摧,以致他连喘口气或回一下头都不可能,似乎他是在太平洋的大浪中挣扎,直到了巴士底狱的外庭院他才再登陆。那里,他背对着墙角四下张望。雅克三就在他身边;德法热太太,仍率领着几个妇女,在不远处,手拿着小刀。到处是骚乱,狂呼乱叫,震耳欲聋的大惊大呼,还有疯狂的手势。 "罪犯呢!" "档案呢!" "秘密地牢呢!" "刑具呢!" "罪犯呢!" 在所有这些万分不和谐的叫喊声中,"罪犯呢"是这涌入的人海中响应得最多的呼声,似乎除了时间和空间的永恒性,还有人的亘古不变的一致性。领头的人浪翻腾而过,冲出一些狱吏,人们以即刻处死相威胁,如他们胆敢隐瞒任何秘密地牢。这时,德法热的巨手一把握住其中一个狱吏的胸口,一个灰头发,手拿火把的人,把他拖离其他人,并把他拉到自己同墙壁之间。 "带我去北塔!"德法热说,"赶快!""我愿效劳,"那人答道,"只要您跟我来。但是那里没人。""北塔一百零五是什么意思?"德法热问。"快说!""意思,先生?""那是指一个囚犯,还是指一个牢房?喂,你想要我打死你吗?""打死他!"雅克三走近,哑声说道。 "先生,那一个是牢房。" "带我去看!" "那么,从这边过去。" 雅克三,以他平常的心急火燎,显然对这突然变成恐无流血之兆的谈判大为失望。他挽住德法热的手臂正如德法热挽住那狱吏的。他们三个的头曾在那简短的对话时紧贴在一起,而且他们尽量地使彼此能听见,因为那时:那汪洋人海正在轰然涌入堡垒,流在院子。过道和楼梯上。整个围墙外面,也被一种低沉而嘶哑的声浪冲击着,偶尔也从激荡的声浪中迸发出某些特别的叫喊,浪沫在空中飞溅开来。 经过阴沉沉的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穿过一个个黑洞和铁笼的可怕的走道,走下倒塌的台阶,又爬上参差不齐的砖石台阶,与其说是阶梯,倒不如说是干涸的瀑布,德法热,狱吏和雅克三手拉着手,飞快地走着。这里那里,尤其是开始时,洪流冲击着他们,在身边扫荡而去;但是,当他们走完下坡转弯爬高塔时,他们就只有三人了。这里包围在厚墙深壁之中,堡垒内外的风暴在他们听来只是一种低沉的声响,似乎他们进来处的喧哗已差不多毁坏了他们的听觉似的。 狱吏在一扇低矮的门前停住,用钥匙打开一个咣当作响的锁,慢慢地打开了门,当他们都低着头向里走时,他说:"北塔,一百零五号!"因为墙壁高处有一扇密密加栏杆但没玻璃的小窗,窗前遮着一块石头,所以从这里看天只能屈身仰望才行。几尺之内有一个用栅栏密围的小壁炉,炉内有一堆陈旧的象羽毛一样的木柴灰烬。有一个凳子,一张桌子,一床草席。四壁暗黑,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生锈的铁环。 "用火把顺墙照过来,我要看看它们。"德法热对狱吏说。 那人遵命,德法热跟着火把仔细地看了一下。 "停!,看这里,雅克!""亚,莫!"雅克在贪婪地,哑声说道。 "亚历山大。莫奈特,"德法热在他耳边说,用饱蘸火yao味的黑手指指着那两个字母。"这里他还写着‘一个可怜的医生,。毫无疑问在这石头上刻日历的就是他。你手里拿的这这个东西是什么?铁棍吗?把它给我!"他自己手里还拿着放炮的火绳杆。他立刻和他交换了这两件家伙,把虫蛀的凳子和桌子翻倒,并几拳把它们砸成碎片。 "把火举高些!"他愤怒地对狱吏说,"雅克,仔细看看那些残骸碎片。喂,这是我的小刀,"他向他扔了过去;"把那床割开,搜索草席。火把举高些,你!"他恶狠狠地看了狱吏一眼,爬上了炉子,察看烟囱,用铁棍敲敲它的各个位置,并撬起了那铁栅。几分钟里,泥灰纷纷掉落,他转身躲避;于是他小心地在木柴灰烬,以及他曾用武器捣划过的烟囱的缝隙里找寻。 "木柴灰里没有,干草里也没有呀,雅克?""没有。""让我们把它们都收集到牢房中间。来,把它们点燃,你们!"狱吏点燃了那小堆物品,它冒出很高很烫的火焰。他们又低头弯腰地钻出了那个低矮的洞门,任它在那里燃烧,然后循着来路走回到庭院;下来时,他们的听力似乎在逐步恢复,一直到他们又身处怒涛之中。 他们发现人潮正汹涌澎湃,寻找着他德法热。圣安东尼正嚷着要他们的酒铺老板出来率领众人押解那个捍卫巴士底狱。枪杀人们的狱长。否则,那狱长就不会被带到市政厅去受审。否则,那狱长会逃走,那么人们的血就会白流,仇也无法报了(许多年毫无价值以后,现在突然宝贵起来)。 在这样一片似乎要围攻那个穿灰上衣戴着勋章的阴险老官吏的激愤的叫嚣声中,只有一个人泰然自若,那是个女人。"看,我的丈夫来了!"指着他,她喊着。"看德法热!"她岿然不动地紧靠着阴险的老官吏,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走过街道,当德法热和其他人押解着他向前时;仍然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当他被押解到目的地,人们开始从后面追赶他时;还是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当早已聚集起来的如雨的拳头重落在他身上时;而且,当他倒下死去的时候,她是这样地靠近他以至她忽然兴奋起来,踏住他的脖子,用那残忍的小刀,早已备好的,砍下了他的头。 时刻到了,圣安东尼就实践他可怕的计划;把人高挂在灯柱上,看看他能变成什么和做些什么。圣安东尼的血沸腾着,而铁腕专制者和统治者的血流淌着,流到市政厅的台阶上,那狱长倒毙的地方,流到德法热太太的鞋底上,她为方便宰割而踏住那身体的地方。"那边把灯放低些!"圣安东尼人怒目巡视四围后,找到了个处死的新路子,叫喊道:"这里留一个战士看守着!"那士兵摇摇晃晃站到了岗位上,人海向前涌去。 可怕的黑色人海,激荡起毁灭的巨浪,它的深度和威力还无法测知。那汹涌澎湃的无情的人海,复仇的呼声,以及张张在苦难的熔炉中锻炼得毫无恻隐之色的僵硬的脸啊! 但是,在活现着各种凶残,狂暴表情的面孔的海洋里,有着与众绝然不同的两种面孔,各为七张,这样呆板如同是飘浮在海浪里令人难忘的破船遗骸。突然被风暴冲垮坟墓而得以解放的七个犯人的脸被高举在众人头顶。全都悴慌失措,全都疑虑惊异,好像世界末日来到了,而环绕着他们欢呼的是些迷途的鬼怪。另外七张脸,七张死脸被举得更高,他们低着头半闭着眼睛,等待末日的判决。毫无表情的脸上也还带着一丝疑惑,并没绝望的表情;这些面孔;似乎在恐怖死去的刹那还抬起下垂的眼皮,并用无血色的嘴唇申诉,"这都是你们干的!"七个被释放的囚徒,七个长矛顶上的血污的人头,八座巨塔上可诅咒的城堡的钥匙,一些发掘出来的以前忧郁而死的犯人的遗物,诸如此类,于公元一七八九年七月中旬,由圣安东尼人一路护送,迈着惊天动地的脚步,经过巴黎街道。噢,愿上帝保佑,露西。达尔内的幻想,使这些脚步远离她的生活!因为,它们是鲁莽的,疯狂的而又恐惧的,虽然在德法热酒铺门口酒桶打破,已过去多年,但它们一旦沾染上猩红色,就不容易擦洗掉了。 第六章 海潮仍在上涨 形容憔悴的圣安东尼只不过兴高采烈了一个星期,在这一星期里,和着亲热的拥抱和祝贺的滋味,他把仅有的一丁点又硬又涩的面包软化到可以吃的程度。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时德法热太太又坐到柜台后面,照常接待顾客。德法热太太头上没带玫瑰花,因为,在这短短的一周内,称兄道弟的侦探们已变得格外谨慎,不敢依靠圣安东尼人的保佑了。街道上的挂灯有弹性似地摇晃着,对于他们似有一种不祥之兆。 德法热太太交叉着双臂,在晴朗炎热的早晨坐着静观酒店的街道。两处都有成群结队的流浪汉,邋遢而可怜,但是此刻他们却显然有一种荣居不幸的权势感。耷拉在贫贱的人头上最破烂的小帽子隐藏着这样的悖义:"我知道人要维持自己的生活是何等困难;但你知道本人要毁坏你的生活是何等容易?"每一只瘦削赤裸的手臂已很长没活干了,现在却随时准备去干一种活儿,打砸。干编织活的妇女的手指是恶毒的,因为它们有撕破东西的经验。圣安东尼看起来有了一种变化,这形象是经过了几百年的锤炼形成的,最近完工的几锤很显眼。 德法热太太坐着观察着这一变化,暗自赞赏着,就像个圣安东尼的妇女领袖。有一个姐妹在她身边编织,这矮胖的女人是一个饥饿的小贩的老婆,两个同样饥饿的孩子的母亲,这位副官早已得到了"复仇"这一大名。 "听,"副官说。"听!谁来了?"好像从圣安东尼最外围到酒店门前掩埋着的一连串火yao突然相继爆炸起来一样,一阵轰鸣飞快地弥漫而来。 "是德法热。"太太说。"镇静,爱国的人们!"德法热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拉下他的小红帽,环顾四周,"听着,各位!"夫人又说。"听他说!"德法热站着,气喘吁吁地背向聚在门外的急切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酒店里面的那些人都已跳起来了。 "说吧,我的丈夫。什么事?""来自地狱的消息!""什么?"夫人轻蔑地叫道。"阴间?""大家还记得老佛龙吗?他以前对饥饿的人们说他们可以吃草,他死了并下了地狱,都记得吗?""都记得!"所有的喉咙喊道。 "那消息是关于他的。他还活着!""还活着?"又是所有喉咙的叫声。"不是死了吗?""没死!他很害怕我们,而且害怕得极有理由,以致他假装死,并办过一次盛大的假出丧。但是他们发现他还活着,躲在乡下,他们把他带进城了。我刚才还看到他在被押向市政厅去的路上。我说过他有理由怕我们。大家说,他有理由吗?"那个七十挂零的可怜的老罪人如果从来都不知道那理由,只要能听到这里大声的回答,他就会满口承认的。 接着是一阵深深的静默。德法热和他的妻子互相凝视着。复仇者弯下腰去,传出鼓响的声音,因为她移动了一下柜台后脚边的一面鼓。 "爱国的人们!"德法热以坚决的嗓音说,"我们准备好了吗?"顷刻间德法热太太带上了短刀,街道上也响起了鼓声,似乎鼓和鼓声是由魔术附身飞到一块儿的;复仇者怪声尖叫着,挥舞着她的胳膊如同十个凶神集于一身,挨家挨户地飞窜,唤起妇女。 男人们是凶狠的,杀气腾腾地向窗外一看,拿起他们所有的武器就奔涌到街上,而女人们的模样哪怕最勇敢的人见了也会害怕。她们扔了赤贫的家务,扔下孩子,扔下趴在地上饥寒交迫的老人和病夫,披头散发,互相催促地跑出来,狂呼乱跳。无赖抓着了,姐姐!老佛龙抓着了,妈妈!恶棍佛龙抓着了,姑娘!然后,另一群跑进这群人中间,捶胸撕发,叫喊老佛龙活着!那个说人饿了可以吃草的佛龙!那个我没面包给我老父时说可以吃草的佛龙!那个当我饿得没奶时,说我的小孩可以吃草的佛龙!噢,圣母,这个佛龙!噢,天啊,我们受够了!听我说,我死去的孩子和衰弱的父亲:我跪在这些石头上发誓,替你们向佛龙报仇!丈夫们,兄弟们,年轻的男人们,给我们佛龙的血,给我们佛龙的头,给我们佛龙的心,给我们佛龙的肉与灵,把佛龙扯成碎片,把他埋进地里,让草长到他身上!这样叫喊着,许多女人疯狂一团,她们在自己的亲友周围旋转着,冲来撞去,一直到因兴奋过度而昏迷过去,只能靠她们的男人们相救才不致于踩到脚下。 然而,刻不容缓,刻不容缓!那佛龙在市政厅,也许会被释放了。那绝不行,要是圣安东尼记得他曾受的折磨。侮辱和冤屈!武装起来的男男女女迅速涌出这一区,这样富有吸引力,甚至连最卑微的人渣也都引去了,仅一刻钟的光景,在圣安东尼的怀抱里就没有了叫人的生物,除了少数的老家伙和哭鼻子的小孩。 没人了。他们那时全聚集在那个丑恶的老头所在的审问大厅,并泛滥到邻近的空地和街道上。德法热夫妇,复仇者和雅克三挤在最前头,站在大厅里距离佛龙不远处。 "看!"太太喊道,用短刀指示着。"看那老恶棍被绳子捆着。他的背上还系着一把草,哈,哈,干得好。现在让他吃草!"太太把刀夹在腋下,拍起手来,好像在看戏似的。 紧站在德法热太太后面的人们立刻把她高兴的原因解释给他们后面的人们,他们后面的人们又解释给再后面的人们,这样掌声响遍附近各个街道。类似地,在那吵吵嚷嚷,问长问短的两三个小时里,德法热夫人屡次的不耐烦表示也以惊人的速度传达到远处,而且传得更为快捷,因为一些动作特别快捷的男子已爬到建筑物外面的窗子上从外向里窥看,他们跟德法热太太很熟,于是做起她的大楼外面群众的发报机。 终于太阳升得这样高,以致放射出一条似乎是希望或保护的祥和之光,直接射在老犯人的头顶。这恩惠使人无可忍受,立刻,那已站得很久的遮尘屏障崩得粉碎,圣安东尼抓住了他! 消息马上传达到最外围的人群,德法热刚刚跳过一道栏杆和一张桌子,紧紧抱住那大祸临头的倒霉人,德法热太太刚刚跟上,去抓住绑他的一条绳子,复仇者和雅克三还来不及跟上他们,高踞在窗子上的男人们也还来不及如食肉鸟似地猛扑进大厅里,这时似乎响起一阵叫喊声,响彻全城,"把他带出来!把他带到灯柱上!"倒着顺着,头着地拖在台阶上,时而双膝跪着,时而两脚立着,时而仰时而倒;拖啊,打啊,千百双手拿青草稻草往他脸上和嘴里塞,他被撕打得鼻青眼肿,气喘吁吁,鲜血淋漓,却还一直在乞求饶恕,一会儿,在猛烈的拉扯,人们互相退让,在他周围让出一片空隙,以便看清他;一会儿,那人象枯木似地从如林的大腿中拖过,一直拖到最近的街角里,那里摇晃着一盏丧命的灯;这时德法热太太才放开了他,如同猫玩弄耗子,她静静地,从容地看着他们做准备,看着他向她乞求:女人们一直在疯狂地对着他叫喊,男人们厉声地叫感用草堵嘴把他塞死。一次他被吊上去了,绳子却断了,他们叫着嚷着抓住他;他第二次被吊上去了,绳子却又断了,他们叫着嚷着抓住他;然后,绳子大发慈悲,吊住了他,不久他的头就在一根长矛尖上,嘴里塞满了草,看到这里,整个圣安东尼跳起了舞。这天的暴行,并未就此完结。因为圣安东尼又在这样的叫喊声中沸腾起来,在日暮时分一听说那个刚被处死的人的女婿,又一人民的公敌,正由五百骑车押送到巴黎。圣安东尼将他的罪状写在洋洋大布告上,抓住他,或许把他从军队中抢出来交给佛龙作伴去,把他的头和心脏戳到长矛尖上,并且举着这天的三件战利品像狼似的游街去。 直到黑夜,男男女女才回到啼哭着要面包的孩子们身边。于是,那些简陋的面包房被排成长队耐心地等着买干面包;人们围绕住了,人们一边饥肠辘辘地等着,一边为今天的胜利互相拥抱消磨时光,而且又谈论起战绩。逐渐地,这些衣衫褴褛的行列缩短以至不见;然后昏暗的灯光开始在高高的楼窗里闪烁,细小的火炉在街边烧着,邻居们共用一只炉子烧饭,接着就站在门边吃晚饭。 稀薄的晚饭,毫无肉味,也没有调味品加在劣制的面包上。然而,人间的友情和某些养料注入这些坚硬的食物,并从中迸发些喜悦的火花。参加了今天暴行的父母们同着他们瘦弱的孩子玩耍;恋人们看着周围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相爱着并且希望着。 当德法热酒铺送走最后一批顾客时已差不多是第二天早上了,德法热先生边关门边用嘶哑的嗓音对他妻子说。 "它终于到来了,我亲爱的!""呃,对!"太太答道,"差不多了。"圣安东尼人熟睡了,德法热夫妇也睡了。连复仇者也与她的饥饿小贩睡了,那面鼓休息了。鼓音是圣安东尼唯一没有被流血和骚乱改变的声音。复仇者,鼓的看护人,能够唤醒圣安东尼而且使它同样说出巴士底狱沦陷前或老佛龙被俘时的言话话,绝不是圣安东尼的男男女女刺耳的嗓音所能说出的。 第七章 烈火升腾 在那村子里,泉水依然流着,修路人依然每天出发去公路,从石头里锤打些少许的面包来勉强缝合他可怜无知的心灵和可怜瘦弱的肉体。村子却有了一种变化:崖岩上的监狱,已不如以前那样威严;它由士兵监护着,但不多;士兵们由官员着护着,但谁也不知道他的部下要干什么,除了知道他们或许会不听命令以外。 破落的乡村平躺在宽广的大地上,除了荒凉一无所产。每一片绿叶,每一片草叶和谷叶都同人一样地枯萎可怜。一切都垂头丧气,压抑。破烂。住宅。篱笆。家禽。男人。女人。孩子以及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全都到了绝境。 爵爷(就个人而言往往是可敬的上等人)是一国之宝,他使事物添色,是豪华辉煌生活的好榜样,优雅高超,超乎寻常。然而,作为阶级,无论如何已把事情弄到了这地步。奇怪,造物主专为爵爷造就的东西竟会这般快地被拧干榨尽!在那亿万年的安排中,一定有些目光短浅的东西吧,一定的!然而,到了如此情形;苛捐杂税榨干了最后一滴血,严刑峻法已失去了它的作用,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面对这不可理解的现象,爵爷出逃了。 但是,这出逃的对这村子和类似这样的许多村子并不是一种变化。因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爵爷虽然压榨它,却很少光顾这儿,除了为了享受狩猎的乐趣,有时来猎人;有时来猎兽,为了保存猎场的禽兽,爵爷曾经使供开发的土地变为荒原。不。变化在于下等人中陌生面孔的出现,而不在于上等人诸如爵爷之类俊美风采的消亡。 在那些日子里,当那修路人孤独地在尘土中劳作时,并不常费劲自己去想自己原来也是尘土并将终归于尘土,大多是由于他太多地思虑他的晚餐是如何地少,而他能吃的又是何等地多得多,那些时候,当他从孤独的劳作中抬起眼睛看看前方时,他也许会看到一个外貌笨拙的人在走来,这类人以前在那些地区很少见,但如今却屡见不鲜了。随着他的走近,修路人会毫不吃惊地看着:他蓬头垢面,接近野蛮,身材高大,穿着一双在修路人眼里都觉得笨重的鞋,他冷酷,粗暴。险恶。全身沾满了长长公路的泥灰,带着许多低湿地的泥水,扎满了林间小道中的荆棘。 在一个七月的正午,当时他坐在路边一堆石头上试图躲避一阵雹雨的时候,有这样一个鬼似的人向他走来。 那人看了看他,看了看山谷中的村子,磨坊以及岩石上的监狱。当他在愚笨的心中认出这样东西时,他用刚刚能听懂的方言说:"怎么样,雅克?""都很好,雅克。""那好!"他们握手,然后那人在石堆里坐了下来。 "吃午饭没有?" "现在只有吃晚饭。"修路人又说,面含饥色。 "我所到之处都兴吃午饭,"那人粗声说。 他取出一只熏黑的烟斗,烧上烟,用火石装着,把它一直吸成发出红色的光:然后,突然手拿着抓起的什么东西放在里面。那里一亮冒出一缕烟来。 "那好!"这次轮到修路人说了,在观察了这些动作之后,他们又手握。 "今晚?"修路人说。 "今晚,"那人说,把烟斗叨在嘴里。 "哪儿?" "这里。" 他和修路人坐在石堆上默默地对视着,此时雹子如小人国里的刺刀似地打进他们之间,直到村子上空开始晴起来。 "指出我看!"那人说,走到了山顶。 "看!"修路人回答,用手指着。"你从这里下去,笔直过街,然后经过那个泉水,""见鬼!"另一个打断道,眼睛一扫那地形。"我不要过街和泉水,可以吗?""可以!绕过村子上头的山顶,大约六。七里。""好,你什么时候休息?""太阳落山时。""你走之前唤醒我,好吗?我已经走了两夜没有休息。让我吸完烟斗,我要像小孩似地睡一觉。你愿意唤醒我吗?""当然可以。"行人吸完了烟,把它放在怀里,脱掉他的大木鞋,躺倒在石堆上,径直睡去。 修路人埋头干着他那份枯燥的活,雹雨已经过去,天空现出明亮的斑块和条纹,与地面银色的风暴遥相呼应,这时那渺小的人(现在戴着一顶红帽子,代替蓝帽子)似乎被石堆上的那个人的身影迷住了。他的眼睛频紧转向它,以至他机械地使用着他的工具,或许可以说是干得很糟糕。那紫铜色的脸,凌乱的黑发和胡子,粗糙的毛布口帽,那土布和兽毛皮,那由于生活清贫的消瘦的强健体格,以及那睡眼中死死紧闭着的恼怒的嘴唇,这一切使修路人望而生畏。那旅人已经行程很远,脚受了伤,他的踝膝被划破而且流着血;他那双塞满草皮树叶的大鞋已拖过许多里,他的衣服千窗百孔,正如他伤痕累累的皮肉。修路工在他身边弯腰下去,尽力想偷看他藏在怀里或别的什么地方的密器;但是,没用,因为他交叉着双臂睡着,摆出如他的嘴唇般坚定的架势。那些以栅栏。哨所。城门。壕沟。吊桥加固起来的许多城镇,对于眼前这家伙,在修路人看来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当他把目光移开,了望地平线时,他在他狭隘的幻想中看见类似的身影势不可挡,长驱直入全法国的各个城市。 那人继续睡着,全不在意是下雹雨还是晴天,不在意脸上照着太阳或落着阴影,不在意嗒嗒落在他身上的冰块或由太阳把它们变成的钻石,直睡到太阳西下,残阳如血时。这时,修路人收拾起各种工具准备下山回村,才唤醒他。 "好!"躺着的人说,用手肘撑起来。"过山顶六。七里么?""大概。""大概。好!"修路人回家了,一路迎着随风飞来的灰尘,不久来到了泉水旁,把自己挤到常来饮水的瘦母牛群中间,甚至装出仿佛对它们小声说话似地对全村人小声说话。村里的人们吃了点可怜的晚餐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爬到床上去,却又走出门来呆在外面。一种奇怪的窃窃私语在村子里流行着,并且,当黑暗中村民们聚集到泉水边时,又流行起一种奇怪的如有所期待地仰望一个方向的现象。盖伯勒先生,这地方的主管变得不安起来;独自走到他家的屋顶,也向那个方向观望;从烟囱后面向下察看下边泉水边黑黝黝的脸面,差人给保管教堂的钥匙的圣物监守人送信说等一会也许需要拉响警钟。 夜深了。围绕着那幢旧邸宅并使它处于孤立状态的树林在风中摇动,似乎正威胁着在黑暗中显得高大阴森的那排建筑物。雨水在两边走廊的台阶上狂奔,敲击着大门,像一个送急信的人来敲门似的;阵阵狂风刮过大厅,扫过古旧的刀剑,哀号着经过楼梯,摇晃着那已故侯爵睡过的床帘。东。南。西。北,四位蓬头垢面的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越树林,踩倒荒草,折断树枝,小心地走来聚合到庭院里。那里发出四道火光,四处散开,一切又一片黑暗。 但是不久,邸宅由于自身的某些光亮变得异常清晰可见。它似乎在熠熠闪光。然后一道闪光跳跃在前庭后方,从空隙中钻出来,照亮了栏杆。拱门和窗户。然后它越升越高,越广越亮。不一会儿,火焰从几扇大窗户里喷出,那些石头面孔惊呆了,呆看着那大火。 留在屋子里的几个人发出轻微的低语声,而且有人骑上马离开了。马蹄得得急驰穿越黑夜,经过泉水旁的空地时,它汗流浃背地停在盖伯勒先生的门前。"救火,盖伯勒!救火,各位!"警钟急骤地响起来,但别无其他援助(即使有的话)。修路工以及二百五十位特别的朋友在井边袖手旁观冲天火柱。"一定有四十英尺高,"他们冷冷地说;谁也没动。 骑马人骑着大汗淋漓的马得得地经过村子。急奔上石坡,来到山崖上的监狱。大门口,一群军官正在观火:一群士兵正从他们那里脱身。"救火,各位长官!邸宅起火了,马上去抢救,那些贵重物品可以免于火烧!救火,救火啦!"军官们朝正在观看的士兵们瞧了瞧;并不下命令;耸耸肩一咬嘴唇,答道,"该烧。"当骑马人又冲下山经过街道时,整个村子通明,修路工和二百五十个特别的朋友受了燃点什么来的主意的鼓动,大伙一齐冲过各自的家,在每一个阴暗的玻璃窗前放上蜡烛,一切物资短缺,这蜡烛是强制性地向盖伯勒先生借来的;在那个官吏勉强和犹豫的时候,那一惯唯命是从的修路工曾经说:马车正在作火炬,驿马也好做烤食。 人们任其邸宅焚烧。在烈火的怒吼之中;一股红热的风从那地狱般的区域喷薄而出,似乎要把整个大厦吹走。随着火势的起落,石头面孔流露出似在受煎熬的样子,当大块的石头和木头落下时,那个鼻子上有两个凹槽的脸变得模糊不清:而马上又挣扎出烟雾,似乎它就是那个残忍的侯爵的脸,正在受着火刑并且在与烈火抗争着。 邸宅燃烧着;那些靠得最近的树木,被火围困,烧焦萎缩,远处的树林被四个凶猛的人燃着,以新的林立的烟柱围绕这炽热的大厦。熔化的铅铁水在喷泉的大理石盆里沸腾;泉水流干了;火烛台式的高塔象冰受热溶化似地消失了,流落进四个高低不平的火井。坚固的墙上的巨大裂口和缝隙如水晶一样明亮,受惊的鸟儿盘旋着掉入火炉;四个凶猛的人借着他们点燃的烽火的指引,沿着夜色笼罩的道路从东南西北向他们的下一目的地前进。那明亮的村子已夺取了警钟,废除了合法的打钟人,响起了喜庆的钟声。 不仅那样;那村子因为饥荒。火灾。钟声搞得晕头转向,想到盖伯勒先生与征收租税有关,虽然他近来只收了一小部分的税,没有地租,就迫不及待地想同他会面,包围住他的房子,命令他出来会谈。这时,盖伯勒先生紧紧地闩上大门,躲起来自我商量,商量结束是盖伯勒先生再一次退到主烟囱后的屋顶。这下可下决心了,要是他们破门而入,他要自己头冲下从屋顶扑下来,压死下面一两个人。 可能,盖伯勒先生在屋顶过了一个长夜,看着这处邸宅的火光和烛光,听着敲门声和喜庆的鼓声合成的音乐;他悬挂在驿站门前的路灯柱上的那盏恶意的灯,不用说,村民很乐意拿他去取代它的位置。在黑冰洋岸边艰难地熬过了一个漫漫的夏夜,盖伯勒先生是决心随时准备纵身下跳的!但是,友好的曙光终于出现了,村子里的烛油渐渐滴尽,人们尽兴散去,盖伯勒先生这才提着他的性命下来。 在一百英里之内,在其他火口中,在这夜和另外夜晚里,有其他没有他这样幸运的官僚,东升的旭日发现他们被绞死在他们生长的素来宁静的街上;同样,也有其他村民和市民没有修路工和他的同伴那样幸运,因为官吏和士兵胜利,反而把他们绞死了。但是那凶猛的人正坚定地奔赴东。南。西。北,要到哪里就到哪里;无论谁绞死谁,火总是燃起来了。任何官吏任凭多少数学知识,都不能成功地算出要用怎样高的绞架才能引水灭火。 第八章 磁性礁的吸引 在这样火焰升腾和海潮翻腾之中,怒潮震撼着坚实的地面,一直没有落潮,却时刻在高涨,越来越高,高到岸上的观看者恐慌惊惧不已,三年的大风暴过去了。小露西增添的三个生日被金线织进她家安宁的生活之中。 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这一家人在这角里卧听回声,一听见那纷杂的足音就心烦意乱起来,因为那足音在他们心中已成为一种民众的脚步声,这民众被长期附身的可怕的恶魔所召引,狂奔在一面红旗下,危及国家。成为野兽。 爵爷,作为一个阶级,已经在不被赏识的现实里消失:在法国是这样无足轻重;以致有被免除和被革了命的巨大危险。像寓言中的那个村夫一样,竭尽召引魔鬼,一见他却是如此惊慌以致不敢向敌人提一个问题,立刻落慌而逃;这样,爵爷,在放胆宣读了"贵族祈祷文"那么多年,作了那些驱逐恶灵的法术以后,刚一看见它,也就吓得退出跑了。 宫廷里亮闪闪的"牛眼"不见了,否则它会成为国民枪林弹雨的目标,它从来就不是看东西的好眼睛,它里面早已有路希弗的骄傲,萨尔丹尼。柏鲁斯的奢侈以及鼹鼠的短浅,但它已经失效不见了。宫廷,从里到外的阴谋。腐败和文过饰非全报废了。据最新消息,皇族被废除;王室成员被包围在宫廷里"悬挂"着。 公元一七九二年八月来临了,爵爷此时已四处逃散各地,天各一方。 很自然,爵爷们在伦敦的大本营和集合场是特尔森银行。听说鬼怪们常出没于他们肉体常到之所,现已身无一文的爵爷出入于他的金币存放之处。此外,这地方所得的法国情报最为可信,来得最快。再则:特尔森银行慷慨大方,大力赈救它那些从高贵地位上跌落下来的老主顾们。再说:那些曾及时看到风暴来临,预料到没收和抢劫,已把存款汇到特尔森的贵人们,总有他们的穷亲戚到那里打听他们的消息。还有必须指出的是每一个正从法国来的人都到特尔森银行报到,这几乎成了很顺当的事。由于上述诸多原因,特尔森在那时可说是法国情报的高级交流机关;这点广为人知,结果跑去询问的人是如此众多,以致特尔森有时要写出最近消息贴在银行橱窗里,以供过往圣堂街的行人阅览。 在一个烟雾蒙蒙的下午,洛里先生坐在写字台旁,查尔斯。达尔内依在桌子站着,轻声与他交谈着。那忏悔间似的会客室现在是新闻交流所,人满为患。此刻,离银行关门还有半个小时左右。 "虽然你是最年轻的人,"查尔斯。达尔内说,有些犹豫,"我还是必须提醒你,""我懂。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吗?"洛里先生说。 "变幻不定的天气,漫长的旅途。毫无把握的交通工具,混乱不堪的国家,那城市甚至也可能对你不安全。""我亲爱的查尔斯,"洛里先生说,带欣喜的自信,"你讲起我走的一些理由:不是留住我的理由,那旅行对我足够安全的;没有谁有意去干涉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头,因为值得干涉的人多的是。至于那是个混乱不堪的城市。假如不混乱,那我们银行也就不需要派人从这里到那里去了,而派去的人必须熟悉那个城市和业务情况,并为特尔森银行所信任。至于没把握的交通工具,漫长的旅途和变化不定的天气,假如我这样的老行员不准备为特尔森银行的原因忍受一些不便的话,谁应该呢? "我希望我自己能去,"查尔斯。达内尔说,有点不安,似在自言自语。"真的!你可是个会劝阻人的好家伙!"洛里先生大声说,"你希望你自己去?你还是法国人?你可真是个精明的参谋。""我亲爱的洛里先生。就因为我是个法国人,那个想法(我不想在此说出来),经常闪过我的脑海,情不自禁地想,情不自禁地同情人们,并拿出一些东西给他们。"他仍以刚才若有所思的样子说,"这人的意见也许被采纳,也许有劝阻什么的力量。就在昨晚,你走之后,我对露西说,""你对露西说,"洛里先生又说了一句,"是的,我奇怪你还好意思以露西的名义,想在此时此刻就去法国?""不,我现在不去,"查尔斯。达尔内笑道,"你说的话更适合于反问自己。""是的,实际上是的,我亲爱的查尔斯"洛里先生看了看远去的银行,压低声音说,"其实,你就想不到我们义务上的困难,想不到那边我们史籍文件的风险。要是我们的文件被抢去销毁,上帝知道那对于这么多人会有怎样的后果。你知道,他们随时都会这样做,因为谁能说巴黎今天不会被火烧或明天不会被抢劫呢?所以必须尽快对那些文件作个明智的选择,或把它们埋葬,或另想脱险的办法,这已刻不容缓,而即使有谁能去办这个权利非我莫属。当特尔森明白这点并说明了这一点,我该退缩吗?我已在特尔森吃了六十年的饭,就因为关节不灵活就可以退缩吗?不要说,在这里几个老怪物眼里,先生,我可还是个孩子呢!""我钦佩您的青春朝气,洛里先生。""呔,胡扯,先生!,我亲爱的查尔斯,"洛里先生说,又看了看四周。"你要记住,在现在这种时候要从巴黎拿出东西,不管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文件和贵重的物品就在今日(我说的是绝对的保密的事,严格地说甚至不该对你说)由你所能想像的最奇特的人带到我们这儿来。他们经过国界时每个人极其危险。要是别的时候,我们的包裹来去,容易得好像秩序井然的老英国;现在,一切都停止了。""你今晚真的要走吗?""我真的在今晚走,因为事态紧迫,刻不容缓。""你不带别的人同你去?""他们推荐各类各样的人给我,但我没对他们说什么。我打算带杰利去,杰利一直以来是我星期天夜间的保镖,我用惯了他。谁也不会怀疑杰利。他除了是一只英国的猛犬或除了扑到触犯他主人的任何人身上以外,头脑里不会存什么坏心眼。""我必须再说一遍,我由衷地钦佩您的勇气和青春。""我必须再说一遍,瞎扯,瞎扯!等我完成了这个小使命,我也许得接受特尔森的建议退休安度晚年了。那时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养身的事。 这次谈话是在洛里先生平常的写字台边进行的,此时爵爷们正挤在仅一。二尺远的地方高谈他们不久怎样去报复那些恶棍。逃难的爵爷和英国的正教徒,谈论起这可怕的革命未免太过份了,似乎它是天底下未经播种而得到的唯一收获,似乎未曾或不肯做过导致它的事,似乎观察家们不曾见过法国的劳苦大众,以及怎样挪用挥霍本可使人民兴旺发达的资财,好像观察家们不曾在多年前看到革命必然到来,而且不曾把他们所看到的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爵爷们这样夸夸其谈,叫嚣着为恢复本已山穷水尽的原状作着种种奢侈的计划,任何一个了解实情,心理正常的人,对此不作些抗辩是难于忍受的。查尔斯耳朵里满是这样的妄言,觉得他自己的头脑混乱得如同充血,加上他心里早在的现在还在继续着的潜在的不安的因素。 在这些夸夸其谈者中,皇家律师斯曲里弗官居高位,故而高谈阔论;和爵爷们讨论他的扫荡和解除人民的种种计谋。这些计谋性质上类似盐撒鹰尾除鹰族的做法。听着他的话,达尔内觉得特别反感,达尔内站着,矛盾着,走掉不听呢,还是留下来等机会发表疑议,那时那要发生的事可就自己出现了。 一位行员走近洛里先生,把一封沾了泥未开启的信放在他面前,问他是否已发现了收信人的线索。那行员把信放在达尔内看得见的地方,他看得特别快因为上面写的正是自己的名字。信封上的地址译成了英文:火急。托英国伦敦特尔森银行执事先生转呈法国前任侯爵圣。艾弗雷蒙德先生。 在结婚的那天早晨,莫奈特医生曾恳求查尔斯。达尔内在保持他的真名的秘密在两人之间,除非医生自愿解除这约定。别人都不知道那是他的真名;他自己的妻子也不曾怀疑过;洛里先生更想不到。 "没有",洛里先生答复那行员道,"我已问过这里所有的人了,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位先生在哪儿?"时钟上的指针快到银行关门时间,论客们大批涌向洛里先生的写字间。他探询式地举着那封信,这爵爷看看它,显出这样诡秘和愤恨之色;那爵爷看看它,显出这样诡秘和愤恨之色;而这位,那位和这位,无不对那失踪的侯爵用英语或法语骂上几句。 "我相信那位被谋杀的堂皇侯爵的侄子,但无论如何是个堕落的继承人。"这位说,"幸而,我从不认识他。""几年前一个放弃职位的懦夫,"另一个说,这位爵爷两腿埋在一车干草中逃出巴黎。""受了新教条的毒。"第三个说,镜片后的眼睛不自主地朝这边看了看:"断定那时已故侯爵,放弃他可继承的遗产,把它们留给那些地痞流氓。他们现在要给他应有的报复了,我希望。""哈?"嚣张的斯曲里弗叫道。"他这样做吗?他是哪儿的人?让我们看看这丑名远扬的姓名,该,死的家伙!"达尔内,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碰碰斯曲里弗先生的肩头说道:"我认识那家伙。""你认识,天知道?"斯曲里弗说,"我很遗憾。""为什么?""为什么,达尔内先生?你听说他做了些什么事儿吗?在这年头别问为什么。""可我一定得问为什么?""那我再告诉你一遍,达尔内先生,我对此很遗憾。我为您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而感到遗憾。这人受了世上最致命的异端邪说的毒害。把他的全部财产放弃给杀人放火世上最可恶的渣子们,而你问我为什么我会对一个教育青年的人认识他感到遗憾?好吧,我来回答你。我对此遗憾是由于我相信那样的恶棍也会身染污物。这就是为什么。"想起那个秘约,达尔内竭力抑制自己,说道:"你也许不懂那位绅士。""我懂怎样使你无话可说,达尔内先生,"蛮横的斯曲里弗说,"我可真不懂他了,你可以这样告诉他,代我问候。你也可以这样告诉他,放弃他的家财和地位给杀人暴施后,我奇怪他为什么不作他们的头目。但是,不,先生们。"斯曲里弗,回看四周,打了个响指,说道"我知道人的某些特点,我可告诉你们永远也找不到像这家伙一样相信受惠者的好意。不,先生们;在斗争中他总是跑得很快的,早已偷偷地逃掉了。"说着,又最后打了个响指,在他的听众的一片附会声中,斯曲里弗先生冲进弗丽特街。众人都离开了银行,留下洛里先生和查尔斯。达尔内在写字桌旁。 "你愿意负责转交这封信吗?"洛里先生说,"你知道送到哪里?""我知道。""请你说明一下,信早已送到这里,我们认为信既已寄到这里,总会知道投信地址的。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愿说明一下吗?""我会这样做的,你从这儿出发去巴黎吗?""从这儿,八点钟。""我会回来,为你践行。"怀着对自己,对斯曲里弗和大多数其他人的极其不舒服之情,达尔内费力走进了圣堂街僻静处,拆开了信封读:寄自:巴黎阿布巴衣监狱一七九二年六月二十一日前任侯爵阁下:在长久的担心生命沦落村民之手后,我终于在巨大的暴力和屈辱下被捕了,并被带至巴黎,一路长途跋涉,受尽折磨,这远不是全部,我的家已被摧毁,夷为平地。 前任侯爵阁下,我被捕入狱,召去审问并可能丧命(如没有您的大力帮助),据说是,我犯了背叛人民尊严,为一个流亡国外者对抗他们的大罪。我声明自己是尊从您的命令,拥护他们而不是反对他们的,却无法挽救。我声明在流亡者的财产被查封前,我已免除了他们来付的捐税;而且我没征收过地租;我并不曾向官府起诉,但唯一的回答是,因为我曾为一个流亡国外者做事,流亡者现在什么地方呢? 啊,最仁慈的前任侯爵阁下,那流亡者在什么地方呢?我在睡梦中哭喊着他,我乞求上天,难道他不来救救我,天也不应。啊,前任的侯爵阁下,我隔着大海呼喊,希望呼声能通过巴黎著名的特尔森银行传到您的耳朵。 "为上帝之爱,为正义,为仁慈,为您的崇高声誉。我恳求您。前任的侯爵阁下,前来解救我。我的错误是我曾经忠实于您。哦,前任的侯爵阁下,我请求您也忠实于我! 在这可怕的监狱,我无时无刻不在趋向死亡,前任的侯爵阁下,遥寄您我可悲而不幸的服务保证。 您可怜的盖伯勒 达尔内心头那潜在的不安被这封信强烈地唤醒了。一个老仆人,一个好人,只因为忠诚于自己和自己一家而获罪,危在旦夕的他仿佛正满眼责备地直视着,以至达尔内在圣堂街上来回走着,考虑着该怎么办时,几乎不敢让过路人看到他的脸。 他十分清楚,在他对旧家族的恶行和丑恶的恐惧中,在他愤恨他的叔父,以及对他似乎该去捍卫那正在崩溃的体制的良心的憎恶中。他做得不够圆满,他十分了解,在他和露西恋爱时,他放弃他的社会地位,虽然在他看来毫不奇怪,但未免太过仓促,考虑欠周。他知道他当初应该有计划地去实行和考察,虽然他曾想这样做,但始终未曾做过。 他自己在英国成立的家庭的幸福,始终积极工作的必要,以及时局的迅速变化,一桩紧接一桩的困难,一切来得如此迅速以至这个星期发生的事件取消了上个星期的尚未成熟的计划,使下个星期的一切重新开始;他十分清楚他曾屈从于这些环境势力,心中并非没有不安,但还是没有作持之以恒的抵抗。他曾经看到可有所作为的时机,而每次都在辗转往复中把时机耽误过去,直至贵族们成群结队地从每条大路小路逃出法国而来,他们的财产正在被没收,被毁坏,他们的名位被一笔勾销,这些他自己十分明白,将来会因此谴责他的法国新政权也可能清楚。 但是,他不曾压迫过任何人,他不曾抓过任何人;他也没有勒索过他应有的租税,甚至反而自愿放弃他们,投身于并无好处可图的世界,在那里立足并自食其力。盖伯勒先生曾经按那些书面指示掌管那些贫乏而累人的庄园出让给人民,把仅有的少得可怜的东西都献给他们,譬如冬季给些燃料,夏季在收缴的农产品中余些给他们,毫无疑问,盖伯勒为他自己的安全申诉而证实了这些事实,所以,现在是不会不明了的。 这促使查尔斯。达尔内开始做出不顾一切的决心,他决心去巴黎。 是的,如同传说中的水手,风浪把他赶到磁性石礁的引力内,磁礁把他吸引到自己身上,他必须走了。浮现在他脑海的一切冲击着他前往那个可怕的诱惑,越来越剧烈,越来越稳定。他深感不安的是:坏人们在他自己不幸的国度里干着坏事,他不会不了解他比他们好些,不在国内努力防止流血,维护仁慈和人道。带着半苦闷,半自责的不安之情,他把自己和那个有强烈责任心的勇敢的老绅士作了尖锐的比较;一比较(很觉伤心)接着的是爵爷的冷嘲热讽,深深地刺痛着他,尤其是斯曲里弗为宿怨而发的粗俗而尖刻的讽刺,再加上盖伯勒的信:一个无辜的囚徒在生死关头,呼吁正义荣誉和声誉。 他定下决心。他一定要去巴黎。 是的。那磁礁在吸引着他,他必须往前航行,直至触礁。他不怕礁石;他几近看不到任何危险,他已实行而实行得并不圆满的志愿给他展示出它会在法国被欣然接受的前景,如他亲自去证实它。于是,那为善的壮丽前景,许多善良人常有的乐观幻象,展现在他眼前,在幻景中他甚至看见自己带着某种力量指挥着这场正在无法控制的革命。 在他来回走动,下定这个决心时,他觉得在他走之前,一定不能让露西和她的父亲晓得。这样露西可免除分别的痛苦,她的父亲,总是不愿回想到过去危险的境地,一定会把这一步当成既成事实加以接受,不必患得患失。他处境的不圆满有多少可跟她的父亲提起,只是苦心来避免他联想到法国的往事。他没有跟他讨论过,但是那种形势也早已影响到他现在的行为。 他来回走着,思绪纷飞,直到回到特尔森银行去为洛里先生送行时。他一到法国将会立即去会老朋友,但现在他必须对他不说一句他的想法。 几匹马拉的邮车已等候在银行门口,洛里已穿上了靴子,打扮齐整了。 "我已转交了那封信,"查尔斯。达尔内对洛里先生说。"我不同意您带任何书信回去,但可带一个口信吗?""可以的,"洛里先生说:"假如没什么危险的话。""没一点危险。虽然是带给阿布巴衣监狱里的一个犯人。""他的名字是什么?"洛里先生说,打开了他的小型记事本。 "盖伯勒。" "盖伯勒,要送一个什么口信给盖伯勒?""很简单,就说他已得到了那封信,他要来。""要说什么时间吗?""他将在明天晚上出发。""要说明它的姓名吗?""不。"他帮助洛里先生穿上几件衣服和外套,跟随他从老银行温暖的氛围中走到弗丽特街的蒙蒙雾气中。"问候露西和小露西,"洛里先生临走时说,"小心照看她们,等我回来。"查尔斯。达尔内摇摇头,疑感地笑了笑,马车开走了。 那晚,八月十四日,他坐到深夜,写了两封热情洋溢的信,一封给露西,说明他去巴黎所负的重大责任,并且在详细说明他相信他在那里不至于会有生命危险的般般理由;另一封是给医生的,托付他照顾露西和他们的爱女,并以最强的信心说了以上的话题。对他们,他都保证,他一到巴黎就会立刻寄信来证明他的平安。 这是艰难的一天,这天是他在他们共同生活中第一次隐藏一桩心事。对于他们深信不疑的事实作并不恶意的欺骗,要坚持是件难事,但是,一看到他的爱妻,这样欢快和忙碌,他决定不告诉她那令人心惊的事(他曾动摇这样做,他觉得得不到她的默许就行动很古怪)。这天很快过去了。将近黄昏时,他拥抱了她和小露西,装作他会马上回来(假装有什么约会,他已秘密准备好了行装),就这样他走进了阴沉沉的街上的阴沉沉的迷雾中,怀着更为阴沉的心。 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迅速地将他吸引而去,现在,所有的风浪都径直有力地倾向着他。他曾把他两封信交给可靠的门房,请他在午夜前半个小时转交,不要提早,他雇了到杜佛的马;开始了他的旅程。"为上帝,为正义,为仁爱,为你的荣誉和高贵的名誉!"那是可怜的囚徒的呼声,他以此来坚强他那颗低沉的心,当他放下他在这世上亲爱的一切,向磁礁漂去时。 第九章 秘密 一七九二年那个秋天从英国赶往巴黎的那个旅行者在路上缓慢地行进着。即使堕入不幸的法兰西国王仍稳坐在皇位上安享盛世太平,他也会因为坏路。坏车和坏马而延误了太多时间;更何况剧变的时代充满除此之外的其他阻碍。每道城门,每所乡村税局都由一群爱国臣民把守,他们持着子弹随时出膛的毛瑟枪,拦截一切过往行人,盘问他们,检查证件,在名单上核对行人的姓名,并对他们或遣回,或放行,或扣留,他们相信自己随意而不定的判断和想象是对的,一个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家最合适的事,而这国家正走向黎明。 查尔斯。达尔内在法兰西境内还没走到几里就开始感到在这些乡间道路上没有折回去的希望,除非他在巴黎被宣告为法兰西的良民。无论现在发生何事,他必须继续向前,直至终点。虽没有一个小村庄在他走过后关闭,也没有一个屏障横在他身后,但他知道,在一连串障碍之中另有一扇铁门拦在他和英格兰之间。天罗地网的如此地包围着他,以至于他若是被收入网府或关入笼子中送往目的地,也不会觉得自由是如今日般渺茫。 这遍地的警戒不仅使他在一站行程中停下来二十次,而且在一天当中把他的进程延误了二十次。他们或骑马尾随其后把他带回,或赶在前面把他截住,或在旁边时时监视着他。而当他精疲力竭地在途中一个小镇上上chuang时,他已经一个人在路上颠簸好几天了,可离巴黎还远着哪。 只有出示受难的盖伯勒从阿布巴衣监狱寄出的信才使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方。他在这小地方的哨所遇到的困难让他感觉到了危机。所以,当他半夜里在小客栈里被叫醒的时候,一丁点儿也不惊慌。 叫醒他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地方小吏和三个头戴破旧的红帽子。嘴里刁着烟斗的持械爱国军士,他们坐在他床上。 "亡命者,"那小吏说,"我准备把你护送到巴黎。""公民,除了去巴黎,我别无所求,但我似乎用不着护送。""住嘴!"一个红帽子吼道,并他用枪托敲着床单,"安静些,贵族!""正如这位善良的爱国军士所说,"羞怯的小吏道,"你是贵族,就必须有人护送,还必须为此支付费用。""我别无选择。"查尔斯。达尔内说。 "你们听听!选择!"还是刚才那个满面怒容的红帽子喊道。"好像让他免受灯柱的苦头不算是优待!""正如这位善良的爱国军士说的,"小吏道,"起来穿衣服吧,亡命者。"达尔内遵从吩咐,被带回哨所,那里另外一些戴着粗制红帽子的爱国军士正在火旁抽烟,喝酒,打盹。在这里,达尔内付了一大笔护送费,然后,在护送下上了湿漉漉的道路,这时是凌晨三点。 护送者是两个爱国军士,头戴红帽子衣佩三色徽章,并持毛瑟枪和马刀,他们分别骑在他的两侧。被护送者骑在马上,但是在他的腰头松松地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两头分别绕在两个爱国军士的手腕上。就这样,他们冒着迎面的疾雨出发了。他们踩着沉重的步伐咔嗒咔嗒地行进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然后迈向泥淖似的大路。他们就这样,穿过了通往首都的泥巴路。 一行人夜间行路,天亮一两个钟点后歇脚,并一直躺到黄昏降临。护送者衣衫褴褛;他们用茅草包裹裸露的大腿。遮盖肩上的破洞。除了这样的不适,除了顾虑其中那个时时醉酒且很鲁莽地持着毛瑟枪的爱国军士会引起什么危险之外,查尔斯。达尔内并不让加在他身上的这种约束在心中引起任何严重的忧虑;因为,他暗忖着,未经提审的案子是没有根据来判断其是非曲直的,同样,也没有根据来判断阿布巴衣的囚徒所能证实的事情。 但是,当他们黄昏时分到达波韦的时候,看到街上挤满了人,事实是无法逃避:事态已令人震惊!一群乌合之众聚集在驿站前看他下马,许多人高声喊道:"打倒亡命徒!"他正要下马,这时重新坐在鞍上,这算是最安全的地方,并说道:"亡命徒?我的朋友们!难道你们没看见我在这里,在法兰西,是出于我的自愿吗?""你这个该死的逃亡者,"一个蹄铁匠喊道,他义愤填膺地从人群里向他挤了过来,手里拿着铁锤,"你这个该死的贵族!"驿站长插在蹄铁匠和骑马人之间(铁匠显然正要冲过来),息事宁人道:"让他去,让他去!他会在巴黎受到审判的。""审判!"蹄铁匠重复道,他挥着铁锤。"啊哈!以卖国贼判罪!"话音刚落,立即群声附和。 (那个喝醉的爱国军士泰然坐在鞍上旁观着,腕上仍绕着那根绳子),而达尔内趁鼓噪稍停,立即说:"朋友们,这是骗局!我不是卖国贼!""他说谎!"铁匠喊道,"从那法令公布后他就是卖国贼。人民要求将他正法!他这条命不属于他自己!"达尔内在人们的目光中看到了激越的情绪,人们就要向他扑过来,这时驿站长把他的马拉进院子,两个护送者紧靠两侧也骑了进去,驿站长赶紧闩上那两扇摇摇欲坠的门。蹄铁匠在外用锤击门,人群在起哄;但是,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那铁匠刚才说的是什么法令?"达尔内感谢了驿站长之后,在院子里问道。 "是,是有一条拍卖逃亡贵簇财产的法令。""什么时候公布的?""十四号。""我离开英国那天!""大家都在说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条,还会有别的,或许现在还没有,要驱除所有的逃亡贵簇,还要把抓回来的全部处死。他刚才说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就是这个意思。""但还没有这样的法令吧?""我那知道!"驿站长耸耸肩说。"或许已经有,或许将要有,都一样,你又能有什么办法?"达尔内三人在一个阁楼的稻草堆上歇息到半夜,然后,当整个镇都睡着的时候又上了路。在许多熟悉的事情都变得离奇的时候,由于缺乏睡眠而出现的幻觉倒仿佛一点儿都不离奇了。在寂寞无望中驰过漫长而沉闷的旅途后,他们仿佛来到一个破败的村落,村中灯火通明,人们或手拉手绕着一棵已经枯萎的自由之树,或排成一队高歌自由,在沉寂的黑夜中如同鬼魂一般。幸运的是,那夜波韦人睡了,并未出现这样的幻觉,他们就这样又一次驰入孤寂与凄凉之中。三人三骑穿过不合时宜的寒冷与潮湿,走过荒芜的田地,时而见到焚毁的房屋焚毁的焦黑残迹,时而遭遇爱国军士的巡逻埋伏,骤然被勒马拦住去路。 天亮时分几人终于到达巴黎城墙前,这时的巴黎,城门紧闭,警卫森严。 "这囚犯的证件呢?"刚被卫兵召唤出来的管事者强硬而坚决的问道。 查尔斯。达尔内,回答说他是个自由的旅行者和法国公民,由于境史所迫,才不得不出钱请兵护送。 "证件呢,"那人重复道,完全不理会达尔内"这囚犯的证件呢?"酒醉的爱国军士把证件收在自己的帽子里,这时才拿出来。那人把目光落在盖伯勒的信上,立时显出不安和惊讶,并仔细地打量着达尔内。 他一声不吭地,走回哨所;而达尔内们则在门外等候。这时,查尔斯。达尔内四处观望,他发现城门是由士兵和爱国军士混合守卫的,后者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前者;农民运菜的车辆和其他类似的车马,都很容易进城,但出城,即使是最寻常的百姓,也非常困难。男女混杂的人群,更别提牲口和各色车辆,都在等候放行;但是,像刚才那样的查询很严格,所以他们被筛选通过的过程非常慢。一些人知道还远没有轮到他们受检察,就索性躺倒在地上睡觉,抽烟,聚在一起谈天,或四处游荡。随处都是戴着红帽子和三色徽章的男男女女。 达尔内在鞍上坐了约摸半小时,观察着周围的情形,这时,那管事的又来到他面前,指挥卫兵打开栅门。然后,他递给那两个一醉一醒的护送者一张收到被护送者的收据,并令达尔内下马。达尔内遵从吩咐;那两个爱国军士则牵着他那匹疲倦的马,转身离城。 达尔内随着引导他的人进了哨所,哨所里面弥漫着劣等酒和烟草的气味,一些士兵和爱国军士或站或躺或睡或醒,或醉或不醉,或半睡半醒,半醉半不醉。哨所的光线,一半采自衰弱的油灯,一半源于多云的白天,也处于一种隐约不定的状态中。有登记册摊开在一张桌上,一个面目粗黑的军官正在读着这些东西。 "公民德法热,"他一边对引入达尔内的人说,一边拿出一张纸条来写。"此人就是逃亡贵簇艾弗雷蒙德?""正是他。""你的年龄,艾弗雷蒙德?""三十七。""结婚了吗,艾弗雷蒙德?""结婚了。""在哪里结的婚?""在英国。""当然。你的妻子在何地,艾弗雷蒙德?""在英国。""当然。你将被交付拉佛斯监狱,艾弗雷蒙德。""为什么!"达尔内惊呼。"这是什么法律?我犯了什么罪?"军官的眼睛从纸条上抬起来一会儿之后说。 "我们有了新的法律,艾弗雷蒙德,你在这里也就犯了新的罪。"他面带严厉的笑容答道,然后又接着写。 "我恳求您注意我来这里是出于自愿,是为了答应一位同胞的书面请求,那信就在您的面前。我已别无他求,只求此事不再被耽搁。这难道不是我的权利吗?""逃亡贵簇没有权利,艾弗雷蒙德,"回答是很坚决。军官继续写,写完后,自己又读了一遍,用沙擦一遍,然后递给德法热,说:"机密。"德法热挥动纸片向犯人示意跟他走。犯人只好遵从,又两名武装的爱国军士护送。 "你就是,"当他们走下哨所的台阶进入巴黎城的时候,德法热压低噪音问道,"那个娶了莫奈特医生,从前做过巴士底狱囚犯的女儿的人?""是我,"达尔内回答,惊讶地看着他。 "我叫德法热,在圣安东尼区开一家酒店。或许你曾听说过我。""我太太曾到府上去救回她父亲吧?没错!""太太"这字眼好像勾起了德法热什么伤心事,他突然不耐烦道:"我以现时新生严肃女性,吉洛蒂,的名义问你,你为什么回法兰西?""你刚才已经听我说过,难道你不相信?""这事对你不妙,"德法热皱眉说道,目光直视前方。 "我真是不懂,这里的一切是这么史无前例,这么变幻莫测,这么突然,这么不公,我一点也不懂。你愿意帮助我吗?""不。"德法热说,还是直视前方。 "你愿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或许可以,要看是个什么样的问题。你说吧。""在我将被送去的牢房里,我能和外界自由通信吗?""去了你就明白了。""我不会不经审判也无法申诉就被关死在那吧?""去了你就会明白。但是,不这样又能怎样?以前,还有人被关死在更糟的地方呢。""但这与我无关,公民德法热。"德法热无精打采地瞥他一眼算是回答,沉默着继续向前。他沉默越久,达尔内想,他有让步的希望就越小。因此,他赶紧说道:"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事(公民,你甚至比我更明白这有多重要),就是要设法与德尔森银行的洛里先生,现在在巴黎的一位英国绅士,取得联系,不用多加解释,只要转告他,我已被关进拉佛斯监狱。你愿帮成吗?""我不会为你做任何事,"德法热不为所动,道,"我只对我的国家和人民尽义务,我已发誓忠于国家和人民,你是我们的敌人,我不会为你做任何事。"查尔斯。达尔内感到彻底失望了。他们继续默默前行,此时达尔内发现人们已非常地习惯于囚犯走过街道的景观,甚至连孩子们也对他未加注意。只有几个过路人回头看看,几个人对他指点示意他是贵族;再者,一个穿好衣服的人进监狱就同一个穿工装的人进工厂做工一样不值一提。在他们经过的那条狭窄。昏暗。肮脏的街道上一个激昂的演说者正站在一张凳子上对着一群激动的听众诉说国王和王室对人民犯下的罪行。从他口中查尔斯。达尔内才知道国王关已被在监狱里,外国使节已全部离开巴黎。而在途中(除了波韦镇)他没有听到任何消息,护送者和遍地的警备使他完全与世隔绝。 他现在当然知道他已经陷入了比离开英国时更加严重得多的危机之中。他当然知道危险已经密密地包围着他,而且还会包得更紧更密。他只得承认自己不该作这次旅行,可惜他不能预见这几天的事件。然而,他此时怀的种种忧虑还是不及将发生的情形之黑暗。虽然将来动乱不安,但将来必竟是未知,因此在未知的混沌中仍存未知的希望。在时钟绕了几圈之后,那日日夜夜的恐怖屠杀就要在时间的隧道上烙上腥红的血印,这是他所始料不及的,就好像是十万年前的事那么遥远。"那新生严肃女性吉洛蒂"的名字对于他或普通百姓都几乎是未知的;即将要采取的可怕行动在那时对于即使执行者来说也恐怕是未曾预见的,更如何会在一个善良人的脑中zhan有一席之地? 他将遭受拘禁中的屈辱和困难,以及与妻儿残酷分离的痛苦,他已料到这种可能性,或者说他已经可以肯定这样的境遇;但除此之外,他显然无所畏惧。怀着这样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来到了拉佛斯监狱那阴森恐怖的庭院。 一个面孔浮肿的人打开牢固的边门,德法热把"逃亡贵簇艾弗雷蒙德"交给了他。 "见鬼!他们还有多少人!"肿面孔的人叫道。 德法热拿了收据,毫不理会他的叫喊,就与其他两个爱国军士一同退离了。 "见鬼!我还要说!"狱卒又叫嚷,这回只剩下他和他的妻。"还要有多少!"狱卒妻也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只是应道:"人要有耐心,亲爱的!"三个看守应着她打的铃声进来,与她的感触起了共鸣,其中一个接着说:"为了对自由的热爱呀;"这话在这地方听起来似乎是个不合适的结论。 拉佛斯是个阴森森的监狱,黑暗,肮脏,还有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多怪啊,怎么到了这种管理不善的地方,禁闭中昏睡的恶臭就变得如此严重! "又是机密,"狱卒看着那书面证件咕哝道,"好像我还不够气的!"他闷闷不乐地把文件放入卷宗;而查尔斯。达尔内等待着他情绪好转,是骂了半小时之久:他时而在这坚固的拱形房子里踱来踱去;时而在石凳上休息,但无论是踱着还是歇着都没能使那头儿和他的下属们马上记起他来。 "过来!"那头儿终于拿起钥匙说道,"跟我来,亡命者。"就着监狱昏暗阴森的光线,达尔内由他的新管理人带着走过走廊和台阶,许多门在他们身后关又锁上,最后他们走进一间又大又矮的拱形房间,里面塞满了男女犯人,女坐在一张长桌旁看书,写字,编织,缝纫,或刺绣;男犯大多站在她们椅子后面,或在房间里游荡。 由于本能地联想到这些囚犯有着可耻的罪行,达尔内从人群中向后退缩着。但长途跋涉已使他产生了极度的幻觉:此行犯人们全体起立以最最温文而雅的礼仪迎接他。 这些谦恭儒雅的礼节是如此地被监狱的阴森所笼罩,在这不适宜的肮肮卑劣的氛围中显得如此的怪异,查尔斯。达尔内就仿佛置身于一群鬼魂中间。全都是鬼!美丽的鬼,庄严的鬼,优雅的鬼,傲慢的鬼,轻浮的鬼,机智的鬼,年迈的鬼,年老的鬼,全都等待着从这凄寂的死亡之岸放行,全都用死人一般的眼睛望着他。 这景象使他目瞪口呆。狱卒站在他旁边;另外几个在四处走动,好像在正常地履行公务;他们是如此粗卑不堪,与那些悲惨凄凉的母亲们和青春年盛的姑娘们,即那些卖弄风情的幽灵,年轻貌美的幽灵,和教养儒雅的成熟女人的幽灵,成了鲜明对比,以至于幻觉中一切体验过和可能会有的体验都被颠倒到极至。当然,全都是鬼幻。当然,那长途跋涉已使他身心受损,他面前才会出现如此恐怖的幻像! "我以全体共同患难者的名义",一位有礼的绅士过来说道,"荣幸地欢迎你来到拉佛斯监狱,向落难来到我们中间的你谨表慰问。愿早日愉快了结!这话在别处也许不合礼仪,但在此地却不算无礼,请问你的姓名,以及案情?"查尔斯。达尔奈振作精神,用尽可能恰当的措词,给予了回答。 "但愿",绅士说道,眼光跟着穿过房间的狱卒头,"你不是‘机密,那一类的吧?""我不懂这名词意味着什么,但我听他们这样说过。""啊,真是可怜!我们十分遗憾!不过你要勇敢些;当初,我们这些人当中也曾有过‘机密,的,但那只是很短一段时间。"他提高了嗓门,接下去说:"我痛苦地向大家宣布,又一个‘机密,的。"查尔斯。达尔内穿过房间到狱卒等着的一道栅门前面的时候,有许多同情的窃窃私语,许多声音,其中女人们温柔婉约的怜惜声尤为显著,给他祝愿和鼓励。他在栅门前转过身,表示由衷的谢意;栅门在狱卒手下关闭;幽灵们亦从他眼前消失。 石阶上面开了一扇小门,有台阶向上延伸。当他们往上走了四十级台阶后的新囚,狱卒打开一扇低矮的黑门,他们得以进入一间单独的牢房,里面又冷又潮,但光线并不阴暗。 "你的,"狱卒说道。 "为什么把我单独关押?" "我怎么知道!" "我能买笔。墨和纸张吗?""这不归我管。会有人专门负责你,那时你再问他们。现在,你可以买吃的,别的不行。"牢房里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张草席。狱卒在离开前环顾这些物品及四面墙壁,这时有念头在达尔内脑中晃过:他恍惚觉得这狱卒面孔及身体浮肿得令人恶心,就像在水里淹泡过而胀满了水一样。狱卒走后,他又神志恍惚,想到:"现在我被遗弃,犹如死了一般。"想到这里,他低头看着草席,又抬起头厌恶地想着:"在这些爬虫之间,这就是死后尸体所处的最初情形了。""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囚犯在牢房里踱步,量着它的大小,城市的喧闹声像被蒙住的闷鼓一样响着,其间夹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吆喝:"做鞋,做鞋,做鞋。"囚犯接着数步子,且步伐更快,企图把自己的思绪从重复的吆喝声中引开。"牢门关闭,鬼魂不见了。其中一位女子身着黑衣,倚靠窗台,金色的头发上闪着光,她看上去像,哦,上帝啊,让我们再次骑上马儿向前进,穿过灯火通明的村庄,全都是清醒的人们!,做鞋,做鞋,做鞋,五步长四步半宽。"他脑海深处这些支离破碎的念头在翻滚着,他的步子越走越快,他顽固地数了又数;城市的喧嚣变了形,仍然像闷鼓声,但却夹带着他所熟悉的呜咽,这悲泣高过了喧嚣的声浪。 第十章 磨石 德尔森银行地处巴黎的圣吉曼区,是一座大宅子的翼房,前面有庭院,一面高墙和一扇牢固的大门把它与街道隔绝。这宅子本属于一位大贵族,向居此宅,直到后来他穿着自己厨子的衣服逃离大乱,越过边界。此时这贵簇像是逃避猎人追踪的猎物,虽转生为厨子,但骨子里却仍然是原来的老爷,那位需用一个厨子外加三员壮汉为其调制巧克力茶的老爷。 老爷逃走了,他的三员壮汉为了开脱自己曾领受过丰厚薪俸的罪过都决意要割断老爷的喉管来祭奉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毋宁死的黎明的共和国,老爷的宅子先是被查封,后是被没收。世事快速变迁,法令接二连三,事态急转直下,到了秋九月的第三晚,爱国执法者们就占据了老爷的宅子,挂起了三色旗,还在这庄严堂皇的寓所里喝起了白兰地。 要是将巴黎德尔森银行的营业场所放在伦敦,早会被弄得乱七储八糟,宣告破产的。因为,让庄重有责任感令人尊敬的英国绅士面对银行庭院里枯萎的黄杨木。甚至墙上的丘比特,他们会怎么说呢?然而这些东西确实存在着。特尔森银行的人已经刷掉了墙上的丘比特,但天花板上的丘比特仍然看得见,身披最轻快的摩纱,从早到晚盯着钱(他常常是这样瞄准着什么)。这样不端的银行要在伦敦的龙巴街免不了会破产,象爱神后面有个暗室,或墙上面梳妆镜,或是年轻不经事的职员受不住诱惑到公共场所跳场舞,都会引来同样的下场。然而,法国德尔森银行的人却能与此相安无事,而且,只要天下太平,没有谁会对此大惊小怪,而来银行争相提款的。 哪笔款子会从德尔森取出,哪笔款子会继续放在那里,或不知去向或被遗忘;无数金银财宝会在德尔森的银库里渐渐失去光泽,而它们的主人却在监狱中慢慢腐朽直至某年某月某日暴死刑场;德尔森将有多少帐目此世做不平而须待来世了断了;而谁也不会比杰维斯。洛里先生了解更多了。他坐在刚点燃的柴火旁,在他忠厚而无畏的脸上有一种比顶灯投射的,或屋里任何东西投射的更深的阴影,恐怖的阴影。 他zhan有银行的几间房屋,他对这宅子的忠诚已使他成为它的一部分,就像是牢固的常春藤的根。尽管,爱国军对宅子主楼的占据给银行带来一种安全感,可是这位心地诚实的老绅士却从不以为然。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尽自己的本分。在庭院另一头的廊柱下,是一片宽阔的停车场,老爷的一些车马依然停在那里。两根柱子上绑着两个耀眼的大烛台;烛光下,一块大磨石在露天里十分醒目:看上去似匆匆装置而成,好像是仓促中从附近铁匠铺或是什么作坊里搬来的。洛里先生站起身,朝窗外看着这些无妨的东西,有些怆然,于是又退回火边坐下。他刚才不只打开了玻璃窗,又打开了百叶窗,但现在,他又把它们都关上。他全身颤栗因为恐怖。 高墙深宅外的街道上传来城市的喧闹,时不时还有隐约的回音,怪诞又神秘,仿佛某种带有恐怖性质的的异声正升向天国。 "感谢上帝,"洛里先生握紧双手说道,"今晚我的亲人中没有谁在这可怕的城里。愿上帝怜悯所有身处危险的人们!"不一会儿,门铃响了,他想,"他们回来了!"他坐下听着。但是,并没有他预想的那种大肆闯入的声响,之后他听见大门哐的碰上了,一切都静了下来。 紧张和恐惧引起他对银行不安的情绪,感到某种重大的变化就要来临。银行警备得很好,他起身向可信赖的守卫者们走去。这时门开了,突然,有两个人闯进来,而他惊讶得倒退几步。 是露西父女!露西向他伸开双臂,诚恳的脸上热切而又全神贯注的表情,仿佛是生命有意烙在她脸上给它增添的力量。 "怎么?"洛里先生喊道,他屏住呼吸,疑惑不解。"怎么回事?露西!莫奈特!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来了?怎么回事?"她目光呆滞地盯着他,脸色苍白,神情惶乱,扑入他怀中气喘吁吁地哭道:"哦,亲爱的朋友!是为了我的丈夫!""你的丈夫!露西?""查尔斯。""查尔斯怎么了?""他在这里。""在这里,在巴黎?""他到这有些天了,三天还是四天,我不知道,我无法平静下来。为了一项慷慨的使命他瞒着我们到这里来,他在路上被拦截,然后被送进监狱。"老人止不住,惊叫一声。几乎与此同时,大门的铃又响了,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涌入院子。 "什么声?"医生把头转向窗口,问道。 "不要看!"洛里先生喊道。"不要向外看!莫奈特,为了你的性命,不要去动百叶窗!"医生转过身,手还抓住百叶窗的开关,面带冷静而勇敢的微笑,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我在这个城市中已经有过一段动人的故事。我曾是巴士底狱的阶下囚。在巴黎,哦,在法兰西,若知道我曾是巴士底狱的罪犯,没有一个爱国军会动我一根毫毛,除非与我热情拥抱,或者将我高高举起喜悦狂欢。我过去的痛苦赋予我某种权力,使我们能够通过关口,获得查尔斯的消息,顺利来到这里。我知道会是这样,我知道我能让查尔斯摆脱危险;我这样告诉过露西,什么声音?"他的手又放在窗上。 "不要看!"洛里先生不顾一切地喊道。"不,露西,我亲爱的,你也不要看!"他抱住露西,抱住她,说:"不要这样害怕,我亲爱的。我郑重向你起誓,我知道查尔斯没有遭受不测,我甚至不曾惦记他会在这个不幸的地方。他在哪个监狱?""拉佛斯!""拉佛斯!露西,我的孩子,如果你是勇敢而有用的人,正如你从前那样,你现在就会镇定下来,照我的吩咐去做;这比你能想的,我能说的都更重要。今晚你做什么都无法挽回,甚至不能到外面走动。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吩咐你为了查尔斯而要做的事是最难办到的事。你只能马上服从,平静下来。你必须让我把你安置在后面的一个屋子里,让你父亲和我独个在这里呆几分钟,生死攸关,你不可迟疑。""我会听从你的吩咐。我从你脸上看出,你知道我除此之外干不了什么。我知道你是对的。"老人吻了她,把她匆匆带进他的屋里,锁了;然后,又急匆匆回到医生那里,开了窗,打开一半百叶窗。他把手放在医生臂上,和他一起向院子里瞅着。 看到外面有一群男女,几乎挤满了院子,总共约四。五十人。拥有这宅子的那些人放他们进门,他们冲进门后就开始在磨石上工作;显然,磨石就是为了他们而放置在那里的,正好处于便利且隐蔽的位置。 但是,这是何等可怕的工人!何等可怕的活计啊! 磨石有两个把手,两个男人正在疯狂地转动着。旋转的磨石使得他们脸朝上,头发向后飘动,此时他们的面孔比戴着最野蛮的面具的最最疯狂的野人更恐怖更残酷。假眉毛。假胡子贴在他们脸上,他们恐怖的面孔流满了血和汗,面目由于嚎叫而歪斜,两眼由于兽性大发和缺乏睡眠而瞪着前方。当这些暴徒不停地转着转着的时候,他们缠结的头发一会儿甩到前面挡上眼睛,一会甩到后面盖住了颈子。一些女人举着酒送到他们嘴边让他们喝;分不清哪是血,哪是酒,哪是磨石上迸出的火花,整个邪恶的氛围中充满了血与火。这一群人中看不见一个没有血污的。肩挨着肩排在磨石旁的男人们光着上身,四肢和身体上沾满了血污;穿着各式破旧衣服的男人,则在破衣服上沾满了血污;而那些人恶魔般掠来的女人的穿戴饰物也被血污浸透了。斧头。砍刀。刺刀。长剑都带到这里磨利,全都染上红色。有些人腰间佩着带砍痕的剑,挂剑的布条品种繁多,却全都浸透了同一种深红色。这群疯狂的人挥舞着他们从火花中推抢来的刀剑冲向街道,他们狂热的眼睛里也是同一种红色,任何一个还未变成野蛮人的旁观者,大约都愿意少活二十年,用一枝瞄得准的枪,把这种眼睛化成石头。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就如同一个行将淹死的人,或是任何一个处于生死关头的人所能看见的世间景象。他们从窗口退回,医生看着他朋友死灰色的面孔寻求答案。 "他们在,"洛里先生低声细语,紧张地瞥了一眼锁着的房间,"杀犯人。假使你确信你刚才所说的话;假如你确实有你自以为有的威力,。我相信你有,那你就去结交这些魔鬼,让他们带你去拉佛斯。或许已经太迟,我也说不准,但不要再犹豫片刻!"莫奈特医生握了他的手,帽子也没戴就匆忙出了门,当洛里先生回到百叶窗旁时他已经到了院子里。 他流水似的白发,方正的相貌,以及他悠然推开刀剑的凛然自信的态度,使他一下子就被围在磨石旁人群的中央。片刻之间,先是一片肃静,然后一阵骚动,接着人群嗡嗡耳语,后是听辨不清的他的说话声;而后,洛里先生看见了他,被人群团团围住,他的身边后大约有二十来个男人,排成一队,全都肩并着肩,手搭在肩,高呼"巴士底囚犯万岁!援救拉佛斯的巴士底囚犯亲属!前面给巴士底囚犯让路!援救拉佛斯的囚犯艾弗雷蒙德!"口号声,响应声此起彼伏。 洛里先生带着砰砰的心跳又关上百叶窗,关好玻璃窗,拉上窗帘,赶紧去露西房间,告诉她,她的父亲已在人们的帮助下去寻找她的丈夫。他发现她的孩子和普洛丝小姐也在;但是,直到过了很久,他在夜深人静时坐下看着她们的时候,才对他们的出现感到奇怪。 此时,露西已处于昏迷状态,倒在他脚边的地板上,紧紧抓着他的手。普洛丝小姐已经把孩子安置在他床上睡下,她的头也已经渐渐垂到她守护的漂亮孩子旁边的枕头上。哦,这长长的黑夜,还有这哀凄的悲吟!哦,这长长的黑夜,父亲一去未归,音信杳无! 在黑暗中大门的铃又响了两次,又有人群闯进来,磨石在旋转,噼啪作响。"什么声音!"露西受惊喊道。"嘘!他们在那里磨着士兵的刀剑,"洛里先生说。"现在这地方是国有财产,用作军械库了,我亲爱的。"门铃总共又响了两次;最后一阵的劳作,声音微弱且间或中断。不久天开始放亮,他轻轻松开露西紧紧握着的手,再次小心翼翼地向外观望。一个男人,满身血污,就象重伤的士兵刚刚苏醒,在疆场上缓慢爬行,他从磨石边的过道上站起身,茫然环视四周。很快,这精疲力尽的屠夫在微弱的光线中发现了老爷的一辆马车。他蹒跚走到那辆华丽的车子旁,爬进车门,把自己关在里面,躺在精致的坐垫上休息。 当洛里先生再次向外张望的时候,地球,这块巨大的磨石已经旋转过来,红红的太阳照耀在庭院里。但是,较之渺小的那块磨石却孤独地立在安然的晨色中,上面的红色既非太阳所赋予也并非太阳所能掩盖去。 第十一章 阴影 当营业时间来到的时候,洛里先生首先想到的问题之一就是,他没有权力因在银行里收留一个监禁中的逃亡贵族的妻子而使银行处于危险之中。而他自己则毫不迟疑地乐意为露西和她的孩子冒险牺牲财产。安全及生命;但他受托管的这项大事业却不属于他自己。在照顾的生意上,他是一个严格的生意人。 起先,他又想起德法热,他想再找到那酒铺子,请教店老板在这纷乱的城中哪里有最安全的住所。但是,这念头同样又排除了;他住城里最暴乱的地区,且无疑他在那里很有权威,因而他是处于危险的深渊。 中午到了,医生还没有归来,而每延误一分钟都危及特尔森银行,洛里先生去同露西商量。她说她父亲曾说起要在银行附近的这个区里租一个短期的住所。由于这样对生意不碍,且他猜想即便查尔斯无恙,并将释放出狱,他也没有希望离开这城市,洛里先生就出门去寻找这样一个住所。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它靠近一条偏僻街道的尽头,在这极其阴郁的街区其它所有窗户都百叶窗紧闭,表明这些都是废弃的屋子。 他立刻把露西。孩子和普洛丝小姐搬过去,尽他所能让她们舒适,让她们比他自己过得更好。他把杰利留给她们,充当挡住门道,忍受头上重物敲击的人物。然后,他回来忙自己的生意。但他做事的时候仍牵肠挂肚,忧心忡忡。时光就这样缓慢而深重地拖延过去。 时间耗过去,连同他也一起耗得精疲力尽,终于银行打烊了。他又独自留在他的房间里,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忽然听见台阶上有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男人站在他面前,用打量的眼光看着他,称呼他的名字。 "正是本人,"洛里先生答说。"你认得我?"这是一个黑鬈发的壮汉,约摸四十五到五十岁的年纪。他用重复洛里先生的话作为回答,连重音都没有改变:"你认识我?""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你。""在我酒铺子里?"洛里先生来了兴趣,激动地问:"你从莫奈特医生那里来?""对,我从莫奈特医生那里来。""那他说了些什么?他让你带了什么话?"德法热把一片打开的纸交到他激动的手中。里面是医生的手笔:"查尔斯安好,但我还不能顺利离开此地。我幸而取得帮助,查尔斯有一封给妻子的短信交给送信人。让送信人见他的妻子。"落款地点拉佛斯,时间还不过一小时。 "你随我一同去他妻子的住处吗?"洛里先生高声读了便条,心情轻快,问道。 "对。"德法热回答。 洛里先生几乎没有注意到德法热说话时古怪的沉默而又机械的神情,就戴上帽子,两人走进了院子。这时,他们遇到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正在编织。 "一定是德法热太太!"洛里先生说道。大约十七年前她就是这种模样。 "正是她。"她丈夫说。 "太太也跟我们一起去?"洛里先生见她也随同他们一起走,就问。 "是的。她能认认面孔,也结识这些人。这是为了她们的安全。"洛里先生开始对德法热的态度感到诧异,疑虑地看着他,然后为他们带路。两个女人都跟在后面;那另一个女人就是复仇者。 他们尽快穿过纵横交错的街道,走上新住所的台阶,杰利让他们进去。露西正在暗自哭泣。洛里先生告诉她关于她丈夫的消息之后,她欣喜异常,紧紧握住送信人的手,几乎一点也没有想到深夜这只手在他丈夫身边做了些什么,并且,或许已经赶巧做了什么,。"最亲爱的,勇敢些。我很好,你的父亲对我周围有些影响力。你不能给我回信。代我亲吻咱们的孩子。",这就是信的全文。然而,对收信人来说却意味良多,以至于她从德法热转向他妻子,亲吻其中一只正在编织的手。这是热情的,充满爱意与感激之情的女人的所为,但那只手却没有反应,冰冷而深重地低垂着,然后又接着编织。 这态度中某种东西使得露西停止。她停止把信揣入怀里的动作,手停留在颈上,惊恐地看着德法热太太。德法热太太用冷酷无情的眼睛瞪着抬起的眉毛和前额。 "我亲爱的,"洛里先生插进来解释道:"街上频繁暴乱,虽然不至于一定会打扰你,德法热太太还是愿意在此时见见她有能力保护的人,以便认识他们,能认出他们来。我想,"洛里先生在抚慰中有些犹豫不决,因为他越来越深地感觉到那三个人的冷酷态度",我已说明了情形,公民德法热?"德法热阴郁地看着妻子,只粗声嘀咕了一下算是默认。 "露西,你最好,"洛里先生说,声调和态度极力委婉,"把亲爱的孩子,和我们的普洛丝小姐叫来。我们的普洛丝小姐,德法热,是位英国女士,不会法语。"洛里先生说的这位女士,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就是她比任何外国人都高出一头,她的这种信念并未在困境与危难中动摇,她叉着手出现在大家面前,用英语对最早进入她视线的复仇者说:"啊,肯定叫,冷面孔!但愿你好啊!"她又送给德法热太太一个英国式咳嗽,但是,两个人都没怎么注意她。 "这是他的孩子?"德法热太太问,第一次停下手中的活,用编织针指着小露西,好像它是"命运之指"。 "是的,太太,"洛里先生回答,"这是我们可怜的罪犯的亲爱的女儿,唯一的孩子。"德法热太太和她同伙的阴影似乎颇具威胁性地阴冷地投射在孩子身上,母亲本能地跪在孩子身边,把她紧紧抱在胸前。于是,德法热太太和她同伙的阴影似乎又颇具威胁性地阴冷地落在母亲和孩子的身上。 "够了,我的丈夫,"德法热太太说,"我见过她们了,我们该走了。"但是,这压抑的态度具有足够的威胁性,虽看不见摸不着,却隐约地抑制着,促使露西惊骇地拉住德法热太太的裙子哀告:"对我可怜的丈夫行行好。不要伤害他。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你的丈夫与我这里的事无关,"德法热太太回答,镇定自若地低头看着她。 "那么,为了我,对他仁慈些吧。为了我的孩子,她也将合掌请求你的怜悯。比起这里其他的人我们更怕你。"德法热太太欣然接受了,把它当作一种恭维,并朝她丈夫看看。德法热,惴惴不安地咬着大拇指看着他的妻子,这时收起他的脸孔摆出一副更加严厉的神色。 "你丈夫在信里说了些什么?"德法热太太问,脸上带着屈辱的微笑。"影响力,他说了什么影响力?""是说我的父亲,"露西说,急忙从怀里拿起那封信,眼睛紧张地盯着问话人而不是信,"在他周围有些影响力。""这当然会使他被释放的!"德法热太太说。"就这么办吧。""作为妻子与母亲,"露西哭喊着哀求,"我求你怜悯我,不要用你的权力对我无辜的丈夫施加不利影响,以你的力量帮助他吧!噢,大姐,为我着想吧,为人妻母呀!"德法热太太依然冷冷地看着哀求者,之后,转向她的朋友复仇者说:"从我们还跟这孩子那么小或更小的时候起,就见过多少妻子。母亲没有人关怀?我们知道有多少她们的丈夫。父亲被囚禁在狱中与妻儿分离,难道还不够?我们一生里,多少我们的同胞姐妹们,还有她们的孩子们忍受贫穷。寒冷。饥渴。疾病的痛苦煎熬,受尽压迫和鄙视?""我们见的就是这些,"复仇者回答。 "我们已经忍了很久,"德法热太太说,她的眼睛又转向露西。"你评判吧!一个妻与母的痛苦对我们来说会很了不得吗?"她又继续编织,走出门去。复仇者紧跟其后。德法热最后走,关上门。 "勇敢些,我亲爱的露西,"洛里先生一边说着把她扶住。"勇敢些,勇敢些!至少我们都还平安,比起那些死去的可怜灵魂好得多了。高兴一些,感谢上帝让我们平安。""希望我并非忘恩之人,但那可怕的女人好像在我身上以及我所有的希望上都留下了一种阴影。""嘘,嘘!"洛里先生说,"我勇敢的小露西心里怎么会这么消沉?的确有阴影!阴影里并没有实质,露西。"但是德法热夫妇的那种态度在他自己身上也留下了黑暗的阴影。这一切,都纷扰着他那密闭的心。 第十二章 风暴中的镇定 莫奈特医生一直到离开后的第四天早上才回来。在恐怖时刻所发生的许多事都尽极力地隐瞒了露西,直到很久以后她远离法兰西时才知道一千一百名毫无防卫能力的男女囚犯无论老幼均遭民众杀害;接连四个日日夜夜被这恐怖的屠杀笼罩得暗无天日;连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了屠杀的血腥。她当时只知道监狱遭到袭击,所有的政治犯都处于危险之中,有些犯人已被大家拖出去处决。 对于洛里先生,医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详述了群众怎样带他穿过拉佛斯监狱屠杀的场面;如何在狱中找到自设的审判团,犯人一个个带到它面前,由它迅速决定是拉出去斩首,还是释放出狱,或是送回牢房(这种情形为数很少);他又如何由带路人介绍给审判团,然后自报姓名和职业,讲述自己曾未经审判被秘密关押于巴士底狱达十八年,而后审判席中一人挺身相认,而此人就是德法热。 由此,他通过席上的登记册确认,他的女婿还在活着的囚犯中;他竭力向审判团,成员们有的睡,有的醒,有的沾满血污,有的没沾着血污,有的神志清醒,有的神志不清,祈求还他女婿以生命与自由。由于在被推翻的制度中他曾是令人尊敬的受难者,伴随着最初的狂热致意,他们同意将查尔斯。达尔内带到这无法可依的法庭听候审理。似乎他就要被立即释放,但忽然他的好运遇上了某种未加解释的阻止(医生也未能搞明白),而导致了秘密交谈后达成的一致意见。此时席上就坐的主席通知莫奈特医生,囚犯必须留在狱中,但由于他的缘故,可以平安在押,不受侵犯。一个手势以后,囚犯立刻又被带回监狱里;但医生此时却强烈请求留在狱中,以确保他的女婿,不会由于恶意或疏忽交给聚集的群众,当时在门外他们的喊杀声每每淹没了审判程序。他获许留在那血腥的厅堂直至危险过去。 除去间或的吃饭与打盹,他见到的景象惨不忍睹。人们对获释的囚犯所表现出的狂喜与对砍成碎片的囚犯所表现的残暴让他同样惊讶。他说,一个囚犯被释放后,出门向街上走去,被一暴徒用矛误伤。医生被找去包扎伤口,走出那扇门,他见那犯人躺在一群善人的胸膛前,而这些善人正坐在他们受害者的尸体上。在这如同可怕梦魇的场面中,一切都怪异地自相矛盾,这些人帮助医生以最温柔的关切照料着伤者,他们为他做担架,小心翼翼地护送他抬走,接着又拿起武器,重新投入屠宰场。那杀戮景象是如此恐怖,医生双手蒙眼,晕倒过去。 当洛里先生听着这些密谈时,他看着朋友的脸,他已经六十二岁,心里涌起一种担心,相心这样可怕的经历会勾起他旧的创伤。但是,他从没有见过他的朋友处于现在的境地。他不曾了解他性格的这一面。现在,医生第一次感觉到他遭受的痛苦已化成力量与权威,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在火中铸成的铁能够打破女儿丈夫的牢门,使他得到拯救。"一切都向好的方面发展,我的朋友,并不单是垃圾和废墟。我心爱的孩子帮助我恢复到现在的我,我就要帮助把她最心爱的人还给她;老天保佑我,我一定会成功!"就这样,莫奈特医生说道。当杰维斯。洛里见到那炯炯的目光,刚毅的面孔,镇定而又坚强的神情,在他看来,他的生命曾像时钟一样停止了许多年,而今以蛰伏的能量又重新转动,他相信医生所说的话。 在医生坚持不懈的目标前,任何一件,哪怕比必须抗争的事更为重大的,也得退而让步。他保持着作为一个医生的地位,医治各式各样的病人,关押的和自由的,富有的和贫穷的,邪恶的和善良的。他极其聪明地发挥着他个人的影响力,以至于很快就成为三个监狱的巡察医师,而拉佛斯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现在可以使露西放心,她丈夫已不再单独关押,而是与大批囚犯关在一起,他每周都见到她的丈夫,并给她带来甜蜜的直接从她丈夫口中说出的口信;有时她丈夫也送信给她(虽然从不经医生之手),但她却不能给他写信:因为,监狱疯狂地猜疑囚犯有阴谋,最猜忌那些国外有朋友或永久关系的逃亡贵族。 医生的这种新生活无疑是一种焦虑的生活;然而,聪明的洛里先生在这种生活中看到一种新的持久的骄傲。没有任何不恰当的东西沾染它。这种骄傲自然而有价值;但他觉得新鲜。医生知道,在此之前,他的女儿和朋友心中一想起他的囚禁生活就会联想到他所遭受的痛苦,被剥夺的权利,以及由此导致的身体衰弱。现在这一切发生了变化,他知道,通过旧时的痛苦,他被赋予了力量,他们都期待这种力量能保证查尔斯的平安,使他最终脱离监牢。至今,这变化使他兴奋,他取得了主导位置,把他们当作弱者,让他们信赖他,把他当作强者。他与露西以前的相对地位颠倒了过来,然而只有最真切的感激与慈爱才可以引起这种颠倒,因为这儿他毫无得意之感,而是对曾经对他付出过心血的女儿付出一些回报。"一切都十分新鲜,"和蔼而又精明的洛里先生心想,"但一切都自然而合乎情理;那么,就把握这自主权吧,我亲爱的朋友,保持住它;它在你手里是最合适不过了。"但是,虽然医生努力着,不断努力着,要让查尔斯。达尔内获得自由,或者最少得到公开审判,但是,时代的潮流太猛烈地向他推过来。一个新纪元开始了,国王受到审判,判处死刑,然后被砍了头;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毋宁死的共和国拿起武器向世界宣告不胜利毋宁死;黑旗日夜飘扬在巴黎圣母院的高塔上;三十万人,被号召起来反对这世界的暴君们,法兰西的各片土地上风起云涌,就如龙牙的广泛播种,生产的结果收获于山坡,平原,岩石,沙地,泥里,在南方的碧空之下,在北方乌云之下,在荒野间,在森林中,在葡萄园,在橄榄园,在草地和庄稼的残梗间,在肥沃的大河两边,在海边的沙滩上。有什么个人的挂虑能够抵挡住这自由元年的洪水,这自下而上的洪水,而非从天而降的洪水,且天堂之窗关闭,而不是敞开! 没有停顿,没有怜悯,没有和平,没有片刻松缓,没有时间度量。虽然日日夜夜循环如前,元年元日有夜有昼,却无其他计算时间的方法。时间的把握消失在全国的狂热中,就像高烧的病人不省人事。现在,全城不自然的缄默被打破,执行者向人民展示了国王的头颅,而且,几乎与此同时,也展示了国王娇妻的头颅,由于八个月孤寡凄惶的监禁,它已变灰白。 然而,遵从这一切事件中获取的奇特的矛盾规律,时间是漫长的,而它却像烈火一般迅速地燃烧过去。首都有一个革命法庭;全国各地有四五万个革命委员会;加上一个嫌疑法,它粉碎了自由与生命的一切保障,把任何一个善良无辜的人交给任何一个邪恶有罪的人,监狱里充满了没有犯罪而又无法获取申诉机会的人;这一切已成定规,没过几个星期就好像成了亘古不变的法则。最重要的是,一件丑恶的东西变得熟悉了,好像自开辟天地习以为常了,那就是叫吉洛蒂的严厉女性。 它是说笑的普遍话题;它给治头痛的最好药方,它绝对可靠地防止头发变灰白,它赋予面孔一种奇特的柔嫩的颜色,它是国家的锋利剃刀;亲吻吉洛蒂的人把头伸出小窗瞧,打个喷嚏就掉进麻袋里。它是人类新生的标志,它取代了十字架,它的模型被戴在胸前,而十字架的胸章已被弃而不用;它被顶礼膜拜,而十字架已被弃置。 它砍下了无数的头,以至于它的本身和它污染的地面有一种腐朽的红色。它可以拆成碎片,像小鬼的拼块玩具,而需要的时候又可合拢。它使雄辩者哑口无言,使大力士倒地不起,它消除美丽与善良。在一个早晨的二十二分钟时间内,它砍掉了二十二个高官显贵的脑袋,二十一个活的,一个死的。《旧约》里大力士参孙的名字已屈就赋予运作它的首席官员;但是,有这样的武装,使他比同名的壮汉更强壮,更盲目,并且每天推dao神庙的巨门。 在这些恐怖,以及随之的忧虑之中,医生昂着不动摇的头走着:自信他的力量,谨慎地坚持着他的目标,从不怀疑他将最终拯救露西的丈夫。然而,时代的潮流席卷过去,如此强大,如此猛烈,当医生还这样坚定和自信的时候,查尔斯在监狱里已躺了一年又三个月。在那个十二月,革命已变得更加邪恶与疯狂,以至于南方的河流中堆满了夜里被强制淹死的尸体,南方寒冷的日光下囚犯们被成队成列地枪杀。然而,医生依然在恐惧中坚定地走下去。那时在巴黎,没有人比他更出名;没有人比他的处境更奇特。在医院和监狱,他沉默,仁爱,不可缺少,他用自己的医术平等地对待杀人者与被杀者,他是个超然的人。在行使他的医术的过程中,他的外貌和曾为巴士底狱囚犯的故事使他超越于其他一切人之上。他们丝毫不怀疑他是否十八年前死而复生,或是活动于凡人之间的圣灵。 第十三章 锯木匠 一年又三个月。在这时期露西时时刻刻,提心吊胆,那断头台吉洛蒂是否会在第二天砍下她丈夫的脑袋。每天,都有装满死囚的囚车沉重地颠簸过石砌街道。可爱的少女;明艳的妇人,棕发的,黑发的,和白发的;少年们;壮汉和老人;出身高贵的和出身低贱的;全都是吉洛蒂的红葡萄酒。每天,他们从黑暗可怕的地牢里被带到日光下,穿过街道,被送去缓解她那嗜血成性的饥渴。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这最后一类,最容易赐予,噢,吉洛蒂! 假如说灾难的突降,和飞旋的时代之轮,使医生之女惊讶,并落入绝望的等待之中,那么她的遭遇只能说与其他很多人一样而已。但是,自从她在圣安尼东区的项楼把那白发的头抱在她年轻的怀里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忠实于自己的责任。在这严峻的时候,她最忠实于自己的义务,就像所有诚实善良的人那样。 当他们在新住处一安顿下来,她的父亲也开始他的日常工作的时候,她就马上把这个小家庭安排得跟她丈夫在的时候一模一样。每件东西都有它特定的位置,每件事情都有它特定的时限。她按时教小露西读书,就像他们一家团聚在英国的时候一样。她玩着自欺欺人的游戏,相信他们会很快重新团聚,她做着丈夫很快就要回来的各种小准备,摆好他的椅子和书箱,这一切,连同夜里为监狱中处于死亡笼罩之下的许多不幸灵魂之中最亲爱的那一个的庄严祈祷,几乎是她沉重心情的唯一解脱。 她的外表没有很大的变化。她和她的孩子穿着简朴的类似丧服的深色衣裙,与过去幸福日子穿的鲜艳衣裙一样干净整齐。她脸上失去了光采,往日那种迫切的表情已从偶然变为习惯;要不然,她依然漂亮姣美。有时,与父亲道晚安时,她会爆发出压抑了一整天的忧愁,并说出天下她唯一的依靠只是他了。他总是坚定地回答:"没有事先告诉我,他绝不会遭遇不测的,我知道我能救他,露西。"他们这种变迁后的生活还没过几星期,有一天晚上父亲回来的时候同她说:"我亲爱的,监狱的高处有个窗子,有时查尔斯在下午三点能够接近它。如果他可以到那里,这当然要靠许多偶然的机会,他认为,他就能看见在街上的你,假如你站在我告知你的地方。但你却不能看见他,我可怜的孩子,而且即使你能够的话,若有相认的意思,对你也不安全。""噢,父亲,告诉我那个地方,我要每天去那里。"从那时起,无论怎样的天气,她都在那里等两个小时。钟敲两点,她就在那儿,四点钟她才默然离开。如果天不下大雨或不太冷,她就带孩子一起去;其他时候,她则单独去;但她从不错过一天。 这是一条曲折的小街的黑暗肮脏的角落。街的这一头唯一的房子是一间锯木匠的棚屋,他把木头锯成一段段供燃烧的柴火;除了这棚屋,其他全是墙。她去那里的第三天,锯木匠看到了她。 "你好,女公民。" "你好,公民。" 这种称呼方式是现代的法令规定的。先前,它通行于一些自愿这样称呼的较为彻底的爱国者之间;而现在成了人人必须遵循的法律。 "又来这里看看,女公民?""你见到了,公民!"这锯木匠,是个喜欢用手势比划的矮小男人(他曾经做过修路工)。他向监狱瞥了一眼,指指监狱,然后把十指放在面前当铁栏杆,笑嘻嘻地从指间看出来。 "不过这事跟我没关联,"他说。然后继续锯他的木头。第二天,他正注意她是否来了,一见她就搭讪上来。 "怎么?又来这里瞧瞧,女公民?""是的,公民。""啊,孩子也来啦!她是你妈妈吗?我的小女公民?""我能回答‘是,吗,妈妈?"小露西轻轻问,靠紧母亲。 "可以,亲爱的。" "啊,这事跟我无关,我的工作才跟我有关。看我的锯子!我称它我的小吉洛蒂。拉,拉,拉;拉,拉,拉!他的脑袋就掉了下来!"他说话的时候,柴就掉了下来,他把柴扔进一个筐子里。 "我把自己看作柴火断头台的大力士。再看!,,,,,!又掉下她的头来!现在,该是孩子了。嘀咔,嘀咔;噼咔,噼咔!它的头也掉了下来:全家!"露西颤抖着见他把那两块柴又扔进筐里。但是在锯木匠工作时间去那里而又不让他看见是不可能的。所以,为了让他不生歹意,她总是先开口跟他说话,还经常给他喝酒钱,他都高兴地接受。 他是个好管闲事的家伙,有时她忘情地盯着监狱的房顶和铁栅,心飞到她丈夫那儿,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等她醒悟过来,只见他看着她,一只膝盖跪在长凳上,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不过这跟我无关!"在这种时候他总会那么说,然后又很快低头拉他的锯子。 无论什么样的天气,不管寒冬腊月,还是春寒料峭,不管烈日炎炎,还是秋雨潇潇,四季轮回,露西每天总要在这个地方呆上两个小时;每天离开时,她都要亲吻监狱的高墙。在五六次当中他的丈夫会见到她一次(她是从父亲那里得知的):或许一连两三次见到,或许一连一两个礼拜都见不到。这就足够了,在运气好的时候,他能够,也确实见到了她,只要有这种可能性,她乐意一周七天每天从早等到晚。 她在每天的等待中熬到了十二月,而她的父亲在恐惧中继续坚定地走向自己的目标。在小雪飘飘的一个下午,她又来到这个不寻常的角落。这是狂喜的一天,像是一个节日。她路过的时候,看见家家户户都装饰着小矛和小红帽;也有飘着三色带的,还有的写着相同的标语(三色的字是最普遍的):"一个不可割裂的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毋宁死!"锯木匠的破铺子小得可怜,整个门面全部用上了还是让人觉得委屈了这标语。他是让别人帮他涂上去的,但是,"死"这个字看上去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去的。他也在屋顶上展现小矛和红帽,正如一个好公民应该做的,而且他在一扇窗口放着他那叫作"小圣吉洛蒂"的锯子,因为在那时吉洛蒂这个伟大的严厉女性已被公众普遍接受。他的铺门关着,人也不在,露西觉得松了一口气,自己可以单独呆在那里。 然而,他就在不远处,因为她马上听到一种骚乱的声响,然后叫喊声紧跟而来,这使她心里充满恐惧。不一会儿,一群人涌到监狱高墙边的这个角落,在这些人之中就有锯木匠,他正与复仇者手拉着手,大约不到五百人,却像有五千个魔鬼在乱舞。没有其他的音乐,只有他们自己的歌声。他们伴随着流行的革命歌曲舞蹈,合着凶猛的节拍,好像大家齐心合力在咬牙切齿。男女同舞,女人同舞,男人同舞,好像危险使他们走到了一块。开始,他们只是一阵风暴般乱舞的粗布红帽和破布烂衫;但是,当他们挤满了整个地方,并停下来围住露西跳的时候,一个幽灵般的舞蹈者在他们当中疯狂地跳起了舞。他们前进,后退,相互击掌,相互碰头,单人旋转,双人旋转,直至许多人倒下。那些人倒下的时候,剩下的人手拉手,围成圈一起转;接着大圈分成两人和四人的小圈,他们转啊转,直到一起突然打住,然后又重新开始,击掌,碰头,分开,接着掉过头,全部朝相反方向旋转。突然他们又打住,歇息片刻,又重新开始,排成路宽的横列,低下头,高举着手,猝然尖叫着离去。没有一场战斗有这种舞蹈的一半恐怖。这绝对是一种堕落的戏谑,一种原本纯洁的东西变成十足的恶作剧,一种健康的消遣变成一种刺激血脉,发疯心智,硬化心肠的方法。其中显示的美好变得丑恶了,证明一切本性美好的东西可以被歪曲到何种程度。在这里,少女裸露的胸脯,美少年发疯的头脑,血污的沼地上迈着的碎舞步,是这个疯狂时代的典型。 这就是卡尔马涅乐舞。一阵狂舞过后,剩下露西心惊胆颤,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锯木匠的房门口,羽毛似的雪静静地落下来,洁白柔软,好像不曾发生过这回事一样。 "噢,父亲!"当她抬起头,放下刚刚蒙住的眼睛的手,看到父亲站在她的跟前,"这么残酷,难看的场面。""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见过很多回了。不要害怕!他们中没有人会伤害你。""我并不担心我自己,父亲。可我想到我的丈夫,要靠这些人发善心,""我们很快就会把他置于他们善心之上。我让他爬到那个窗口,就过来告诉你。现在这里没有人看见,你可以用你的手向那最高的屋顶向他送去你的亲吻。""我就这么做,父亲,我会把我的灵魂一起送给他。""你看不见他吧,我可怜的?""看不见,父亲,"露西说,她翘首以待,流着泪吻她的手,"看不见。"雪地里有脚步声。是德法热太太。"向你致意,女公民,"医生说。"向你致意,公民。"说着她走了过去。没别的事。德法热太太走了,像白色的道路上的一个阴影。 "把你的手给我,亲爱的,为了他,带着高兴。勇敢的神色从这里走过去。做的很好。"他们离开了那个地方。"我们的力气不会白费的。查尔斯明天就要被传话了。""明天!""要抓紧时机。我已经准备充分,不过还要采取一些小心的措施,而且要等他真正被传讯的时候才能去做。他还没有接到传令,但我知道他明天就要被传话,并要送解裁判所的附属监狱;我有及时的信息。你不怕了吧?"她几乎答不出话来,"我信任你。""绝对信赖我。你提心吊胆的日子就快完了,我亲爱的,几个小时之后他就会回到你身边,我已经千方百计把他保护起来。我必须见洛里先生。"他停下脚步。只听见隆隆的车轮沉重地驶过来,他们俩都很清楚那代表着什么。一辆,两辆,三辆。三辆囚车载着恐惧的乘客压过静静的雪地。 "我必须见洛里先生,"医生重复说,说着和她转向另一条路。 那坚定的老绅士依然掌管着受托的业务,从未放手离开过。他和他的帐册常常被征用以核实没收并归为国有的财产。能为他的主顾们保留的,他都保留了。没有比他更恰当的人来把持住特尔森现存的一切,也没有人比他更能够保持自己的平静。 暗红昏黄的天空,和塞纳河上升起的薄雾表明黑暗就要降临。当他们到达银行的时候,天色几乎黑下来了。庄严堂皇的贵族老爷的宅子已完全废弃,失去了以往的光彩。在庭院里的一积满灰尘的垃圾上写着这样的字:国有财产。一个不可分割的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毋宁死! 洛里先生会和谁在一起,椅子上那件披风的主人,这未曾露面的人会是谁?洛里先生激动而惊奇地从新来者那里出来,抱住他亲爱的人的手臂,那新来者是谁?他提高嗓门,把头转向他刚才出来的房门,重复着露西不清的话:"移交附属监狱,明天传讯,"他在对谁说话? 第十四章 胜利 由五个法官,一个检察官,及一个行动迅速的陪审团组成的法庭,每天都开庭审判。他们每天傍晚发布名单,然后由各个监狱的看守向囚犯宣读。狱卒通常都开玩笑说:"里面的人,出来听晚报啦!""让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这样开始了拉佛斯监狱的晚报。 当一个名字一经喊出,名字的所有者就站到一块专门为那些被宣称为重犯的人留出的地方。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当然明白这样做的用意;他已经见过成百成百的人就这样从世上消失。 这浮肿的狱卒,戴着眼镜宣读名单,他从眼镜上面翻起眼珠向他看,以确定他站在合适的位置上,然后继续照名单读下去,每读一个名字就作相同的很短停顿。有二十三个名字,可是只有二十个人答应,因为之中有一个囚犯已死在狱中,被人遗忘,另外两个则已"吉洛蒂"了,也被遗忘了。名单是在一个拱形顶的牢房里宣读的,也就是达尔内刚到监狱的那个晚上看见有许多犯人的那间。所有那些人都在大屠杀中消失无踪了;从那时起他们曾照顾过而后又分离的都死在断头台上。 分别的时候有匆匆的告别和友善的表示,但告别仪式很快就结束;这是每天都要发生的事儿,而且拉佛斯这个小团体还在忙着为那个晚上稍稍准备输点东西的小赌博和一个小小音乐会。他们挤到铁栅前流泪;但是,安排好的节目里的二十个空缺必须得补上,且时间短,即使作最乐观的估计,上锁的时间很快就会到,也就是普通的牢房和走廊都要交给大狗来看门。犯人们远非麻木不仁,无情无义;他们的表现是由时势所致。同样,虽然与此有细微差别,但倘若某种狂热或陶醉导致某些人不必要地冒犯吉洛蒂,并死在它手下,那不只是出于盲目自大,而是由于震动众人头脑的疯狂传染性所致。而且我们所有人的心中都隐藏着类似的奇物,只等环境来引发。 通向裁判所附属监狱的路又短又黑。鼠虱出没的牢房的黑夜漫长而冰冷。第二天,在传讯查尔斯。达尔内之前有十五个犯人受审。十五个全部判处死刑,整个审判程序花了一个半钟头。 "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终于审讯查尔斯。 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们都戴着插着羽毛的帽子,而人们当时戴的是流行的粗布红帽子和三色标徽。看着陪审团和闹哄哄的听众,他也许会觉得世事的正常秩序被颠倒了,重犯恶棍们正在审判正直诚实的好人。这个城市中最卑微,最残酷,最恶劣的人们,(一个城市总是不乏一定数量的卑下,残酷,恶劣的人),正在主导着这个场面的气氛:闹哄哄地议论,喝彩,反对,预测,促成结果,毫无节制。男人们,大多各式各样地武装着;女人们,有的带着小刀,有的带着匕首,有的边吃边喝边看,还有许多女人在编织。在这些编织的人当中,有一个手里忙着编织,胳膊下还夹着另外一片编织物。她坐在前排,旁边坐着一个自从到达城门口栅栏之后没再见过的男人,但他马上记起他是德法热。他注意到她有一两次同他耳语,感觉她似乎是德法热的太太。但是,他看得最清楚的是,虽然他俩离他这么近,却从不朝他看。他们看上去好像下定决心在等着什么,他们只盯着审判官们看,不看任何别的东西。在主审官下面,坐着莫奈特医生,身穿他日常的朴素衣服。就这犯人看来,医生和洛里先生是在那里的唯一跟这法庭无关系的两个男人,他们穿着日常的衣服,而不是卡尔马涅乐舞的粗卑装束。 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被检察官指控为逃亡者,根据处决一切逃亡者的法令,他的生命应交由共和国处置。法令是在他回法国后才生效的,没有人管这一点。有他在,有法令在,他是在法国被拘捕的,他的头就要被索要。 "砍下他的头!"听众叫着。"共和国的敌人!"主审官打铃要求安静,并询问犯人他曾在英国多年是否属实? 这是属实的。 那么他不是逃亡者了?他称自己为什么呢? 他希望,在法律的辨别力范围内和精神上,他不是逃亡者。 为什么不是呢?主审官想了解。 因为他自愿放弃了他所讨厌的头衔和他所厌恶的地位,离开了这个国家,他在他们使用法庭现今接受的"逃亡者"这个字眼之前辩解,在英国靠他自己的勤劳而生活,而不是靠法国受压迫的人民的勤劳。 他有什么证明呢? 他提交了两个证人的名字:德奥菲乐。盖伯勒和亚力山大。莫奈特。 但是他曾在英国结过婚?主审官提示他。 是的,但不是和一个英国女人。 法国的女公民吗? 是的,出生在法国的。 她的姓名及家庭? "露西。莫奈特,莫奈特医生的独生女,这位仁慈的医生就坐在那里。"这回答在观众中起了一种振奋的效果。为这位著名的仁慈医生的欢呼声似乎要震裂整个大厅。人们的喜怒是这样的变幻不定,凶恶的面容上立刻淌下了热泪。他们刚才还怒视着犯人,好像恨不得马上把他拉到街上去宰了似的。 这些危险的步骤,查尔斯。达尔内都是按照莫奈特医生的再三嘱咐做的。他们也同样小心谨慎地商量过面临的每一步骤,预先算计好要走的每一个寸路。 主审官问,他为什么在那时回法国,而不更早一些? 他回答说,他没有早一点回来,只是因为他在法国除了他已放弃的方式无法维持生活;而在英国,他可以靠教法文和法国文学生活。他在那时回来,是迫于一位法国公民的书信恳求,声称他若不回来会危及他的生命。他回来,是为了拯救一位公民的生命,不顾自身的安危,来为他作证。在共和国的观点看来,这是犯罪吗? 群众热烈叫喊:"不!"主审官打铃示意他们安静,却没有起作用,他们继续叫"不!"直至他们自愿停止。 主审官询问那个公民的姓名?被告说明这个公民是他的第一证人。他也从容地提到了那位公民的书信,这封信也在城门栅栏前被取走,但他相信能在主审官前面的那堆文件中找到。 医生曾注意过这封信是否在那里,并使他确信它肯定会在那里,审讯到这个阶段,信被找出并当庭宣读了。公民盖伯勒被传讯证实此事,而且证实了。公民盖伯勒示意,措辞极为温和委婉,说法庭必须处理共和国众多敌人的重重压力,他在阿布巴衣狱中稍稍受到忽视,事实上,他早已从爱国法庭的记忆里消失,一直到三天前,他被传到法庭前,并在陪审官们宣告由于叫作达尔内的公民艾弗雷蒙德已投案,他的被控案也就完结后,他就被释放了。 莫奈特医生接着被传讯。他的声望和他明确的回答都给群众留下深刻印象。但是,在他进一步陈述后,当他说明被告是他长期监禁释放后的第一位朋友;当他解释被告曾留在英国,始终忠实于放逐他乡的他与他的女儿;当他解释,被告远非赞同英国的贵族统治,差一点被当作英国的敌人和美国的朋友而被判处死刑,在他措辞严谨,诚挚真切,据理力争之时陪审官和群众溶为一体。最后,当他提出一位可以证明他的叙述并和他一样曾是那次英国法庭的审判的见证人,并此时此刻在场的英国绅士洛里先生的姓名时,陪审官宣布听证结束,只要主审官同意他们就可以投票表决。 每投一票(陪审官们是每人单独口头表决的),群众就高声叫好。所有的声音都是站在犯人这一边的,然后主审官宣布他获得自由。 此时出现了一个异样的场面,或许是群众要满足他们莫测多变的性情,或许是满足他们对慷慨仁爱的善良冲动,或许他们要把它当作他们逐渐增大的疯狂暴行的帐目的某种抵销,没有人能确定这奇异场面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三者的混合,也许是这第二种占上风。当法庭一宣布无罪开释,人们立刻就挥洒热泪,随意得如同在另一时刻让人流血一样;无论男女都纵情地扑向犯人,赐他以博爱的拥抱,以至于他在漫长而损耗身心的监禁后又处于力尽而昏迷的危险中。然而,他十分明白正是这群人,若是为另一股潮流所掌握,会同样猛烈地向他扑来,把他撕成碎片,抛撒在街道上。 他退出,为其他被控的犯人让路,这使他得以从这些拥抱中暂时脱身。五个人将被当作共和国的敌人一起被审判,因为他们在语言和行动上都没有帮助过共和国。法庭为了补偿法庭本身和国家所失去的一个机会,行动是如此迅速,以至于这五个人在他离开之前就又回到他那儿,已被判处死刑,二十四小时内执行。他们中的第一个人告诉了他,并作了一个犯人当中通行的"死亡"的手势,竖起一个手指,然后一块接着说:"共和国万岁!"事实上,这五个人没有听众延长他们的审讯过程,因为当达尔内和莫奈特医生出现在大门口时,被群众团团包围住,法庭上见过的每一张脸好像都在这里,除了有两张脸,他找了却没有找到。他一出法庭,群众重新围在他身边,哭泣,拥抱,叫喊,他们轮番而来,聚集而来,一直到这疯狂场面边上的河流也疯狂地奔腾起来,就同岸上的人群。 他们把他装在人群之中的一只大椅上,这椅子或许是从法庭上搬来的,或许是从其中一间屋子或过道里搬出来的。他们在坐椅上盖了一面红旗,在椅背上系了一支长矛,矛头上顶了一只红帽。在这胜利的坐椅上,他们把他抬回家,就连医生的恳求都不能阻挡他们,红帽子的海洋在他周围起伏奔腾,从这暴风骤雨的海洋里显露的清瘦的面容,使他屡次以为自己神志迷离,以为自己载在囚车上正在押往断头台的路途上。 在这梦一样的疯狂行列里,他们继续抬着他向前走,拥抱他们遇到的所有路人,对他指指点点示意他们注意他。他们踏着蜿蜒的街道前进时,用流行的共和国的色彩染红了积雪的道路,正如他们曾经以更深的颜色染红了这积雪之下的地面。就这样地把他抬进了他的住所的院子。她的父亲已先去通知她,但当她丈夫站在她面前时,她昏倒在他的怀里。 当他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并把她的美丽的头转过来面对他的脸,背对喧嚣的人群,以挡住他的泪和她的唇的时候,人群中的一些人开始跳起舞来。刹那间,其余的人都开始跳起来,于是院子里涌起"卡尔马涅乐"。接着,他们把人群中的一个年轻妇人抬到空椅子上,当作自由女神,然后,海潮般涌向邻近的街道,沿着河岸,过了桥,"卡尔马涅乐"吸引了他们每一个人,使他们旋风一般席卷而去。 在握了带着胜利的骄傲站在他面前的医生的手以后,在握了从"卡尔马涅乐"的潮水中挣扎出来的气喘吁吁的洛里先生的手以后,在亲吻了被举起来紧抱着他脖子的小露西之后,在拥抱了举着小露西的始终忠诚不渝的普洛丝小姐之后,达尔内拥住妻子,把她抱入他们的房里。 "露西!我的宝贝!我现在安然无恙了。""哦,亲爱的查尔斯,为此让我像以前祷告那样跪下来感谢上帝吧。"他们都虔诚地低下头,当他再次拥住她时,对她说:"现在去对你的父亲说,最亲爱的,在全法国没有其他人能做到他为我做的一切。"她的头依在父亲胸前,正如很久很久以前她把他那可怜的头靠在她自己的胸前。他很欣慰他已报答了她,他遭受的苦难得到了报偿,他为自己的力量感到自豪。"你不能脆弱,我亲爱的,"他劝说:"不要这样颤抖。我已经救出了他。" 第十五章 敲门声 "我已经救出了他。"这已不是过去他常常做到的一个梦;他是真的回来了。然而他的妻子还是在颤抖,一种隐约的沉重的恐惧感压抑着她。 周围空气是如此浓重而黑暗,人们是如此热心于报仇雪恨而又反复无常,无辜的人是如此不断地死于模糊的嫌疑和隐藏的歹意,她是如此不可能忘记,像她丈夫那样无辜的人们,他们也是别人最亲的人,正如她的丈夫同她一样亲,他们每天都遭遇着她丈夫才逃脱的同样命运,这一切使她的心不能如她的愿望而卸除它的重负。冬日午后的阴影开始降落,直到此刻,那些可怕的囚车还在不断地驶过街道。她的心追随着这些车辆,在死囚当中寻找着她的丈夫,然后,又紧紧靠住他真实的存在,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的父亲,安慰着她,表现出同情女人脆弱的优越感,看起来令人快慰。不再有阁楼,不再有做鞋的生活,不再有北塔一百零五号,都一去不复返了!他完成他给自己排定的任务,他的诺言已经兑现,他救出了查尔斯。让他们全都依赖他吧! 他们持家非常节约:不仅因为那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最不易冒犯民众,而且因为他们并不富裕,而且在查尔斯囚禁时,他们必须为糟糕的食物和看守付出重金,另外还要接济更穷困的犯人。一半由于这个原因,一半为了避免内奸,他们没有雇佣仆从。在庭院的大门口充当门卫的男女公民偶然会为他们做点事。杰利(洛里先生几乎把他完全转交给他们)成了他们的仆人,每天夜里都睡在那里。 这个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毋宁死的共和国有一条法律,就是在每家每户的门上或门柱上,必须刻上每一居住人的姓名,而且必须字迹清楚,大小适中,且离开地面一个便利的高度。所以,杰利。克伦丘的名字当然也装饰在门柱的下方。当下午的阴影变深的时候,这个名字的拥有者出现在门口,他刚才在监督莫奈特医生请来的漆匠在门牌上加上称为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的名字。 在搅黑了这个时代的遍地的恐慌和不信任中,所有日常无害的生活方式都改变了。在医生这个小家庭里,像其他的许多家庭一样,日常需用都在每天傍晚少量地,在不同的小店里购买。人们普遍都希望不让别人注意,并尽可能少地引起闲言碎语和嫉妒。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普洛丝小姐和克伦丘先生管理着伙食供应;前者拿钱,后者拎篮子。每天下午到家家户户亮灯的时候,他们就上路去完成这个任务,采购来需要的东西。普洛丝小姐长期跟一个法国家庭住在一起,假如她有心,她会像精通自己的语言一样熟悉法语,但是她却没有心思向这个方向发展,因此,她也就并不比克伦丘先生更多懂一点这种"废话"(她喜欢这样称呼它)。因此,普洛丝小姐的购物方式是,先迎头向店老板扔过去一个物质名词,并不说明这物品的特性,然后,若是这说出口的名词碰巧并非代表她想要的东西,她就四处张望寻找那东西,把它紧紧抓在手中,一直到讨价还价有了结果。她总是次次这样成交:伸出手指,示意物品的公道价格,而无论那商人伸出几个指头,她总是比他少伸一个指头。 "现在,克伦丘先生,"普洛丝小姐说,她的眼睛由于兴奋而发红,"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吧。"杰利嗓音粗哑地宣称愿为普洛丝小姐效劳。他已经早就磨掉了他身上的铁锈气,但是却没有东西锯锉掉他头上的铁刺。 "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要买,"普洛丝小姐说,"我们应该好好庆贺一番。除了别的东西,我们还需要酒。我们不论在哪里买酒,那些红帽子都会来祝酒的。""我觉得,对你来说都是相同的吧,小姐,"杰利回答,"不管他们是为你的健康祝酒,还是为老东西的。""谁是那老东西?"克伦丘先生,与众不同地说明那是老恶魔的意思。 "哈!"普洛丝小姐说:"根本用不着说明这些东西,他们都是一回事,就是半夜杀人犯,是恶魔!""嘘!亲爱的!别这样,请不要,小心些!"露西喊道。 "好,好,好,我会小心的,"普洛丝小姐说:"但是我能在自己人当中说,我希望在街上不会碰到四面袭来的呛人的洋葱味烟味的拥抱。现在,小金虫,千万别在我回来之前从火炉边走开!好生照看你失而复得的亲爱丈夫,就像现在这样把你漂亮的头枕在他的肩上直到你再见到我的时候!在我走之前,我能提一个问题吗,莫奈特医生?""我想你有这个自由,"医生微笑地回答。 "哎呀,不要提自由啦,我们已经受不了了,"普洛丝小姐说。 "嘘,亲爱的!又来了?" "好,我亲爱的,"普洛丝小姐说,庄重地点头,"总而言之,我是最最仁慈的乔治三世国王陛下的臣民。"普洛丝小姐说到国王的名字时,行了个屈膝礼。"所以我的信念是,败其策略,挫其阴谋,笃信吾神,神佑吾王!"克伦丘先生,突然忠心勃发,粗声大气地重复普洛丝小姐的诵词,像在教堂里唱赞美诗一样。 "我很高兴你有这么多英国味,虽然我希望你的嗓子眼没有得重伤风,"普洛丝小姐赞赏地说。"但是,问题是,莫奈特医生,有没有",这仁慈的人总是故作轻松来冲淡焦虑的气氛,好像问题是偶尔想到的,"我们有没有可能离开这地方?""恐怕还不行。现在对查尔斯来说还有危险。""嗨哟喂!"普洛丝小姐说,当她看到炉火映衬下她的宝贝露西的金头发,她欣然抑制住一声哀叹,说:"那么我们必须耐心等候就是啦。正如我的兄弟所罗门说的,我们必须抬起头来,战斗下去。好了,克伦丘先生!走!,不要动;小金虫!"他们出门了,剩下露西和她的丈夫,父亲和孩子,围坐在明晃晃的炉火边。他们等待着洛里先生立刻从银行回来。普洛丝小姐已经点了灯,为了不打断他们围坐炉边的乐趣,她把灯搁在角落里。小露西坐在外祖父身旁,双手环抱着他的手臂,他用一种并不比耳语高多少的声音,开始给她讲一个法力巨大的仙女的故事,她破开监狱的墙,救出一个曾经为她帮忙的犯人。一切都温和而安祥,露西比以往更安心自得。 "那是什么?"她忽然惊叫。 "亲爱的!"父亲说,他停住故事,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控制自己。你现在的情况多么不妙!一丁点儿小事,什么事也没有,都会让你害怕!哎!我的女儿!""我觉得,父亲,"露西说,她面色苍白,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解释,"我听见台阶上有陌生的脚步声。""我亲爱的,台阶死一样静呀。"话音刚落,门上有敲击声。 "哦,父亲,父亲。这会是什么呀!让查尔斯藏起来。救救他吧!""我的孩子,"医生站起身说,把手放在她的肩膀,"我已经救了他。这会有什么问题,亲爱的!我去开门。"他端着灯,穿过外面的两个房间,开了门。一阵鲁莽的脚步声踏在地板上,四个戴红帽子,挎着军刀和手枪的鲁莽男人进了屋。 "叫达尔内的公民艾弗雷蒙德,"头一个人说。 "谁找他?"达尔内应道。 "我找他。我们找他。我认识你,艾弗雷蒙德,我今天在法庭上见到了你。你又成了共和国的囚犯。"四个人包围住他,他的妻子和孩子紧紧偎着他。 "请问我为何又成了共和国的罪犯?""你立即回附属监狱就是了,明天你就会知道。明天你就要被传讯。"莫奈特医生,被这造访惊得变成石头一般,他站着,手里举着灯,如同一座掌灯的雕像,听完这番话后才动了起来,放下灯,走到说话人面前,不紧不慢地抓起他红棉衬衫的宽松前襟,说:"你说,你认识他。你认识我吗?""认识,我认识你,医生公民。""我们都认识你,医生公民,"另外三个人说道。 他出神地从这个看到那个,停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问:"那么你们能向我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吗?这是怎么回事?""医生公民,"第一个人不乐意地说,"他被圣安东区的人告发了。这位公民,"他指着第二个进门的人说:"是从圣安东区来的。""他被圣安东尼区指控。""被指控什么?"医生问。 "医生公民,"第一个人,仍然不太乐意地说:"不要再问了。如果共和国需要你作出牺牲,毫无疑问,你作为一个善良的爱国者会很高兴作出牺牲。共和国至上,人民高于一切。艾弗雷蒙德,我们时间很紧。""还有一句话,"医生恳求。"请告诉我是谁告发了他?""这是违反规定的,"第一个人答道;"不过你可以问从圣安东尼区来的这位。"医生把眼睛转向那个人,那个人不安地动了动他的脚,摸了摸胡子,终于说:"好!这可真是违反规定的。但是,他是,并且是严重地,被公民德法热夫妇告发的,而且还有另一个人。""另一个什么人?""你想问,医生公民?""是的。""那么,"圣安东尼区的那个人说,脸上带着一种惊异的神情,"你明天就会有答案,好了,我没有发言权了!" 第十六章 牌手 还不知道家中刚刚降临的灾祸,普洛丝小姐兴冲冲地走在狭窄的街道上,穿过塞纳河上的第九桥,心中算计着必须买多少样东西。克伦丘先生,提着篮子,走在她边上。他们两个都左看看右看看,观望着经过的大多数店铺,他们警惕地戒备着一切聚集的人群,绕道躲开任何街谈巷议。这是一个阴冷的傍晚,雾蒙蒙的河上,隐约显现出闪耀的灯火,传过来尖叫,表明停泊的驳船上铁匠们正忙着为共和国的军队制造枪支。愿上天降难于共和军队里施展奸计的人,或在军中骗取官位的人!最好他的胡子永远不会再长,因为国家剃刀将把他剃个精光! 买了一些小杂货和灯油后,普洛丝小姐想起要买酒。她朝几个酒铺子里打量了几下之后,停在一个叫作"好共和党布鲁图斯老店"的招牌下,它离从前曾二度为皇宫的国家宫附近,这里的景观使她产生了兴致。这里比他们路过的任何其他同类场所都平静,虽然也被爱国帽子所映红,但是不如其他的那么红。试探了克伦丘先生,发现他与自己观点相同,普洛丝小姐就在她的骑士护送下,进了"好共和党布鲁图斯老店"。 稍微扫视了里面烟雾缭绕的灯火;人们有的嘴里叼着烟斗,有的在玩纸牌和黄骰子;有一个光膀子满身煤灰的工人正在高声读报,别的人在一旁聆听,有的人还带着武器,而有的则搁在一边;有两三个顾客伏在桌上睡着了,他们穿着时下流行的肩膀高耸的。毛蓬蓬的黑色短外衣,那个样子很像睡着的熊或狗;这两个外来的顾客走向柜台,说他们想要的东西。 在量酒的时候,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男人站起身,同另一男人告别。走的时候,他的脸孔不得不正对着普洛丝小姐。他刚一面对她,普洛丝小姐就尖叫一声,还拍着手。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那时某个人被持不同意见的某个人刺杀是最可能发生的事。每个人都想看看那倒地的某个人,但是却只见一男一女站着互相干瞪眼;男的是一副法国人的样子,道地的共和派;女的,显然是英国人。 在这令人失望的从高潮向低潮的降温中,那些"好共和党布鲁图斯老店"的门徒们所说的话,对普洛丝小姐和她的保护者来说,除了滔滔不绝的高声叫嚷外,就像是希伯莱语或古巴比伦的迦勒底语一样,虽然他们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但是,他们在惊讶中什么也听不见。因为,必须叙述明白的是,不仅是普洛丝小姐惊讶且激动得不知所措,就连克伦丘先生,虽然看上去有他自己独到的理由,也处在一种最惊讶的状态中。 "怎么回事?"那激起普洛丝小姐惊叫的男人不耐烦地说,他口气粗暴无礼(虽然声调不高),讲的是英语。 "哦,所罗门,亲爱的所罗门!"普洛丝小姐叫道,又拍着手。"这么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也没有听见你的音讯,却在这里碰见你!""不要叫我所罗门。你想要我的命吗?"那男的鬼鬼祟祟,心慌地问道。 "兄弟啊,兄弟!"普洛丝小姐叫着,哭了起来。"难道我曾待你不好让你问我这样残酷的问题?""那么就住嘴,不要多事,"所罗门说,"假如你想要同我说什么,就出来。付了酒钱,就出来。这人是谁?"普洛丝小姐对着她毫不亲热的兄弟摇摇可怜而沮丧的头,透过泪水说:"克伦丘先生。""让他也出来,"所罗门说。"难道他认为我是个鬼吗?"从克伦丘先生的表情来判断,显然是这么回事。他一句话也没说。普洛丝小姐透过泪水艰难地摸索着她的网袋的深处,付了酒钱。在她这样做时,所罗门转向"好共和党布鲁图斯老店"的门徒们,用法语向他们说明几句,这使他们都各就各位,各行其事。 "好,"所罗门在街头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停下来,说,"现在你想如何?""多么可怕,有这样不仁不义的兄弟,我对他的感情可一直没改!""好啦,讨厌!好啦,"所罗门说着用嘴轻轻触了一下普洛丝小姐的唇。"现在你满意了?"普洛丝小姐只是摇头,默默抽泣。 "可能你猜想我会吃惊,"她的兄弟所罗门说,"我并不吃惊,我知道你在这里,我认识这里的许多人。假如你真的不想要我的命,我对此半信半疑,就尽快你走你的路,我走的我的路。我很忙,我现在是个官儿了。""我的英国兄弟所罗门,"普洛丝小姐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哀诉,"本来具有成为祖国最优秀最伟大的人物之一的素质,可是现在成了外国人当中的一个官儿,而且是这样的外国人!我差不多宁可看见这亲爱的小伙躺在他的,""我是说啊!"她的兄弟大声插话说。"我知道。你想要我死。我会因为自己的姐姐而受嫌疑,而且正是我得意的时候!""上帝有眼!"普洛丝小姐喊道。"我更情愿永远不再见到你,亲爱的所罗门,虽然我曾深爱你,而且将永远挚爱你。只要对我说一句亲热的话,对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仇恨或隔阂,那么我就不再耽误你。"好心的普洛丝小姐!好像他们之间的隔阂是她自己的罪过。好像洛里先生几年前,在索荷的一个僻静角落里,还不知道这宝贝兄弟花光了她的钱后弃她而去! 他在说着亲热的话,可是,却是一种非常勉强的屈尊的态度,就算是他俩的功过关系完全翻个个儿,也显得太过份了(这情形全世界都不可避免),突然,克伦丘先生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出奇不意地用粗哑嗓子插入下面这个古怪的问题:"我说!我可以荣幸地讨教吗?你的名字究竟是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这官儿突然不信任地转过头,因为他刚才还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说吧!"克伦丘先生说,"说出来,你知道。"(事实上,这种事情他自己也搞不清。)"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她叫你所罗门,她是你姐姐,她肯定是对的,而我却知道你叫约翰,你知道。两个字哪个在前面呢?至于普洛丝这个名字,也有可能。可这不是你在大海那边的名字。""你是什么意思?""啊,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记不起你在大海那边的名字了。""记不起来了?""记不起了。但是我发誓是个两个音节的名字。""真的吗?""是的。另一字是一个音节的。我知道你,你是老贝利法庭上的密探和证人。以谎言之父的名义,你这个说谎的人,你那时候叫什么名字?""巴萨德,"另一个声音插进来说。 "那可是个值一千镑的名字!"杰利叫道。 插话者是锡德尼。卡尔顿。他的双手放在身后的披风下摆中,他漫不经心地站在克伦丘先生边上,就像当年站在老贝利法庭上一模一样。 "不要害怕,我亲爱的普洛丝小姐。我昨天傍晚,出乎洛里先生的意料,到了他那里。我和他商定,我要到万事俱备,或者派得上用场时才露面;我在此地露面,想稍稍请教你的兄弟。我真希望你有个比巴萨德先生的职业更好一点的兄弟。为了你的原因,我希望巴萨德先生不是监狱里的羊。""羊"是那时称呼狱卒看管下的密探的黑话。那脸色苍白的探子,变得更加苍白,问他怎么敢这么说,"我告诉你,"锡德尼说。"一小时以前,我正在注视着墙壁思考问题的时候,看见你从审判所附属监狱走出来。你有一张让人记住的脸,而我又善于记住人的相貌。看到你跟那里有关系觉得很奇怪,并且又有(你该知道的)理由把你和我的一个很不幸的朋友的不幸联系在一起,我就跟着你。我紧跟着你走进这家酒馆,坐在你的附近。我不费力气就从你毫无顾忌的谈话里,和你的赞美者的闲谈中,判断出你的职业的性质。这样,我原本毫无目的行动好像变得有了目的,巴萨德先生。""什么目的?"那探子说。 "在街上说明白很困难,也可能很危险,你可以和我密谈几分钟吗,比方说,在特尔森银行的办公间里?""是强迫吗?""哦,我这样说了吗?""那么,我为什么就该到那儿去呢?""确实,巴萨德先生,假如你不能,我也不会这样说。""你的意思是在这儿你不想说,先生?"探子迟疑不决地问。 "你很了解我的意思,巴萨德先生。我不会的。"卡尔顿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对于他心中秘密筹划的事情和对付他要对付的人是很有帮助的,这使他办事快而又富于技巧。他的世故的眼睛看到了这一点,并最大限度地利用它。 "好,我告诉你,"探子用责备的眼光射向他的姐姐,说:"要是这件事情引出什么乱子,都是你的缘故。""好啦,好啦,巴萨德先生,"锡德尼叫道。"要不是出于对你姐姐的尊重,我也许不会这么爽快提出让我们两面都满意的这个小小建议。你跟我去银行吗?""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话说。好的,我跟你走。""我建议我们先把你的姐姐安全送到她住的街角去。让我挽着你,普洛丝小姐。这可不是个你可以在这个时候单独外出的城市;因为你的护送者认识巴萨德先生,我将请他跟我们一起去洛里先生那里。准备好了吗?那么我们走!"普洛丝小姐不久后回忆起,甚至会终生牢记,当她紧挽锡德尼的手臂,仰望他的脸,请求他不要伤害所罗门的时候,他的胳膊传达出一种坚定的目的性,他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激情,这不仅与他那漫不经心的举止相矛盾,而且改变了这个人并使他高大了。那时她太为她那个压根不值得她爱的兄弟担心,太沉浸于锡德尼的友好宽慰,来不及注意她的这种心理。 他们在街角与她分手,卡尔顿带路去只有几分钟路程的洛里先生住的地方。约翰。巴萨德或者说所罗门。普洛丝,走在他旁边。 洛里先生刚用过餐,正坐在有一两根小木柴欢快燃烧着的火炉前,也许正从火光中看到许多年前那个更年轻一点的来自特尔森的老绅士在多佛的皇家乔治饭店里观看烧红的木炭的样子呢。他们进展的时候,他转过头,看见有个陌生人,显出吃惊的神情。 "先生,这是普洛丝小姐的兄弟,巴萨德先生。"锡德尼道。 "巴萨德?"老绅士重复道,"巴萨德?我好像听到过这个名字,见过这面容。""我说过你有一张不寻常的面孔,巴萨德先生。"卡尔顿硬梆梆地说道,"请坐。"他自己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后,向洛里先生提供了能帮他记忆的一个环节,他皱起眉头说道:"那次审判的证人。"洛里先生立刻记起来,并且对他的这个新客人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憎恶。 "巴萨德先生已被普洛丝小姐认出,你也曾听说过他是她亲爱的兄弟,"锡德尼说,"而且他也承认了这层关系。现在我要传达一个坏消息,达尔内又被捕了。"老绅士惊讶地叫道:"你说什么啊!两个钟头前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而且我还正要再去看他!""还是被抓去了。这是在什么时候,巴萨德先生?""假如是真的,那么就在不久前。""巴萨德先生是最好的权威,先生,"锡德尼说,"我是打巴萨德先生和一个朋友及他的羊兄弟的喝酒聊天时得知这个消息的。他是在门口离开那几个传令兵的,而且看见他们由门房领了进去,毫无疑问他又被捕了。"洛里先生精明的眼睛从说话人脸上看出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只会失去机会。他有些惊惶失措,但是意识到某件事情还依仗着他的冷静头脑,他抑制住自己,并默默倾听。 "现在,我相信,"锡得尼对他说,"明天莫奈特医生的名声和影响力会对他有帮助,你说他会在明天受审,巴萨德先生?,""是的,我相信是的。"",对今天和明天应该是一样有用的。但是也可能不是这样,洛里先生,对于莫奈特医生无力阻止这次拘捕,我承认我感到震惊。""他也许事先不知道,"洛里先生说。 "可是那情形还是令人吃惊,我们记得莫奈特医生同女婿是多么亲热啊!""那是不假,"洛里先生承认道,他用颤抖的手托起下巴,不安的眼睛盯着卡尔顿。 "简单地说,"锡德尼说,"这是个拼命的时代,下拼命的赌注玩拼命的游戏。让医生赌赢牌,我来赌输牌。在这里人的生命毫无价值。任何今天被人抬回家的人明天就可能被处死。现在,我已决定要下的赌注,当然是在最坏的情形下,是审判所附属监狱的一个朋友。而我自己决意要赌赢的是巴萨德先生这位朋友。""你需要好牌,先生。"那探子说。 "我要看看牌,看我手里都是些什么牌,。洛里先生,你知道我是一个粗人,我希望你能给我一小点儿白兰地。"酒放在他面前,他喝完一杯,又喝干一杯,又若有所思地推开酒瓶。 "巴萨德先生,"他继续说下去,语气如同一个真的在看一手牌的人:"监狱的羊,共和委员会的密探,现在是看守,不久又是囚犯,不断地探密。告密,在这里作为一个英国人比一个法国人有用得多,英国更不易涉嫌作假证,他化名受雇于他的雇主,这是一张很好的牌。巴萨德先生,现在受雇于法国共和政府,原先受雇于法兰西和自由的敌人,英国贵族政府,这是一张极好的牌。显而易见,在这个到处是猜疑的地方,极易得到的推断是,巴萨德先生,仍受雇于英国贵族政府,是庇特的挥子,隐藏于共和国心脏的叛敌,罪大恶极的阴险的英国间谍和叛徒。这是一张打不败的牌。你听明白我的牌了吗,巴萨德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打法,"探子有些不安地回答。 "我打王牌,去离这里最近的区委会告发巴萨德先生。看牌,巴萨德先生,看看你手里握的是些什么牌。别着急。"他拿过酒瓶,又倒出一杯白兰地,然后喝干。他看出那探子十分害怕他喝醉了酒会立刻去告发他,就又倒了一杯,喝下去。 "仔细看你的牌,巴萨德先生。慢慢来。"这是一手比他想象的更糟的牌。巴萨德先生手里的牌是连锡德尼。卡尔顿都一无所知的。在英国,由于多次伪证失败,他从那光荣的行业中被踢了出来后,不是因为法兰西需要他,而是我们英国人从那时起就有理由自夸不屑阴谋和奸细之类货色,就过了英吉利海峡,效力于法兰西:开头在本国人当中引诱和探密;后来又在法国人当中引诱和探密。在已被推翻的政府下,他是圣安东尼区的奸细,监视过德法热的酒馆,他曾从警察局得知有关莫奈特医生被捕。释放的消息和医生的个人历史,作为引诱德法热夫妇的聊天的话题;还用它们试探过德法热太太,结果以惨败告终。他总是回想起这件事就害怕得发抖,那可怕的女人和他谈话的时候总是编织,还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手却织个不停。以后,他一次又一次看见她在圣安东尼区出示她的记录,告发了一个又一个人,然后他们的命自然被吉洛蒂吞吃了。他明白,像他这样的职业的人,永远不会是安全的,逃脱也是不可能的,他已被牢牢地绑在斧头的阴影下,无论他的那种极端的背信弃义如何有利于这个恐怖统治,一句话就会把恐怖降落在他头上。一旦被告发犯了他刚才想到的那种严重罪行,他预见那多次证实是铁石心肠的可怕的女人会出示那致命的记录,断了他最后一线生机。一切秘密干坏事的人都极易受惊,便何况这手牌足以使持它的人看过后脸色发青。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你手里的牌,"锡德尼极其镇静地说,"你还玩吗?""我想,先生,"探子转向洛里先生,极其谦恭卑微地说道:"我恭请一位年长而仁慈的绅士劝一劝另一位年轻得多的绅士,是否无论如何为了他的身份让让步不要打他所说的那张王牌。我承认,我是个密探,这是个不名誉的身份,虽然它也必须有人去做,可是这位绅士不是密探,而他为什么要降低自己的身份将自己成为密探呢?""我出王牌,巴萨德先生,"卡尔顿自己作答,并且看看他的表,"不再多想,就在几分钟内。""我本希望,两位绅士,"探子说,他拼命想把洛里先生引进这场对话,"以你们对我姐姐的尊敬,""没有比让她最后摆脱她的兄弟更好的办法来证明我对你姐姐的尊敬了,"锡德尼。卡尔顿说。 "你真的这样想,先生?" "我主意已定。" 探子那种平静的态度,与他故意穿着的粗布衣服十分不相称,或许与平时的举止也不一样,却在深不可测的令更精明更正直的人都费解的卡尔顿面前碰了壁,使他丧失了平静,局促不安起来。正当他惊恐不定之时,卡尔顿又继续露出先前看牌的神情,说道:"确实,我现在再考虑考虑,我还有一张好牌。没有说出来呢。那个朋友和羊同伙,说自己在乡村监狱做羊,他是谁?""法国人,你不认识他的,"探子迅速回答。 "法国人,嗯?"卡尔顿重复一遍,却作沉思状,好像毫不在意他,虽然回应道:"噢,他也许是吧。""确实是的,我可以肯定,"探子说,"虽然这并不重要。""虽然这并不重要,"卡尔顿又机械地重复说,"虽然这并不重要,是的,这不重要。不重要。可是我却见过他。""我想不会的。肯定不会的。这不可能,"探子说。 "这,不,可,能,"锡德尼。卡尔顿喃喃道,好像在回忆过去,并且又斟满一酒杯(好在这杯子不大)。"不,可能。法文讲得不赖,可还是像个外国人,我觉得?""乡下人,"探子说。 "不,外国人!"卡尔顿叫道,手掌拍在桌上,像有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他的头脑。"克拉!乔装打扮过,却是同一个人。我们在老贝利法庭上见过他。""不,你的结论太仓促了,先生,"巴萨德说,面带微笑,这一笑使他的鹰钩鼻歪到一边,"这下你可真让我占了上风。克拉,事隔多年,我承认,确实曾是我的合伙人,可是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在他病死前是我照料他的。他葬在伦敦,圣克拉教堂的墓地里。当时他与那里的地痞流氓过往不善,阻止了我去送葬,但是,是我把他装进棺材的。"这时,洛里先生坐在那里,觉得墙上有个巨大无比的妖怪影子。追溯它的来源,发觉它是由于克伦丘先生原本又硬又直的头发突然异样地僵直耸立起来引起的。 "让我们通情达理地说一说,"探子说,"讲一讲公道。为了证明你所犯的错误,为了说明你的假设是毫无根据的,我把克拉的埋葬证明书给你瞧,我正好把它放在我的皮夹里,"他急忙取出来,打开它,"一直就放在这儿。就是这张。噢,看一看!看一看!你可以拿去看,这不是伪造的。"这时,洛里先生发觉墙上的影子变长了,克伦丘先生站起来,向前走过来。他的头发竖立到了极点,即使那时母牛的弯角在杰克造的房子里梳过它,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僵更硬。 克伦丘先生不知不觉地站在那探子身边,像个魔鬼似地拍拍他的肩膀。 "罗杰。克拉在那里吗,先生,"克伦丘先生说,面容阴沉而冷峻。"那么是你把他放进棺材的?""是我放的。""谁从里面拿出来的?"巴萨德靠在椅背上,语无伦次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克伦丘先生说,"他从来就没在里面。没有!不是他!假如他曾在那里面的话,我把我的脑袋取走!"那探子朝两位绅士看;而他们两个都惊讶地看着杰里。 "我告诉你,"杰利说,"你在那棺材里埋的是铺路的石头和烂泥。不要再跟我说你埋了克拉。这是在骗人!我和另外两个人都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关你什么事?嗯呵!"克伦丘先生吼道。"我跟你有仇,是不是,你无耻地欺诈生意人!给半个金币我就卡住你的喉咙,掐死你。"锡德尼。卡尔顿,和洛里先生一样,都在这突然的变化中惊愕得不知所措,此时他请克伦丘先生克制怒气,把事情解释清楚。 "另找时间吧,先生,"他含糊地答道,"现在解释不方便。我要说的是,他明明知道克拉从来没有在那棺材里,他要再说一个‘在,字,我就要么掐住他的喉咙掐死他换半个金币。",克伦丘先生慢吞吞地吐出这些话,好像这个建议太便宜了他,"要么我冲出去告了他。""啊哈!我明白了一件事,"卡尔顿说,"我又有一张牌,巴萨德先生。在疯狂的巴黎,空气里都充满了猜疑,一旦告发你,而你又与另一个与你来路相同的贵族政府的密探有瓜葛,更何况是个装了死又死而复生的神秘人物,你可就无路可走了!监狱密谋,外国人颠覆共和国,一张好牌,绝对是一张吉洛蒂牌!你赌吗?""不!"那探子回答。"我认输!我承认我们在那些暴民中非常不受欢迎,我只好冒着被淹死的危险才逃出英国,而克拉被四处搜寻,非装死不可,才得以脱身。而这个人怎么会知道那是假的,这对我来讲真是谜中之谜!""对这个人你可用不着费神,"兴致很高的克伦丘先生回敬道,"好好注意那位绅士就够劳你神的了。当心,再告诉你一遍",克伦丘先生禁不住又展示他的慷慨宽度,"我会掐住你的喉咙掐死你来换取半个金币。"这监狱羊转身朝向锡德尼。卡尔顿,更坚决地说:"我们已经说到点子上了。我马上就要去值班,不能耽误了。你说你有个建议,是什么?好吧,要我做太多是行不通的,假如要我在职权范围里冒杀头的危险去做什么事,那么我还是相信拒绝去做的活命可能比同意去做的要大。总之,我会那样选择。你说过‘拼命,,我们都在拼命。请记住!只要我觉得恰当,我也可以告发你;我可以发誓揭发让人进到石墙里面,别人也可以。好啦,你想要我怎么样?""要你做的不多。你在审判所附属监狱是看守?""我告诉你,彻底死了这条心,逃走的事是极其不可能的。""你何必告诉我根本没有问的事?你是附属监狱的看守?""有时是。""你自己可以定时间吗?""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进出。"锡德尼。卡尔顿又倒满一杯白兰地,把它慢慢洒在炉边,看着酒滴下去。杯子里的酒滴干后,他站起身,说:"到此为止,我们的谈判一直有这两位在场,因为牌的好坏不应该只由我们两个人判断。现在进这间暗室里来,让我们最后单独谈一句最后话。" 第十七章 大局已定 正当锡德尼。卡尔顿同狱卒在隔壁的暗室里密谈,声音轻得什么也听不见,洛里先生相当疑惑而不信任地看着杰利。那正直的买卖人被这样看着时的姿态并不能唤起他的自信心:他不停地交换着力站立的两条腿,好像他有五十条腿,每条腿都要试用一下;他查看着他的指甲,是否真的注意到什么却很是疑问;只要洛里先生和他的目光一接触,他就会用捏着空心拳的手半挡住嘴发出那种特别的短咳,按理说这是一种心地坦荡的人几乎不会染的病症。 "杰利,"洛里先生说,"过来。"克伦丘先生侧着身子走来,一只肩膀昂在前面。 "除了信差,你还做过什么?"思量片刻后,他紧张地盯着他的主人,想出一个好主意回答道:"务农。""我心里很不安,"洛里先生愤怒地说,食指颤巍巍地指着他,"你利用体面的特尔森银行的大牌子作隐蔽,干着丧名誉的不法行当。你若是这样,回英国时你别想再和我作朋友。你若是这样,别想让我给你保密。特尔森银行不会上你的当的。""我希望,先生,"窘迫的克伦丘先生恳求说,"像你这样的绅士,我有幸为你当差直到我头发灰白,对于处理我的事再想一想吧,即使是那样,我没有说确实是那样,但是即使是那样的话。就是那样的话也要考虑这不是一方面的事,即使那样。它总有两方面的。现在,医生们随便一拣就是一个个金币,而诚实的买卖人连法币都拣不到,法币!不,连半个零头都没有,半个零头!不,还没有四分之一个零头?,他们一溜烟地离开银行,耀武扬威地眯着他们的医学眼睛把生意人看作是滑头,进进出出坐着他们自己的马车,啊!也是一溜烟。哦,那也是欺骗,让特尔森上当。因为你不可能只给公鹅加调料而不给母鹅加调料。而且有克伦丘太太在这里的话,或至少在老英国时代有过,或者将会有吧,如果上帝赐给我的话,就得重重地跪下去,重得要损坏,完全损坏!而他们医生的太太们却不跪下去,弯就起来!或者,如果她们跪下去,她们的跪是为了迎合更多的病人,而为什么你可以让一个这样却不让另一个这样?那么,殡仪人也好,教区小吏也好,还有教堂的挖墓敲钟人。看门人也好全是爱财的,全部都一样!即使这样,也得不到多少。而且就算得到一点,也永远不会发财,洛里先生。他不会有什么甜头,他情愿不干这一行的,假如他有出路,曾经干这行,即使确实曾干过这行。""咄!"洛里先生喊道,不过,非常仁慈地,"我见了你就要吓一跳。""现在,我怎么做来报答你呢,"克伦丘先生坚持说下去,"即使已经这样,我没有说现在是,""不要撒谎。"洛里先生说。 "不,我不会撒谎的,先生,"克伦丘先生回答,仿佛旁若无人一样不断地说下去,"我说现在不是,我要报答你的,先生,就是,在那边的那个凳子上,在那边的那个栅栏旁,放着我的儿子,长大成人,他会侍候你,替你跑腿,给你干活,一直做到你伸腿去西天,只要你愿意。假如曾是这样,我还是没说现在是(因为我不会对你撒谎,先生),让那孩子顶替他父亲的位置,顾照他的母亲,不要打孩子的父亲,不要那样做,先生,让那个父亲做正当的挖掘行业,补偿他已经掘出来的错误,如果曾是这样的话,把他们跟遗嘱一起埋进去,保证他们以后的安全。这个,洛里先生,"克伦丘先生,用手臂擦着额头,作为宣称已经到了他的讲话的结束语,"就是我要尊敬你的报答,先生。一个人不知道周围的可怕事情,没头没脑,天哪,那么多的皮毛足够把搬运费减下来,来不及考虑事情的严重。这些都是我的错,假如曾是这样,求你记住我刚才的话,我说出来是为了好的缘由,原本不说也可以。""那倒是真的!"洛里先生说,"现在不要再多说了。也许我会是你的朋友,假如你还值得,并且在行动上悔过,不是在言语上。我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克伦丘先生敲敲自己的脑门,这时锡德尼。卡尔顿和那个探子从暗室里走出来。"再见,巴萨德先生,"前者说,"我们已经这样安排妥了,你不必再担心了。"他在炉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正好面对着洛里先生。仅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洛里先生问他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假如犯人遭厄运,我已确定可以见他一次。"洛里先生的脸色低沉下来。 "我只能做到这程度,"卡尔顿说。"如果对他提出太多,等于把这个人的头置于斧下,况且,正如他自己说的,假如他被告发,结局也不过如此罢了。这种情形显然占不了上风,没有办法的。""但是见了他也救不了他呀,"洛里先生说,"假如在审判所遭厄运的话。""我未曾说过能救他呀。"洛里先生的眼睛慢慢转向炉火;他对亲人的同情,以及对这再次被捕的沮丧,让他的双眼渐渐模糊;他如今老了,又为近来的焦虑所困,不禁黯然泪下。 "你是个好人,一个真正的朋友,"卡尔顿改变了声调说。"原谅我,我看你伤心了。我不能看见我的父亲哭泣而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如果你是我的父亲,我对你的痛苦的尊重无以复加。不过,你对于这不幸却是没有责任的。"尽管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恢复了往常的态度,但在他的语调和神情中有一种真诚和尊敬,这是从未见过他较好一面的洛里先生料想不到的。他向他伸出手,卡尔顿轻轻握住它。 "再说说可怜的达尔内,"卡尔顿说,"不要告诉露西这次见面,还有这种安排,这不能使她见到他。她会认为这是设法在最坏的情况下传达给他等待判决的办法。"洛里先生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他立马看看卡尔顿,想弄明白他是否真心这样想,看来确实这样;卡尔顿显然看出了这一点,也同样看着洛里先生。 "她会担心一千件事情,"卡尔顿说,"任何一件只会增加她的焦虑。不要对她提起我。正如我刚来的时候对你说的,我最好不要见她。不见她,我可以放开手脚尽我所能为她去做任何一件有助于她的小事。我料想,你就要去看她吧?今晚她一定很寂寞。""我现在就走,马上就走。""那样的话我很高兴。她对你有如此浓烈的依恋,且信赖你。她看上去怎样?""焦虑而悲伤,但很美。""啊!"这是悠长而悲凄的一声,像是叹息,几乎像一声悲啼。它把洛里先生的视线吸引到卡尔顿的脸孔上,而卡尔顿则把头侧向火炉。一种光,或是一种影(老绅士辨不出是哪一种),从卡尔顿脸上掠过,就像在晴朗的日光下突变的天色忽然掠过山脚,他抬起脚把一小块滚下来的燃烧的木柴踢回去。他身穿那时流行的白色骑装和高统靴,火光触到它们表面的反光,和他那未经梳理的松散下垂的棕色长发,都使他看上去显得很苍白。他对火的视而不见足以引起洛里先生的劝诫;他的靴子仍然踩在滚烫的柴火的余烬上,那柴火已在他的靴子的重压下断裂了。 "我忘了,"他说。 洛里先生的视线又被他所吸引。看着那被颓废的神色所笼罩的原本英俊的面孔,而近来见过的犯人的表情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强烈地觉出这表情间的相似。 "你在这里的事务已完结了吗,先生?"卡尔顿转向他问。 "是的。如我昨晚告诉你的,当露西出乎意料地赶到巴黎时,我已终于完成了这里要做的一切事情。我希望他们完全平安的时候我再离开他们,离开巴黎。我已得到出境的护照。我随时都可以走。"他们俩都默默不语。 "你活了这么一把年记一定有很多可以回忆的,先生?"卡尔顿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已经七十八了。" "你的一生都是有益的;不断踏实地工作,被信赖,被尊敬,被敬仰。""我自从成人就是一个生意人,事际上,我可以说我还是孩子时就已是生意人了。""看你七十八岁还活跃在你的职位上,你离开的时候有多少人会怀念你啊!""一个孤独的老人,"洛里先生摇着头回答,"没有人会为我哭泣。""你怎可以那样说?她不会为你哭泣吗?她的孩子不会为你哭泣吗?""是啊,是啊,感谢上帝。我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是一件感谢上帝的事,不是吗?""当然,当然。""如果今晚你能真切地对着自己孤独的心说‘我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爱恋,依赖,感激或尊重;我没有得到任何被关切体贴的位置;我没有做任何值得回忆的有益于人的事情,;那么你的七十八年将会是七十八条沉痛的诅咒;不是吗?""你说得对,卡尔顿先生,我想其实是这样的。"锡德尼又把眼光转向炉火,沉默了片时,说:"我想问一问你;你是否觉得童年已经非常遥远?你坐在母亲膝盖上的日子是否已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他这种变得温柔的态度让洛里先生回答说:"假如是二十年前,是这样的;然而在我这个年岁却不是这样。因为,在我生命环绕的圆圈上,离终点越来越近,离起点也就越来越近。这似乎是一种安度余年的善意安排。现在我的心感触于许多长久沉睡的记忆,感触于我那年轻漂亮的母亲(而我已如此年迈!),感触于对不经世故的年岁的各种联想。""我理解这种感情!"卡尔顿大声道,面色红润。"而你更了解这种感情?""但愿如此。"卡尔顿终止了这场谈话,起身帮他穿上外衣。"但是你,"洛里先生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说:"你还年轻。""是的,"卡尔顿说。"我还不老,但是我的路却不是那条通向年迈的路。我已经活够了。""相信我也同样,"洛里先生说。"你出去吗?""我跟你一起走到她的门口。你知道我飘泊不定的习惯。如果我在街上游荡太久,不要担心,早晨你会再见到我。你明天去法庭吗?""是的,真不幸。""我也会去,但只是听众之一。我的探子会给我找一个位子。挽着我的手,先生。"洛里先生照他的话做了,他们下了楼,来到街上。几分钟后他们就到了洛里先生的目的地。卡尔顿在那里离开他;但是却在不远处逗留了一下,等门关了之后又转了回来,抚mo着它。他听说她每天都去监狱。"她出来从这里走,"他向四周看了看说,"转到这条路,必定常常踩着这些石子。让我随着她的脚步走吧。"当他走到拉佛斯监狱前时已是晚上十点了,而她也曾千次百次地站在那里。小锯木匠关了店门,正在门口吸烟斗。 "晚上好,公民,"锡德尼停下脚步说,因为此人正好奇地盯着他。 "晚上好,公民。" "共和国近来可好?" "你是说吉洛蒂吧。不坏。今天六十三个。我们马上就会达到一百个。力士参孙和他的伙计们有时也抱怨过于疲劳。哈,哈,哈!他是如此滑稽,那个参孙。这个剃头匠!""你常去看他,""剃头匠?常去,每天,了不起的剃头匠!你看见过他干活吗?""没有。""等他又有一大批顾客的时候去看看吧!你想一想,公民,他今天剃了六十三个,不到两袋烟的功夫。真的,我用名誉担保!"正当这咧嘴傻笑的小男人从嘴里拿出烟斗,在讲解他如何为行刑者计算时间的时候,卡尔顿强烈地感到一种想一拳结果了他的小命的冲动,他转身走了。 "但是你不是英国人吧,"锯木匠问,"尽管你穿着英国衣服?""是英国人,"卡尔顿说,又一次停住脚步,回头答话。 "听你说话像是法国人。" "我在此地念过书。" "啊哈,完全像个法国人!晚安,英国佬。""晚安,公民。""不过一定要去看看那个滑稽的家伙,"这矮小男人坚持不懈地在后面叫羞,"还要带上一个烟斗!"锡德尼没走多远,就在街中间的昏暗路灯下停下来,用铅笔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些什么。然后,以一种熟识这条道的坚定步伐,穿过几条又黑又脏的街道,比平常肮脏得多,因为在那种恐怖岁月,最好的林荫大道都是无人清理的,。他在一个药店前停下来,店主正亲自在关店门。 这家店开在一条迂回的街道的上坡,矮小。昏暗且弯曲,一如它的矮小,昏暗,且弯曲的店主。 当他在柜台旁面对店主的时候,也向这位公民道了晚安,然后把那纸片放在他面前。"嘘!"这药剂师看了之后轻吹了一声口哨。"嗨!嗨!嗨"锡德尼。卡尔顿不加理睬,药剂师问道:"是你用吗,公民?""是我用。""你要多加小心让它们分开,公民,你知道把它们混合的结果吗?""完全了解。"它们被包成几小包后递给他。他把它们一一放在内衣胸前的口袋里,数了钱付清,便不慌不忙地离开了药店。"在明天之前没有别的事要干,"他抬头望了一眼月亮,说"我却不能睡觉。"当他在飞驰而过的阴云下大声说这句话时,他的态度并不随意浪荡,在漫不经心之间流露的更是一种反抗。这是一个疲惫的人安静下来的神态,他曾徘徊过,斗争过,迷失了方向,但是终于折回正路,看到了目的地。 多年以前,当他在早年的竞争者中以前程远大闻名的时候,他曾送他父亲进了坟墓。他的母亲在此之前些年也已过世。当他沿着黑暗的街道走着的时候浓重的阴云笼罩着他,云月当空飞驰高照,他脑中响起了在父亲坟前的读过的庄严语句:"主曰:复活在我,生命在我,笃信我者,虽死,必复活;活者且信我者,永生。"夜里独自一人在这被斧刀统治的城市,一种由然而生的痛楚在他心里涌起,为今天被处死的六十三个,为狱中等待末日的明天的受难者们,还为明天的明天的,一系列的联想使他不觉想起那祷文,就像从海里提起一艘破船的铁锚一样自然。他并未刻意回忆,只是重复着这些话向前走去。 怀着庄严的心情他看着周围的景观,灯火明亮的窗子里,人们正要歇息,暂时要忘却周围的恐怖;教堂的塔楼上,无人祈祷,因为多年来,由于教士的欺骗,掠夺和荒淫,人们对他们已深恶痛绝;在远僻的墓地,门上还保留着"永远安息"的字迹;拥挤的监狱以及载过六十多死囚的街道已变得平常而实际,以至于面对吉洛蒂所做的一切,人们从未流传什么冤魂不散的悲惨故事;怀着一种庄严的心情,面对这生与死的城市在疯狂之中的短暂的黑夜里的暂歇,锡德尼。卡尔顿再次穿过塞纳河,来到明亮的街道。 街上很少有马车,因为坐马车的人容易受猜疑,绅士们都把头藏到红帽子下,穿着笨重的鞋子,沉重地步行着。但是,剧院却都是客满,他路过时,人们欣喜地涌出来,闲聊着走回家。在一个剧院门口,有个小女孩跟着母亲,正寻找穿过泥泞路面的办法,他把孩子抱了起来,在那羞怯的小手松开他的脖子之间,他请她吻他一下。 "主曰:复活在我,生命在我,笃信我者,虽死,必复活;活者且信我者,永生。"街上静悄悄的,黑夜正渐渐逝去,这些语句回应着他的脚步声,飘荡在空气里。他镇定而稳健地向前走着,有时口中重复着这些语句,但是,他能时刻不停地听见它们。 黑夜正消逝,当他站在桥上聆听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观看着纵横交错的房屋和教堂在月亮下泛起光辉的如画美景,白昼冷冷地来临,看似天上显露的一张死人的面孔。之后,黑夜,连同月亮与星星,变得苍白而死去,一瞬间似乎天地万物都被交给死亡统治。 但是耀眼的太阳,升起来了,就如用它长长的光芒射中那些语句,那黑夜中的重负,直射到他的心里,使他的心头感觉到温暖。用他崇敬而哀愁的眼,朝着光芒看去,似乎有一座光芒四射的桥梁架设在他与太阳之间的空间,而河水在其下闪闪发光。 汹涌的潮水,这样急,这样深,这样安然,好像一个静静的早晨里的和蔼的朋友。他沿着河向前走,远离人家,在温暖的阳光里睡着在河岸上。苏醒来之后,他又开始走,但在那里他又逗留了片刻,观看河里的漩涡毫无目的地旋转,旋转,直到急流吞没了它,把它载入大海,。"就像我!"一只货船,张着暗淡的枯叶色的帆,滑进他的视线,在河上飘游而过,然后消逝。当它寂静的踪迹消失在水里的时候,他的心中,出于对他的一切蒙昧与错误的可怜,又涌出那段祷文,"复活在我,生命在我。"他回去的时候,洛里先生已经外出,很容易想到这善良的老人去了哪里。锡德尼。卡尔顿只喝了一点咖啡,吃一点面包,梳洗着装之后,就出门去了审判所。 法庭里一片喧闹和骚动,那里羊,许多人都害怕地躲开他,带他挤入人群中一个黑暗的角落。洛里先生在那儿,莫奈特医生在那儿。她也在那儿,坐在父亲身旁。 当她的丈夫被带进来时,她望着他,这样持久,这样振作,这样充满爱怜和温情,却又为了他而这样勇敢,这使健康的血色涌上他的面孔,使他眼亮,使他心动。如果有谁注意到她的神情对于锡德尼。卡尔顿的影响,那么他会发现这两种影响绝对是一样的。 在那不公正的法官席前,几乎完全没有正常的程序来保障被控人有申诉的权利。假使当初一切法律。规则。仪式没有被这样恐惧地滥用,那么也就不会有这场自杀性质的复仇,不会有这场把一切都扫荡无存的革命了。 每一双眼睛都看着陪审席。还是那些与昨天。前天。明天和后天同样坚定的爱国者和共和党人。其间有一位,急切,且显要,有一张贪婪的脸,手指一直停留在嘴唇上,他外表让观众大为满意。一个嗜血如命,面目可怖的审判官,圣安东尼区的雅克第三。整个陪审席,如同一席猎狗,将要审判小鹿。 每一双眼睛又转向五位法官和检察官。今天,这里没有任何仁慈的偏向,只有恶毒,坚决,和公事公办的杀人意味。每一双眼睛又在人群中寻找另外的眼睛,互相赞同地一瞥,互相点头致意,然后才集中注意力向前看。 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昨天释放。昨天再次被控而被捕。昨夜被交予控状。被怀疑和指控为共和国的敌人。贵族。和暴君的家庭成员之一,已被剥夺公民权的家族成员之一,因为该家族曾用已经废除的特权残暴压迫人民。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理应受到法律的判决,处以死刑。 检察官用这样简洁或更加简洁的文字,表达了此种效果。 主审官问,被告是公开还是秘密检举? "公开的,主审官。" "谁是控告人?" "三个。厄尼斯特。德法热,圣安东尼区的酒贩。""很好。""德丽丝。德法热,他的妻子。""很好。""亚力山大。莫奈特,医生。"法庭中一阵喧哗,在此间,只见莫奈特医生脸色苍白,发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主审官,我愤慨地抗议,这是伪造和欺诈。你知道被告是我的女儿的丈夫。我的女儿,和她的亲人,对我来说远比我的生命更珍贵。那撒谎的阴谋者,说我指控我孩子的丈夫的人是谁?在哪里?""公民莫奈特,镇静。不服从本法庭的权威就是反抗法律。至于什么比你的生命更珍贵,对一个好公民没有什么东西比共和国更宝贵。"一阵高声喝采,拥护这训斥。主审官打铃,并热切地说下去:"如果共和国需要你牺牲你的孩子,你就必须义不容辞地牺牲她。听着,同时,保持安静!"又一阵狂热的喝采。莫奈特医生坐下,向周围望了望,嘴唇颤抖,他的女儿靠近他。陪审席上那贪婪的人搓着双手,然后又把手放回嘴上。 德法热被传出庭,这时法庭已安静下来以便听见他的陈述,他尽快陈述了医生被囚,他在少年时代就侍从于医生,然后医生被释,以及医生被释后转交予他时的情况等整个经过。接下去是简短的讯问,因为法庭在工作程序上是迅速的。 "你是否在攻克巴士底时表现良好,公民?""我觉得是的。"这时,一个激动的妇女从人群中大喊:"你是那时表现最好的爱国者,为什么不说呢?你是那天的炮手,当那可恨的城堡攻陷时你是最先冲进去的。爱国者们,我说的是真话!"她就是复仇者,这样在观众的喝采声中推动了审问的进程。主审官打铃,但是复仇者,在人们的鼓舞下更加激昂,尖叫道:"我抗议那铃声!"这样她也就又受到了许多喝采。 "告诉法庭那天你在巴士底做了什么,公民。""我知道,"德法热说,同时看视着他的妻子,她站在他所在的台阶下面仰望着他,"我知道我所说的这个犯人,被关在叫作北塔一百零五号牢房里。我是从他自己那里知道的。当他在我照顾下做鞋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叫北塔一百零五号。那天我放炮的时候,就决定在攻克那地位后要去检查那牢房。监狱被攻下时,我由一位狱卒带路,跟现在已是陪审官的一位公民同志一起,爬上了那间牢房。我很仔细地搜查了它。在烟囱的一个洞里,有一块石头曾动过并换过地方,我发现了一张写过字的纸。这就是那张纸。我曾注意看过莫奈特医生的手笔。这确实是出自莫奈特医生之手。现在我把这份莫奈特医生亲笔写的文件,交给主审官。""请宣读。"在一片死寂中,被审的犯人充满爱意地望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只是转过头忧虑地看着她的父亲,莫奈特医生直呆呆地盯着宣读人,德法热太太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犯人,德法热的眼睛则一刻也不离他的幸灾乐祸的妻子,所有其他的眼睛全都紧盯着医生,而医生却看不见他们中的任何人,文件被宣读。 第十八章 阴影的实质 "我叫亚力山大。莫奈特,一名不幸的医生,波韦人,后迁居巴黎,于一七六七年的最后一月在巴士底狱的阴暗牢房里写下这份忧郁的文字。我历尽种种艰险,一次又一次暗中写下它。我计划把它隐藏于烟囱壁中,一个我长期辛勤做成的隐藏处。也许某只同情之手,在我与我的悲痛化作尘土之后,将会发现它。 这些文字是在我被囚的第十年的最后一月,用生锈的尖铁,蘸着用血混合的从烟囱上刮下的煤屑和炭屑写成的。我心中已不存希望。我从种种可怕的迹象猜想我的理智将不会长久存在而不遭损害,但是我庄重声明,此刻我心智正常,我的记忆精确而详尽,我写下这真情,正如我将为这最后的记录答辩于上帝的审判席,无论是否会有人读到它。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的第三周(我想是此月二十二日),一个阴沉的月夜,我走在塞纳河码头的一个偏僻处,想在寒夜里吸点清新的空气,它离我在医校街的房子约一小时的路程,突然一辆马车从我后面疾冲过来,我正要躲开,担心马车会撞倒我,有一个头从窗口伸出来,叫车夫停下。 车夫喝住马,马车立刻停了下来,只听见那人喊我的名字。我答应了,马车这时已在我的前面,两位绅士开门,下车,这时,我正好走到马车旁。我看见他们都裹在披风里,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他们肩并肩站在车门旁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年龄与我相近,或者更年轻一些,他俩十分相像,无论身材。举止。嗓音和面孔(就我看到的而言)。 ‘你是莫奈特医生?,一个问。 ‘是的。, ‘是那位从波韦来的年轻医生,原来是外科专家,这两年已闻名巴黎的莫奈特医生?,‘两位绅士,,我回答道:‘我就是那位你们所说的莫奈特医生。,‘我们已去过你的住处,,第一个说,‘可惜没有找到你,得知你可能朝这个方向散步,我跟过来,希望能赶上你。可否请你上马车?,两人都态度蛮横,话说完,就动身把我置于车门与他们之间。他们都带着武器,而我却没有。 ‘二位绅士,,我说道:‘对不起,可我平常都要问清是谁请我去帮忙,以及请我去看的病情。,对此,第二个回答:‘医生,你的顾客是有身份的人。至于病情状况,你的医术使我们充分相信,你自己来确诊比我们来描述更好一些。够了,请上车?,我只得服从,默默地上了车。他俩在我之后都上了车,后面那个是踏上阶梯后跳进来的。马车掉转头,以先前的速度疾驶。 我确切地复述了这段对话。我相信,它一字不差。我真切如实地叙述一切,集中精神,完成这项工作。假如我用以下的省略号,那必然是我暂时中断,把纸头隐藏起来,马车驶过街道,经过北城门,上了乡间大道。大约在离城门三分之二里的地方,当时我并未估算距离,但这是我后来经过的时候。估计的,马车驶出了主道,不久就停在一座孤立的房子前。我们三人都下了车,经过一条湿软的花园通道,花园里流着无人看管的喷泉,来到了宅子门口。按铃后,门没有立刻开,两位带路人的其中一位,用厚厚的骑马手套,打了那个开门人的脸。 这一举动并未引起我特别的注意,因为以前见过平民百姓比狗还要多地挨打。但是,那另外一位,同样发怒了,以相同的样子用手打了那人,这兄弟二人的神色与举止是如此相似,我这时才发觉他们是孪生兄弟。 从我们下车到大门口起(我们发觉门是上着锁的,两兄弟中其中一人打开锁让我们进去,然后又上了锁),我就听到从楼上房间里传来叫喊声。我被直接带到这个房间,我们上楼时听见叫声变得更响了,这时我发觉有个发着高烧的病人躺在床上。 病人是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很年轻,肯定不过二十几岁。她披头散发,双手被人用腰带和手绢捆绑着。我注意到这些捆绑的东西都是某个绅士衣物上的东西。其中有一条礼服的镶边绶带,我看见上面有贵族的徽章,绣着‘艾,字。 我是在刚开始检查病人时发现这个的,因为,在不停的挣扎中,她翻起身,到了床沿上,并咬住了绶带的一头,有窒息的危险。我第一个举动就是着手帮她放松呼吸,在拉开绶带的时候,我看见了角上绣着的字。 我轻将她翻过身,用手放在她胸前让她平静,使她躺倒,并观察她的脸。她的眼睛因疯狂而睁大着,并不断地发出尖叫,重复着喊道:‘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然后数到十二,又说:‘嘘!,一瞬间,没了声息,停下来静听,然后又开始尖叫,又喊道,‘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又数到十二,说‘嘘!,这次序一直不变,神态也照旧。除了中间有规律的停顿之外,这尖叫始终不断。 ‘这情形持续多长时间了?,我问。 为区分这两兄弟,我将叫他们大的和小的。说大的,是因为他有着更大的权威性。是大的回答了我的问题:‘从昨晚这个时间起。,‘她有丈夫。父亲和兄弟?,‘一个兄弟。,‘我要不要跟她的兄弟说说话?,他十分轻蔑地回答:‘不要。,‘她最近与十二这数字有什么关系吗?,那小的厌烦地回答:‘跟十二点钟有关。,‘你们看,二位先生,,我说,仍然用手抚mo她的胸口,‘你们把我带来,我也无能为力啊!假如我事先知道要看什么病,我就可以有备而来。像这样,会耽误时间。在这偏僻的地方无法买到药的啊。,大的看看小的,小的傲慢地说道:‘这里有一箱药。,然后从壁橱里取出药箱,放在桌上,我打开一些瓶子,闻了闻,把瓶塞放到嘴里尝了尝。要是我想用除了镇静剂以外任何本身有毒的药品,我就不会这样做了。 ‘你对它们有疑问?,小的问。 ‘你知道,先生,我正要用它们呢,,我答道,没有说别的话。 费了得大的劲,我才让病人吞下我想要给的剂量。由于我打算过一会儿后再次给她服药,而且也有必要观察服药的效果,我就在床边坐下。有一个胆怯而沉默的侍女(楼下那男人的妻子),缩在角落里。房子破旧而潮湿,随意地摆设了一点家俱,显然,这房子是新近暂时住进去的。窗前钉了一些厚实的旧窗帘,来挡住尖叫声。叫喊声还在有规律地重复着,‘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数到十二,然后‘嘘!,由于狂病发作得十分猛烈,我没有解开捆着她双臂的绑带,但我小心地检查了绑带,使它们不至于引起疼痛。这病情中唯一使我欣慰的是,我放在病人胸前的手有着很大的镇静作用,使她的身体有片刻的平静。但它对那叫喊却无效果;那叫声比钟摆都更显有规律。 由于我的手有如此的作用(我猜想),我就在床边坐了半个小时,两兄弟站着地边看着,然后大的说:‘还有一个病人。,我吃了一惊问道:"病情紧急吗?"‘你最好自己看,,他满不在乎地答道,然后拿起一盏灯,那另一个病人躺在过了又一层楼的一间后屋里,像是马厩上的阁楼。只有一半的天花板涂上了石灰,另一半则直接通向瓦盖的屋脊,还可以看到上面的横梁。这一半屋子里储藏着秣草。麦秸。柴火。和一堆埋在沙里的苹果。我得穿过这一半才能到那另一半。我的记忆是详尽而确定的。在我囚禁的将近十年来,我努力地回忆着这些细节,在巴士底的这间牢房里,我能看见这一切,就像我在那天晚上看见的一样。 在地上的干草堆上,躺着一个头枕着垫子的英俊的农家少年,最多只有十七岁。他平躺着,咬紧着牙关,右手紧握放在胸前,双目怒盯着屋顶。当我在他身边跪下时,看不见他的伤口;但是,我看出他因受了利器的刺伤而正临近死亡。 ‘我是医生,可怜的人,,我说,‘让我给你瞧一瞧。,‘我不想看,,他回答,‘随它去吧。,伤口在他的手下面,我抚慰他,让他把手挪开。伤口是剑刺的,大约在二十至二十四小时之前,但是,即使不被耽误,也无法救活他了。他就快要死了。当我把目光转向那大的时,我见他正俯视这垂死的英俊少年,好像他是只受了伤的鸟儿或兔子,好像压根不是他的同类。 ‘这伤有多长了,先生?,我问。 ‘这疯狂的小贱狗!农奴!逼得我兄弟向他出剑,就倒在我兄弟的剑下,像是个绅士似的。,在这回答之中没有一丝儿同情,伤感,或一丝仁慈的意味。说话人似乎认为这异类死在那里是不方便的,假如他在他的同类的平常规律中不为人知地死去会更好一些。他根本没法体验对这少年,或其命运的怜悯之情。 他说话时,少年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他,这时,又慢慢地转向我。 ‘医生,这些贵族,他们很高傲,但是我们这些贱狗也有高傲的时候。他们抢夺我们,ling辱我们,打我们,杀我们;但有时候我们还剩下一些傲气。她,你看过她吗,医生?,尖叫声和叫喊声在那里也听得见,虽然由于距离而减弱了一些。他提起这事,好像她就躺在我们面前。 我说:‘我看过她了。, ‘她是我姐姐,医生。这些贵族,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我们的姐妹们的自尊和节操有着可耻的权利,但我们当中也有好女孩。我知道,也听我的父亲讲过。她是个好女孩。她与一个好青年订了婚,他的佃农,我们全是他的佃农,就是那个站在那里的男人。另一个是他的兄弟,坏蛋之中最糟糕的。,这少年费了极大的劲,用全身的力气讲着,但是,他的精神使他的话有一种可怕的威力。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们被站在那里的那个人掠夺,就象所有的贱狗都被这些上等人掠夺一样,被他无情地征税,被迫无偿地为他劳动,被迫到他的磨坊去磨我们的谷子,被迫用我们可怜的庄稼饲养他的无数的家禽,而我们却一辈子都不许养一只自己的家禽,我们被ling辱。掠夺到如此程度,以至我们偶尔有一小点肉,要关起门窗,提心吊胆地吃,生怕他的人看见后又要抢走,我是说,我们被掠夺,被捕杀,被弄成如此贫穷,我们的父亲告诉我们,把孩子生到这个世界上是件可怕的事情,我们最需祈祷的是,让我们的妇女无法生育,让我们这可怜的种类灭绝!,我从未见过被压迫的感觉如此猛烈得像火焰般地迸发出来。我曾以为它只是潜伏在人们心里;但是,我终于从这将死的少年身上看到它爆发出来。 ‘但是,医生,我的姐姐结了婚。那时,那个可怜的人,正在生病,她嫁给了她所爱的人,这样,她就可以在我们的茅舍,我们的狗窝,照那个男人的说法,照顾他,安慰他。她刚结婚几周,那个人的兄弟就看到了她,起了歹心,并要求那个人把她租给他,我们这些人中的丈夫是什么啊!他很乐意,但是我的姐姐善良而贞洁,她对他兄弟的愤恨跟我一样强烈。你知道那两兄弟如何劝她的丈夫施加他的影响来让她答应这事吗?,那男孩的眼睛,本来注视着我,这时慢慢转向那旁边的人,我从这两张脸上看出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即使身在这巴士底狱中,我都能想象得到,那两种对立的傲气面对面地抗衡着:那绅士的完全轻蔑的冷漠,与农家少年的被践踏的怨恨和复仇的激情。 ‘你知道,医生,把我们这些贱狗套在车上让我们拉车是这些贵族的特权之一。他们就这样把他套在车上让他拉车。你知道他们有权让我们整夜呆在家里让青蛙不叫,为的是他们贵族的睡眠不至被打扰。夜里他们让我姐夫呆在有毒的雾气里不许他进屋,白天再命令我姐夫拉车。但是,他仍不为所动。不!一天中午他放下车套,想找吃的,如果他能找到食物的话,他呜咽了十二下,应合着十二声钟响,然后死在她怀里。,任何别的东西都无法挽留少年的生命,除了他要诉说所有冤仇的决心。在他强制着继续握紧右手,盖住伤口的同时,他击退了积蓄的死亡阴影。 ‘此后,在那个人的允许下,甚至说在他的帮助下,他的兄弟抢走了她;尽管她一定对他的兄弟讲了我知道的话,说了什么,假如你现在不知道,医生,不久你就会知道,他的兄弟还是把她带走了,为了他一时的快活和消遣。我在路上看见她过去。当我把这消息带回家,我们的父亲气得肺都要炸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埋在心里。我把我的妹妹(我还有一个妹妹)带到一个那个人找不着的地方,至少,在那里,她不会成为他的奴隶。然后,我就跟踪这兄弟来到这里,在昨晚爬进来,一条贱狗,却手里拿着剑,。这阁楼的窗在哪里?就在这儿附近吧?,在他的视线里屋子正在变得越来越不清;他周围的世界正在缩小。我朝四周一看,只见干草和麦秸被踩过而散乱在地上,好像有过一场争斗。 ‘姐听见我的声音,闯了进来,我让她不要靠近,直至我杀了那人。那人进来了,先扔给我一些钱币,然后用鞭子抽我。但是我,虽然是条贱狗,也同样打了他,这使他拔出了剑。让他和他那把沾满了我的低贱的血的剑一样折断成碎片吧。他拔剑防卫,却用了他全身的本事向我刺过来。,就在几分钟之前,我看见了稻草上一把断剑的碎片。那武器是绅士用的。在另一方躺着一把似乎曾是士兵用过的旧剑。 ‘现在,扶我起来,医生,扶我起来,他在哪里?,‘他不在这里,,我说,一边扶起那少年,我想他指的是那兄弟。 ‘他!虽然这些贵族很傲慢,他却害怕看到我。刚才在这里的那个人在哪里?让我看着他。,我照他说的做了,把他的头抬起来靠着我的膝盖。但是,这时他却充满了一种异常的力量,完全直立起来,这使我不得不也站了起来,否则我就不能继续扶着他。 ‘侯爵,,那少年说,睁大眼睛面对着他,并举着右手,‘到所有这一切都受报应的那一天我,要叫你和你的可恶的家族的最后一个都逃不过惩罚。我要用血在你们身上画上十字,作为让你们受罚的标志。到所有这一切都受报应的那一天,我要叫你的兄弟,坏种里最恶的那个,一件一件地来偿还。我要用血在他身体画上十字,作为他受罚的标记。,两次,他都把手放到胸前的伤口上,然后用食指在空中画个十字。他举起手又站了片刻之后,手垂落下来,人也随之倒下,我把他放下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回到那年轻妇人的床边时,发现她仍同以前一模一样的顺序继续说着疯话。我知道这要持续许多个钟头,也许要到宁静的坟墓里才会停止。 我重复给她吃刚才的药,并坐在她床边一直到深夜。她从未减轻她那尖叫声的刺耳程度,也从未在发音和顺序上有过半点含糊。一直是‘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嘘,! 从我一开始见到她,这种情形持续了二十六个小时。我曾来去了两次,当她的喊声开始含糊不清时,我又坐到她床边。我尽我所能做一些有助于这情形的事,慢慢地她陷入昏迷,躺着像死了一样。 这就像长久的可怕风暴之后终于平静了似的。我松开她的手臂,并叫那侍女帮我放平她的身体,整理她撕破的衣衫。这时我才发觉她已有了做母亲的最初预兆;也就在这时我丧失了对她抱有的一丝希望。 ‘她死了吗?,侯爵问,我仍旧继续称他为大的,他刚从马上下来,进屋时还穿着靴子。 ‘还没有死,,我说,‘但极可能要死。,‘这些低贱的身体里有多大的力啊!,他说,并带着惊奇的神色俯看着她。 ‘在悲伤和绝望中会有惊人的力量,,我回答他。 听了我的话他先笑笑,然后又皱住眉头。他搬过一张椅子,靠近我坐下,把那侍女打发掉,压低了嗓门说:‘医生,当我发现我的兄弟处于这些佃农惹的麻烦之中时,我请求你的帮助。您的名望高,作为一个前程远大的年轻人,您也许会留心您自己的利益。您在这里所看到的事情是只可以见,不可以说的。,我听着病人的呼吸声,并不回答他说的话。 ‘我能承蒙你的注意吗,医生?,‘先生,,我说,‘在我这一行,病人的消息总是保密的。,我的答复很谨慎,因为我的所见所闻使我心绪不安。 她的呼吸难以听到,所以我只得仔细握脉听诊。还活着,仅此而已。当我重新坐下,环视四周,发现两兄弟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写得非常困难,又是这样寒冷,我非常害怕被发觉后会送交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所以我必须节略我的叙述。我的记忆绝无混淆与差错,我可以记起,并本可以详述,我与那两兄弟间的每一句话。 她的生命又延续了一个星期。最后一天,我能听懂她对我说的几个字,这是我把耳朵凑近她的唇边才听到的。她问她在哪里,我告诉了她;又问我是谁,我也告诉了她。我问她姓什么,却没有结果。她靠在枕头上微弱地摇摇头,保住了她的秘密,就像那少年一样。 我一直没有机会问她任何问题,直到我告诉那两兄弟她已快死了,活不到明天了。在那之前,在她意识里除了那女人和我并不无其他人在场,但是他们兄弟两人总有一个,当我在那儿时,坐在床头的帷幕后面偷看。但是等到了那一步,他们对于我跟她之间交流些什么,似乎显得毫不在意;好像,这念头闪过我的脑中,我也离死期不远了。 我常常感到,他们的傲慢使他们痛恨那小的(我这样称呼他),曾与一农夫对剑,而且那农夫还是个孩子。对于这两兄弟中的任何一个来说,唯一能伤他们的情绪的是,这件事极度辱没门庭,而且是荒唐的。每每与那小的相视,总让我感到他非常地讨厌我,因为他知道我从那少年的嘴里得知的事情。跟那大的相比,他对我更温和有礼,但我还是看出了这一点。我同样看出,在那大的心里我也是个障碍¨我的病人,在半夜前两个钟头,根据我的表显示,就是几乎在我初次见到她的时间,死了。那时我单独在她那里,她的年轻而忧伤的脸轻轻地垂到一边,她在世上的所有冤屈和痛苦就此统统了结。 两兄弟在楼下的一间房子里,不耐烦地等着骑马出门去。我单独在床边时就听见他们用马鞭敲打着靴子,并踱来踱去。 ‘她终于死了吗?,大的在我走进来时问。 ‘她死了,,我说。 ‘祝贺你,我的兄弟,,这是他转过身去说的话。 他在此之前就曾给我钱,我没有收下。这时他给我一小卷黄金。我从他手中接下,但是把它放在了桌上。我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并已决定不接受任何东西。 ‘请原谅,,我说。‘这种情况下,我不收。,他们交换了眼色,但是当我把头转向他们时,他们也把头转向我,我们谁也没再说什么就分手了,我现在非常疲惫,疲惫,疲惫,被苦难拖垮。我看不见我用这枯萎的手所写的一切。 一清早,那卷黄金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放在我的门口,盒子外面写着我的名字。刚一开始,我就焦急地考虑我该怎么办。那天,我决定给大臣写一封密信,讲述我被请去看的两个病例的性质及我所去的地方;实际上,也就是陈述所见到的一切。我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影响力,和贵族拥有的豁免权,而且我也猜想到这事情不会被听取。但是,我希望能使自己的心情得到解脱。我深深地保守着这秘密,甚至不让我的妻子知道。这一点,我也决定写在我的信里。我并不害怕自己会遭受的任何危险,但是,我明白,假如别人也了解了我所知道的事,那么就会给别人遭致危险。 那天,我忙了一整天,夜里还没写完那封信。第二天,我比平常早起很久,写完了它。这是那一年的最后一天。那封信刚写完,放在我的面前,这时,我听说有一位女士等着要见我,现在我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变得越来越力不从心。这里是这么冷,这么黑暗,我的感觉已经麻木,我的周围是这样阴森恐怖。 那是位年轻的女士,漂亮而有魅力,却看上去不会长寿。她非常激动。她对我说她是圣。艾弗雷蒙德侯爵的妻子。我由我见过的绶带上绣的"艾"字,联想到少年对那长兄的称呼,毫不费力就断定这侯爵就是我最近曾经见过的那个贵族。我的记忆依然准确,但是我不能写下我们之间的对话。我猜想自己比以前受到更密切的监视,却不知道自己何时被监视。她半是出于怀疑,半是出于自己的发现,有所了解这残忍的故事的主要事实,和她的丈夫在其中的所作所为,以及我被请去看病的事情。她不知道那姑娘已死去。她非常痛苦地说,她希望能秘密地向她表达,一个女人的同情。她希望被受苦受难的许许多多人所痛恨的这一家能逃过天遣。 她相信有位年轻的姐妹还活着,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帮助她。我只能告诉她,确实有这样一位姐妹,除此以外,我一无所知。导致她来见我,并信赖于我的可靠的是,她希望我能告诉她那姓名和住址。然而,直到这悲惨的时刻,对于这两点我还是一无所知。 纸片不够了,昨天我得了警告,被取走了一张。我必须在今天写完这份证据。 她是一位善良,富于同情心的女士,却没有幸福的婚姻。她怎么可能有呢!那兄弟不信任她,讨厌她,他的权势都是对着她干的,在他面前,她惧怕,她也惧怕她的丈夫。当我送她到门口时,看见她的马车里有一个孩子,一个两三岁的漂亮男孩。 ‘为了他的缘故,医生,,她流着眼泪,指着那男孩对我说:‘我要尽我的一切力量作一些我所能做的微薄补偿。否则,在继承的家业中他绝不会顺利的。我有一种预感,假如为此没有做出其他真诚的补偿,有一天将会让他来偿债的。我自己将要做的是,只是一小点珠宝,我要使他一生的头等责任,就是把这些,连同他死去的母亲的同情和悲伤,赠与受伤害的这家人,假如那位姐妹能找到的话。,她亲吻那男孩,抚mo着他,说:‘这是为亲爱的你的缘故。你会守信吗,小查尔斯?,那男孩勇敢地回答:‘会的!,我吻了她的手,她将他抱在怀里,亲抚着他,离去了。我从此没有再见过她。 由于她提到她的丈夫的名字时,相信我知道它,我没有在信里说到这一点。我把信封了口,不敢交给别的人,就自己在那天亲手把它寄了出去。 那天夜里,那一年的最后一夜,快到九点时,一个穿黑衣的男人按了我的门铃,要求见我,并轻轻地和我的年轻的仆人厄尼斯特。德法热一起上了楼。当我的仆人走进房里,我正和妻子坐在那里,噢,我的妻子,我心中的爱人!我的年轻漂亮的英国妻子!,我们看见那个我们以为还在门口的男人,正默默地站在仆人的身后。 他说,圣奥诺雷街有个紧急的病人,不能耽搁,他有一辆马车在下面等候。 这就把我带到了这里,这就把我带到了我的坟墓。我一离开家门,就被人从后头蒙上一块黑布,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我的手臂也被绑了起来。那两兄弟从一个黑暗角落里穿过街,认出是我后,做了一个手势。侯爵从口袋里拿出我写的那封信,让我看了看,用手里举着的灯火点着了它,然后用脚踩灭了灰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就被带到这儿,带到活埋我的坟墓。 如果在这可怕的岁月里,上帝有眼让两兄弟中的任何一个能给我一些我的爱妻的消息,至少让我知道她是死是活,那么我也许会认为上帝还没有完全摈弃他们。但是,我现在相信那个红十字对他们是致命的,他们已无法分享上帝的仁爱。我,亚力山大。莫奈特,一名不幸的囚犯,在一七六七年的最后一夜,在不可忍受的痛苦之中,要控诉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直至他们家族的最后一个,控诉他们直到所有这一切得到报应的那一天。我要向天堂和人间控告他们。"当这文件宣读完后,场上激起一阵可怕轰呜。这急切地渴望的声音里只有血的呼声。这叙述唤起了这个时代强激烈的复仇热情,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一个脑袋在它面前可以不低下。 当着那审判席和那群听从,几乎没有必要说明,在攻占巴士底狱时获取的其他历史记录都一一公布于世的时候,德法热夫妇为何不公开那文件,却把它保留下来,等待机会。几乎没有必要说明,这可憎的家族姓氏早已为圣安东尼区所诅咒,并被列入了死亡黑名单。在那天,在那个地方,品德与情操都原本可以保住他的那个人,在反对这控告中失利了。 对这注定判为死刑的人来说,更糟的是,控诉人是一位名声显赫的公民,他本人最亲近的朋友,他妻子的父亲。群众狂热的追求之一就是要摹仿本身无处可寻的古代的公共美德,向往自我牺牲以奉献于人民的祭坛。因此,当主审官说(否则他自己的头颅也会从肩掉下来),共和国的好医生若能清除一个可憎的贵族家氏就更值得人民敬仰,并无疑会在使女儿成为寡妇。使她的孩子成孤儿中感到一种神圣的荣耀和喜悦的时候,场上一阵狂热的骚动,爱国之情激荡,毫无一丝仁慈的怜悯。 "那医生不是很有能力吗?"德法热太太低声说道,朝复仇者微笑。"救他吧,我的医生,救他呀!"陪审官每投一票,就有一阵轰叫。一票接一票,吼叫声一阵接一阵。 表决一致通过。一个性质上和血统上都是贵族的人,一个共和国的敌人,一个臭名昭著的压迫人民的人,带回审判所附属监狱,二十四小时内处死! 第十九章 黄昏时分 就这样被判了死刑的无辜的人的可怜的妻子,听明判决之后就倒了下去,好像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但是,她一声不吭,她内心的声音是如此地强烈,表达明天只有她必须在苦难中支持他,而不增加他的痛苦,这使她马上站了起来,即使是受了如此的震动。 法官们必须参加门外的示威游行,法庭宣布休会。人们从各条通道走出法庭的响动还未停息,露西就站着向丈夫伸出手臂,脸上带的只有爱意与安慰。 "让我碰到他吧?让我拥抱他一次吧?噢,善良的公民,可怜我们吧!"只剩下一个狱卒以及四个昨天来带走他的人中的两个,还有巴萨德。人们全都涌向街头去观看游行。巴萨德向其它的人建议:"就让她拥抱他吧,只是一小会儿。"他们应允了。他们使她穿过座位,带到大厅中一个高出地面的地方,他在被告席里倚住身体,可以抱住她。 "别了,我心中的爱人,离别的祝福给我的爱。我们还会再见,在那里一切的烦恼都将没有!"当她的丈夫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时这样说道。 "我能忍受,亲爱的查尔斯。我会得到上天的支持,不要为我痛苦。把离别的祝福给我们的孩子。""由你向她转告我的祝福,由你代我亲吻她,由你代我向她说告别的话。""我的丈夫,不,再等一会儿!"他正将身体离开她。"我们不会分离太久。我感觉这分手会渐渐把我的心撕碎;但是在我能力所能及时我将尽我的职责,而在我离开她的时候,上帝将赐予她朋友,就像曾经赐予我的。"她的父亲跟在她身后,正要向他们俩跪下,但是达尔内伸出手抓住了他,叫道:"不,不!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不要向我们下跪!现在我们知道你曾怎样地矛盾挣扎;现在我们知道当你怀疑我的出身,当你得知以后,经历了怎样的痛苦;现在我们知道你曾压抑克服了怎样理所当然的恶感,全是为了爱她。我们全心全意用我们全部的爱和全部的义务感激你。上天保佑你!"她的父亲只是用手抓住自己的白发,紧紧地攥着,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 "没有别的出路,"囚犯说,"一切事情都合情合理。每次履行我可怜母亲在我初次命定见你时的嘱托总是徒劳无益。恶从不得善果,幸运的结局从不会始于不幸的开端。放心吧,原谅我,上天保佑你!"他被带走时,他的妻子松开了他,站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双手合十作祈祷状,容光焕发,甚至带着一种抚慰的微笑。当他走出了犯人的出口处,她转过身,把头偎在父亲怀里,正企图跟他说什么,就昏倒在他脚下。 这时,一直未曾挪动的锡德尼。卡尔顿从昏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抱起她。她的身边只有她的父亲和洛里先生。当他抱起她时,他的胳膊有些颤抖,托着她的头。然而,他的神色中并非只是怜悯之情,却有一丝自豪的红晕。 "我把她抱上马车吗?我不会觉得她的重的。"他轻轻抱着她出了门,温柔地把她放在马车里。她的父亲和他们的老友也上了马车,他就坐在车夫旁边。 他们到了家门口,在这里卡尔顿在黑暗中俳徊过许多个钟头,想象着这街头的那些粗石上她的脚曾经踏过,他又把她抱起来,走过台阶,进入他们的房间。他把她放倒在长椅上,她的孩子和普洛丝小姐扑伏她身上哭起来。 "不要吵醒她,"他轻轻对普洛丝小姐说。"这样对她更好些。不要让她醒来,她只是昏迷而已。""噢,卡尔顿,卡尔顿,亲爱的卡尔顿!"小露西跳起来,热烈地抱住他,一阵痛哭。"你来了,我想你会有办法帮助妈妈,会有主意救我爸爸!噢,看看她,亲爱的卡尔顿!你也是爱她的人,你能忍心看她这样么?"他躬下身,把她娇嫩的小脸贴在自己脸上,他轻柔地把她放下,看着她那昏迷不醒的母亲。 "走之前,"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可以吻她吗?"在后来的记忆中,他弯下腰,用唇触着她的脸,并喃喃地说出几个字。离他最近的孩子,后来告诉他们,并当她成为一个面容矍铄的老太太时告诉她的孙儿们,她当时听见他说:"为了你的爱。"当他走到外屋时,他突然转向跟在他后面的洛里先生和她的父亲,并对后者说:"除了昨天您都有很大的影响力,莫奈特医生,至少再试一试。这些法官,和所有那帮有权力的人,对你都很友好,并看过听过过您的贡献,不是吗?""一切有关查尔斯的事都不曾对我隐瞒过。我坚信我应该救出他,而且我也做成了。"他大为苦恼地回答,说得很慢。 "再试一试。从现在到明天下午时间很短,但是试一试吧。""我打算再试一试。我将一刻都不停息。""那很好。我就以为依您这样的精力能办成大事的,虽然没有做成,"他补充了一句,微笑着叹息,"这件大事。但是试一试吧!我们浪费生命时生命毫无价值,这努力却值得。假如尝试不成,再死也不迟。""我就要去,"莫奈特医生说,"干脆去找检查官和主审官,我还要去找别的人,最好不提他们的姓名。我还要写,并且,但是且慢!街上正在庆祝,要等到天黑才找到人。""是啊!唉!这最多不过是个希望甚微的计划,即使等到天黑,成功的希望也不会大多少。我更愿意你迅速行动,但是,注意!我并不期望什么!什么时候你才能见到那些可怕的当权者,莫奈特医生?""我希望,天一黑就能见到。大约还有一两个钟头。""四点之后天马上就会黑下来。我们再宽限一两个钟头。假如我九点钟到洛里先生那里,我能得知你的进展吗?从我们的朋友或你自己口里?""能。""祝您顺利!"洛里先生跟着锡德尼进了外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使锡德尼转过身来。 "我不寄希望了,"洛里先生伤感地轻声说道。 "我也不。" "假如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或所有这些人,希望宽恕他,这只是一个大大的假设,对他们来说他的命,或任何人的命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么我也怀疑他们在法庭的那种示威之后有胆子放过他。""我也这样想。我在那种呼叫里似乎听见了斧头落地的声音。"洛里先生把手臂靠在门柱上,低下头,脸埋在胳膊里。 "不要沮丧,"卡尔顿柔和地说,"不要悲伤。我这样鼓励莫奈特医生,是因为我感到将来于她会有些安慰。否则,她会以为‘他的生命被随意放弃不要了,,那样会使她痛苦。""是的,是的,是的,"洛里先生擦干眼泪道,"你说得对。但是他要死了,没有希望了。""是的,他要死了,没有希望了,"卡尔顿应答,然后步伐果断地走下楼去。 第二十章 黑夜 锡德尼。卡尔顿在街上停住脚步,迟疑不定该上哪里去。"九点钟在特尔森银行,"他自语,一副沉思的面孔。"我要不要在这个时候露面呢?我想应该这样。最好这些人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在此地,这是一个谨慎的行动,也许是一个必要的准备。但是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让我考虑清楚!"他停住已经迈向目的地的脚步,在已经昏暗下来的街上转了一两个弯,并思忖着他的想法可能带来的结果。他确定了刚才的想法。"最好,"他终于坚定地说:"这些人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在此地。"然后他就转身向圣安东尼区走去。 德法热曾在那天说自己是圣安东尼郊区一个酒馆老板。熟悉这城市的人,不用问路就不难找到那馆子。确定了它的方位后,卡尔顿又从这些附近的小巷里转出来,在一个小食店里吃了晚餐后,就倒头大睡。这是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没有喝烈酒。自从昨晚起,他只喝了一小点清淡的低度酒,而且昨夜他把白兰地慢慢洒在洛里先生的炉边,装作好像喝醉了一样。 他醒来已经七点了,他又走上街道。当他走向圣安东尼区的时候,他在有一面镜子的橱窗前停了下来,稍微整理了一下他的散乱的围巾。衣领和头发。整理完毕,他就径直走进了德法热的酒馆。 正巧店里没有别的顾客,除了那个手指动个不停,嗓门沙哑的雅克第三。他在陪审席位子上见过的这个人,正站在小柜台前,边饮酒,边跟德法热夫妇说着话。复仇者也在一边帮腔,好像是这酒馆的固定成员似的。 卡尔顿走进酒馆,找了个座位,要了一小杯酒(用非常蹩脚的法语),德法热太太先是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接着更仔细地端详,最后亲自走到他面前,问他刚才要的是什么。 他重复了刚才的话。 "是英国人?"德法热太太问道,好奇地扬起浓黑的眉毛。 卡尔顿看了她一眼后,好像一个法国字都难以表达清楚,仍以刚才那浓重的外国腔答道:"是的,太太,是的。我是英国人!"德法热太太回到柜台去拿酒。卡尔顿则拿起一本雅各宾刊物,假装仔细研读而又疑惑不解的样子,他听她说:"我敢发誓,长得很像艾弗雷蒙德!"德法热端来酒,并跟他道晚上好。 "什么?" "晚上好。" "噢,晚上好,公民,"一面倒酒。"啊!好酒,让我为共和国干一杯。"德法热走回柜台,说:"真的,有点像。"德法热太太严厉反驳,"告诉你,是非常像。"雅克第三圆场道:"看你,太太,你这么挂念他。"复仇者笑嘻嘻地又加上了一句:"是的,我相信!你是多么高兴地期待着明天再见他一面啊!"卡尔顿用食指慢慢地点着一句一行地读着,一副专心致志地阅读的样子。他们几个手臂靠在柜台上,聚拢在一堆,低声地说着话。他们沉默了片刻,全部朝着他看,见他仍然专心研读雅各宾刊物,就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太太说得对",雅克第三说道:"为什么就罢了?正在干劲冲天的时候,为什么作罢了呢?""得了,得了,"德法热理论道,"总有个住手的时候,问题是究竟啥时候住手呢?""直到斩尽杀绝,"德法热太太说。 "太棒了!"雅克第三扯着破嗓子说。复仇者,也非常赞同。 "斩草要除根,这没错,我的太太,"德法热说,显得相当烦恼,"总的说,我并不反对。但是这医生太遭罪了,你们今天看到他的,宣读文件的时候你们见了他的脸色没有?""我见了他的脸色!"德法热太太重复道,轻蔑而又愤怒。"是的,我见了他的脸色。我发现他的脸色并不是一个共和国的忠实朋友应有的脸色。我才不管他的脸色呢!""我的太太,那么你看见了没有,"德法热持不同意见,"他的女儿也很痛苦,这对他一定是更大的痛苦!""我看见了他的女儿,"德法热太太重复道,"是的,我看见了他的女儿,不止一次地。我今天看见了她,我过去也见过她。我在法庭上见过她,我在监狱旁边的阁楼里也见过她。我只想挥起我的指头,!"她似乎挥起指头(那倾听者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刊物),啪一声落在她面前的壁架上,好像斧头落地的声音。 "这位女公民真是了不起!"陪审官又扯着破嗓子说。 "她是个天使!"复仇者拥抱着她说。 "至于你,"德法热太太毫不宽容地追究下去,对丈夫说:"如果全听你的话,幸好,不是这样,你到现在还会拯救那个人。""不!"德法热辩解,"即使跟举起这杯子这样容易我也不会!但是,我会就此罢休。我是说,到此为止。""看见了吗,雅克,"德法热太太怒火中烧,"看见了吗,我的小复仇者,你们俩个都看见了!听着!为了暴君们和压迫者们的条条罪状,很久以来我就将这家人列入我的名单中,都逃不过毁灭绝种。问我的丈夫,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德法热未被提问就坚定地回答。 "在这伟大岁月的开头,巴士底狱陷落的时候,他找到了今天的这份文件,并带回了家。在这馆子关了门之后,我们在深夜,就着这盏灯,就在这个地方,读了它。问他,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德法热点头称是。 "那一夜,读完了那文件,灯油燃尽,当窗口铁栏间透进曙光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要告诉他一个秘密。问他呀,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德法热又同意。 "我告诉了他那个秘密。我用这双手拍着胸口就像我现在这样,并对他说:‘德法热,我在海边。在渔民当中长大,而这个受艾弗雷蒙德兄弟俩迫害的农民家庭,正如这巴士底文件上所写的,正是我的家庭。德法热,那个躺在地上受了致命伤的少年的姐姐,正是我姐姐,那个丈夫就是我姐夫,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那个兄弟就是我的兄弟,那个父亲就是我的父亲,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我的亲人,那求报应的呼声就落在我的身上!,问他,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德法热再一次同意。 "那么你告诉风和火何时停息,"德法热太太回答说,"但是不要告诉我。"她的两个听众从他的极端愤怒中获得一种可怕的享受,倾听者没有看到她也能感觉到她的脸色有多么苍白,那两个人都对此大为感叹。德法热,势单力薄,又提了几句有关那好心的侯爵夫人的话,但只引起他自己太太重复刚才的最后一句话。"告诉风和火何时停息,只是不要告诉我!"有顾客进来,这堆人就散开了。那英国客人付了帐,疑惑地数着找零,然后,像个陌生人似地问,国家宫朝哪里走。德法热太太把他带到门口,搭着他的胳臂,给他指路。这英国客这时不是没有想抓起她的手臂,重重地朝那下面击去,或许是一个好动作。 可是,他还是走了,不久就被监狱大墙的阴影所吞没。在约定的时间,他再次出现在洛里先生的房间,看到老绅士正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洛里先生说,他一直陪着露西,直到几分钟前才离开她,赶来赴约。自从他将近四点离开银行,一直没有见到她的父亲。她仍隐约地希望她父亲的奔走周旋或许能救出查尔斯,但她知道希望渺茫。他已经去了五个多钟头,他会在哪里呢? 洛里先生等到十点,但是,莫奈特医生还没回来,他又不愿离开露西太久,于是安排妥定他回露西处,到半夜才回来,同时,卡尔顿单独在火炉边等待医生。 他等啊等,钟敲了十二点,但是莫奈特医生仍没归来。洛里先生回来了,既无他的消息,也没有带人回来。他会在哪? 他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并因他的迟归而几乎建立起某种微弱的希望时,突然他们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等他一进屋,他们就明白一切都完了。 他是否真的去找了什么人,或只是一直在街上穿来越去,就不得而知了。当他站着直愣愣地瞪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并不问他,因为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我找不到它了,"他说,"但我一定要找到它,它在哪里?"他的头和颈脖都裸露着,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绝望的神色,四处乱寻,并脱下外衣,让它散落在地上。 "我的凳子在哪里?我到处找我的椅子,却找不着它。他们怎么不让我干活?时间紧迫,我必须做完那些鞋。"他们面面相觑,心灰意冷。 "快!快!"他痛苦地呜咽,"让我干活,让我干活。"没听回答,他就扯自己的头发,顿着脚,像一个神精错乱的孩子。 "不要折磨一个无望的可怜人,"他发出可怕的叫声哀求着,"但是还我的活计呀!如果今晚做不完那些鞋子,我可怎么办!"完了,全完了! 要和他理论,或设法使他恢复神志显然已绝无希望,他们两个不约而同把手放到他肩上,抚慰他,让他坐到火炉前,答应他马上就可以干活。他倒在椅子里,盯着余烬,流下眼泪,仿佛自从顶楼的那一刻起的一切变故都是过眼烟云的幻觉,或是一场梦,洛里先生觉得他完全蜕变成在德法热看护下的那个样子。 他们两个都为这景象触动,惊恐万分,但还不至于屈服于这种感情。他那被剥夺了最终希望和依靠的孤苦伶仃的女儿,使他们太强烈地感到她需要他们的帮助。又一次,他们不约而同,面面相觑,面带同样的意味。卡尔顿首先开口了:"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原本就希望渺茫。对,倒不如把他送到露西身边去。不过,在你走之前,是否可以等一下,专心听我说?不要问我为什么要作出将要作出的约定,要求将要要求的承诺;因为我有理由,一个有力的理由。""毫无疑问,"洛里先生回答,"说下去。"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椅子里的身体一直不停地摇来摇去,而且呻吟不止。他们说话的声调好像他们是在病榻边守夜一样。 卡尔顿弯身去拣那件差点缠住他的脚的外衣。这时,医生平时用来装他一天的日程表的小盒子轻轻跌落在地上。卡尔顿拉起来,见里面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我们来看一看!"他说。洛里先生点头同意。他打开它,叫道:"感谢上帝!""是什么?"洛里先生急忙问。 "等一下!我过一会会说到它。首先,"他把手伸进大衣,拿出另一张纸,"这张证明能够使我出城。看一看。你看到没有,,锡德尼。卡尔顿,英国人?"洛里先生把它打开握在手中,注视着这张诚恳的脸。 "替我保管到明天。你记得吗,我明天可以见到他,我还是最好不要把它带进监狱。""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宁愿不带。好,现在把莫奈特医生带在身边的这张纸也拿去。这也是一张证明,可以让他和女儿以及孩子在任何时候通过关卡和边界。明白了吗? "明白了。" "也许他是在昨天拿到的,以防最终的不测。看看上面的日子?不过这无关紧要,用不着费时去看了。把它和我的以及你自己的小心地放在一处。注意!一直到这一两个钟点前我不曾怀疑他有或可能有这张证明。它会很顶用,直到被吊销。但是它可能很快会被吊销,并且,我有理由相信,它将肯定被吊销。""他们难道有危险?""他们处于极大的危险中。他们处在被德法热太太告发的危险中。我亲耳听到她说的。今天晚上,我偷听了那女人的话,才知道他们所处情形的险恶。之后,我赶紧去见了那探子。他证实了我的担忧。他知道,住在监狱边上的一个锯木匠在德法热夫妇的控制中,他曾听到德法热太太详细讲过,他见过她",卡尔顿从不提露西的名字,"向囚犯们打手势发暗语。这很容易被看成是在谋反越狱,就会危及她的性命,,也许还有她孩子的,或许还有她父亲的,因为他们两个都曾被看见与她一起在那个地方。不要这样惊恐。你可以把他们全都救出去。""上帝也许会赐与我这能耐,卡尔顿!但是怎么救呢?""我会告诉你如何行动。这全仗你了,而且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这个新的控告明天之前不会发生,大约要到两三天之后,更可能在一星期以后。你知道这是极大的罪状,哀伤。同情一个吉洛蒂的祭品。她和她的父亲无疑会被控有这条罪,而这个女人(根深蒂固她的仇恨难以形容)会等着加上这条重罪,使自己更加笃定。你听懂我的话了吗?""我这样专心倾听,这样相信你说的话,我都不知该如何好是,"他摸着医生椅背,"甚至忽视这个不幸的人。""你有钱,可以花钱以最快的方式赶到海岸。你已准备了一些子日,打算回英国去。明天一早备好马,这样下午两点就可以马上上路。""好!就这样做!"他的神情是这样热烈而富鼓动性,以至于洛里先生也被感染,像年轻人一样敏捷起来。 "你有一颗高贵的心。我不是说我们依靠你是再合适不过了?今夜,把你所知道的有关她的危险以及要牵连到她的孩子和父亲的情况告诉她。尤其要强调这一点,因为她会欣然把自己的漂亮的头颅放在她丈夫的旁边。"他迟疑了片刻,又接下去说:"为了她的孩子和父亲的缘故,向她强调跟他们及你一起在那时离开巴黎的必要性。告诉她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并无其他可信或可希望的了。你以为,她的父亲在这种不幸的情况中,会服从她吗?""我相信会的。""我也这样想过。悄悄地一步一步把所有这一切在这院子里安排妥当,甚至你自己也在马车里坐好,等我一到,接我进车,就立刻上路。""我想,不论在什么情形下都等你,是吗?""你手里有我的以及其他人的证件,你知道,你将留下我的座位。只要等到有人坐我的位子,就马上赶往英国!""呃,那么,"洛里先生说,紧握住他急切而坚定的手,"这并非全靠一个年迈之人,我需要一个热情的年轻人在我的旁边。""上天保佑他会在你身旁!向我郑重起誓任何事绝不会让你改变我们现在相互约定的步骤。""绝不,卡尔顿。""明天记得这些话:任何变动或迟疑,不论什么原因,就会使人无法得救,许多条生命必将不可避免地牺牲。""我会记得这些话。我希望自己能忠实地尽到职责。""我也希望能尽自己的职责。好,再见!"虽然他带着恳切而庄严的微笑说了再见,甚至握住老人的手放到唇边,但他却没有在此刻就离开。他帮洛里先生一起扶起在闪着余烬的炉前摇动的身体,给他穿上披风和帽子,引着他向前寻找他哀泣着要找到的凳子和活儿,他走在这身体的另一边,护着他一直走到那个有一颗受难的心正守着这可憎的黑夜的宅院里,这颗心,他记得他曾经那样幸福地向它表露过自己孤寂的心。他进了这宅院,独自在那里停留了几分钟,抬头望着亮灯的她的窗口。在走之前,他无声地对着它,向她祝福,与她再见。 第二十一章 五十二个 在漆黑的审判所附属监狱里,判了死刑的人们在等待着他们的命运,他们的人数正好是一年中的星期数。五十二个人将在那个下午被这城市的生命的潮汐卷入无尽而永远的海洋。他们的牢房在撤出他们之前,已经指派给新来之人;他们的血还没有流入昨日涌出的血流之前,明天将要与他们的血汇合的血已经被分离了出来。 五十二个已被宣判了。从倾家荡产不足以买命的七十岁的农场主,到贫困微贱不足以保命的二十岁裁缝女工。起源于罪恶与忽视了的肉体上的疾病,不同程度地侵袭着受难者们;产生于无以言表的折磨,无法忍受的压迫,和残酷无情的冷待的可怕的心理失调,同样无一例外地打击着他们。 查尔斯。达尔内,独自在牢房中,自从他从审判所来到这里,就不曾抱有任何侥幸的想法。在他听到的那每一句叙述中,他都听到了对自己判决。他充分懂得,任何人为的影响都不可能让他得救,他实际上已被千百万人判决,少数人的能量已无济于事。 然而,面前闪现着爱妻的面容,让他心绪宁静地忍受必须忍受的痛苦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对生命的执著是这么样强烈,要让他松手是非常。非常地艰难。在渐渐的努力之下,这里松开了些,而那里却抓得更紧;当他将全部精力投向那一面时,而那面退却了,这一面却又缠紧了。在他一切的思想中,有一种急切,混沌而又激烈的冲动,要反抗命运的念头。假如,一时间,他确实意欲听天由命,那么他那赖他生存的妻女就会向他抗议,使之成为一件自私之事。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久,他以为,在他必须接受的命运中并无屈辱,而且许多人都冤屈地走了这条相同的道路,并每日都这样坚定地踏上它,这想法跃起来激励了他。接下来他又思忖,他的亲人们日后要享有一份心境的安宁,就要靠他的平静和坚毅。所以,逐渐地,他进入一种更佳的状态,这时,他能使他的思想升到一种更高的境界,而心情则陷入一种慰藉之中。 在他被宣判的那天黑暗降临之前,他在华临终的路途上历经了这许多思想的历程,被准许购了书写的工具和一盏灯后,他坐下来写信,一直写到监狱熄灯。 他给露西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他从来不知道她父亲被囚禁的情况,直到他从她自己那里得知此事,而且他与她同样不晓得他父亲和叔父在那件惨案中的责任,直到那文件被宣读。他曾向她说明,他对她隐瞒他放弃了的姓氏是一个条件,现在他充分理解了其中的缘由,一个她父亲允诺他们的婚约的条件,也正是他在他们成婚的那天早晨还要求他信守的一个承诺。他恳求她,为了她父亲的缘故,不要再追究她父亲是否忘记了文件的存在,或是那个礼拜日在院子里的老梧桐树下因讲述了塔楼的故事而使他忆起它的存在(无论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假如他确实保留着一些有关它的记忆,那么毫无疑问他以为它连同巴士底狱一起被销毁了,因为,在公众发现并公布于世的犯人的遗物中,他并没有听到任何人提起过它。他恳求她,虽然他又说他知道这是不必要的,安慰她的父亲,想尽一切委婉的方式让他相信,他并不曾做过任何可自责的事情,而且为了他俩的结合的原因自始至终忘却了自我。接着,他写到,请求她保留他自己最终对她充满感激的爱意和祝福,要她克制悲痛,全身心地抚养他们那亲爱的孩子,以期在天堂相会时能告慰她的父亲。 在给她的父亲的信中,他表露了同样的心迹;但是,同时他也告诉她的父亲,他完全把自己的妻儿托付于他的照料。而且,他非常郑重地向他申明此事,意在使他脱离沮丧或任何他预见的可能出现的旧病复发的危险趋势。 在给洛里先生的信中,他把他们全都托付给他,并解释了一些他所遗留的事情。在这之后,他又添加了许多感激友情和热情依恋的话,就此做完了该做的事。他从未想到过卡尔顿。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其他的人,以至于他一次也未曾想到过他。 他在熄灯前写完了这些信。当他躺倒在他的稻草铺垫的床上时,他觉得他已向人世诀别了。 但是,在睡眠中这世界却又向他招手,向他炫耀它形形色色的光彩,自由而幸福。他回到索荷老屋(虽然它的里面跟他们真实的家相去甚远),怀着一种无法解释的轻松心情,他又与露西在一起,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一个梦,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她。一瞬间的忘记,然后他甚至痛苦过,而又回到她身旁,已处于死去的宁静中,然而却跟先前无异样的感觉。又一瞬间的忘却,他已苏醒于阴森的早晨,不知他身在何处,不知曾发生过何事,直至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这是我的死期呀!"就这样,他经历了数个时辰,到了五十二颗人头落地的那一天。然而此时,当他处于镇定之中,希望能以坦荡的英雄主义面对生命的终结的时候,在他清晰的思想中却开始了一种新的难以把握的活动。 他从未见过那将终止他生命的装置。它离地面有多高,有多少个台阶,他会站在何处,那东西会怎样触到他,刽子手是否会被染红,他的脸该朝向哪方,他会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这些问题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问题,完全不受他意志的控制,一次又一次闯入他脑中,以至无数次。它们与恐惧无关,因为他的意识中没有恐惧。它更像是源于一种奇怪的纠缠不清的yu望,想了解到了那时候该怎么做;这强大的yu望显得与其所指的那短暂的瞬间极不相称;这种好奇心更像是隐匿于他内心的某种别的什么精灵的好奇心,而不是他自己的。 当他踱来踱去的时候,时间渐渐地逝去,钟敲着他将永远不再听到的钟点。九点永远地过去了,十点永远地过去了,十一点永远地过去了,亦将逝去的十二点正在来临。经过与刚才令他迷惑的古怪念头的艰辛斗争,他终于占了上风。他踱过来踱过去,不断轻声呼唤他们的名字。最艰巨的斗争已经过去。挣脱了意乱心迷的奇想,他踱来踱去,为自己祈祷,也为他们祈祷。 十二点永远地过去了。 他曾经被告知那最终的时刻是三点,他知道他会在更早一些被传,因为囚车还要沉重而缓慢地颠簸过数条街道。因此,他决定把两点定为镇定自己的最后时刻,这样,他才能在以后的时间里振作他人。 有规律地往返走动,双手抱在胸前,他跟拉佛斯狱中来回踱步的那个囚犯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听见一点又敲过了,并无惊惧,这个钟头与其他过去了的时间并没有什么两样。他虔诚地感谢上苍,让他恢复了自制能力,他心想,"现在只有一个钟头了,"然后又转身踱起步来。 门外石砌的通道上有脚步声。他停下来。 钥匙伸进了锁孔,转动了一下,门打开之前,或正要开的时候,一个男人用英语轻声说:"他在这里从未见过我,我一直迥避他。你单独进去,我在近处等着。不要耽搁!"门很快地开了又关上,面对面站在眼前的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锡德尼。卡尔顿,他面带微笑,一个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谨慎。 他的神色中有这样一种光采照人的东西,以至于在最初的一刻,犯人怀疑他是自己幻想中的一个影子。但是,他开口说话了,而且正是他的声音;他拿起囚犯的手,而且这是真正的握手。 "在世上所有的人当中,你最想不到会看到我吧?"他说。 "我简直不相信会是你。现在我还几乎不能相信。你莫不是,"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种担忧,"也成了囚徒?""不。我偶然有力地制服了这里的一个看守,所以,我才能站在你的面前。我从她,你的妻子,那里来,亲爱的达尔内。"犯人紧握他的手。 "我给你带来了她的恳求。""什么恳求?""一个最诚挚,最紧迫,最强烈的恳求,以你清楚记得的那种最哀怨动人的声调向你提出。"囚犯把脸侧向一旁。 "你没有时间问我为什么带来这恳求,或这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时间告诉你。但是你必须服从,脱下你的靴子,穿上我的。"在牢房的墙边有一张椅子在犯人背后,卡尔顿,赶快以闪电一般的速度过去,把他摁在上面,自己已经赤脚站在他面前。 "穿上我的靴子,拿起来,快穿上,快!""卡尔顿,从这里逃走是不行的,这是绝不能的。你只会跟我一起死,这是发疯。""如果我要你逃走,这是发疯;但是我要你这样做了吗?等我让你穿过那扇门再告诉我这是发疯,然后再留在这里也不迟。和我交换围巾和大衣。你换上这些的时候,让我取下你头发上的丝带,把你的头发搞乱,就像我这样!"以惊人的速度和几乎超乎自然的意志和行动,他强迫犯人作了这些交换,在他的控制下犯人像个孩子。 "卡尔顿!亲爱的卡尔顿!这是疯狂,这不会成的,这绝不会成的,有人这样试过,最后总是失败。我恳求你不要在我的痛苦之上再加上你的牺牲。""我亲爱的达尔内,我要你穿过那门了吗?当我叫你那样做的时候,再拒绝我。这桌上有笔。墨水和纸,你的手还有气力写字吗?""我在你进来前写过。""再用一些气力,写下我要你写的话。快,朋友,快!"达尔内紧紧抱着他那迷惑不解的脑袋,在桌旁坐下。卡尔顿,右手放在胸前,紧靠他站着。 "完全照我说所的写。" "把它写给谁?" "没有谁。"卡尔顿仍然把手放在胸前。 "写日期吗?" "不。" 囚犯每提一个问题都抬起头望着他,卡尔顿站着俯视他,手依然放在胸前。 "假如你记得,"卡尔顿口授,"很久以前,我们之间说过的话,那么当你看到它时你就会明白。我知道,你一定还记得。你的天性让你不会忘记那些话。"卡尔顿正从胸前收回他的手,犯人偶然抬头,吃了一惊,于是,卡尔顿停下手来,手里似乎紧握着一样东西。 "你写了‘忘记那些话,了吗?"卡尔顿问。 "写了。你手里拿着武器吗?""不,我没有武器。""你手里的是什么?""你很快会知道。写下去,还剩下没多少字了。"他继续口授,"我很感激终于到了证实这些话的时候。我这样做无需遗憾和悲伤。"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写字的人,他的手慢慢地,轻轻地移下来靠近写字人的脸。 笔从达尔内的手指间落在桌上,他茫然环顾着周围。 "什么气味?"他问。 "气味?" "有种东西仿佛掠过我面前?""我没有感觉到任何东西,这里不可能有任何东西。拿起笔写完它。快,快!"好像他的记忆力受到损害,或是他的官能被扰乱,犯人费劲地集中注意力。他呼吸有些异常,并用朦胧的眼神望着卡尔顿,卡尔顿,他的手又放在了胸前,也盯着他看。 "快!快!" 犯人又埋头在纸上写。 "假如还有别的法子",,卡尔顿的手又警惕地,轻轻地,偷偷地放下来,"我就绝不会用这种费时费力的办法。如果还有别的法子,",他的手放到了犯人脸上,"我就不用遭这么大的报应。如果还有别的法子,"卡尔顿看着笔,发现它还不听使唤地划着让人费解的符号。 卡尔顿的手不再放回胸前。犯人投以责备的目光,一跃而起,但是卡尔顿的手紧紧按着他的鼻孔,卡尔顿的左臂扼住他的腰。他无力地挣扎了几秒钟,而他反抗的对象正是要为他献身的人。但是,大约一分钟后,他就不省人事地躺倒在地上。 卡尔顿迅速地用他那与心同样忠实于他的目的的手,换上了犯人扔在一边的衣服,把头发向后梳去,并用犯人扎过的丝带扎起头发。之后,他轻声呼唤:"进来!进来!"那探子就露了面。 "看见了吗?"卡尔顿单腿跪在那失去知觉的身体旁,把纸片放入他的胸袋里,抬头问道:"你冒的危险很大吗?""卡尔顿先生,"探子回答,胆怯地弄了个响指,"只要你忠实于整个交易,我的危险就不那么大,即使在这件事现在所处的最高潮阶段。""不要怕我。我会信守诺言直到死去。""假如五十二个不出错,你一定是那样,卡尔顿先生。你穿上那些衣服就不会有错,我也就不会害怕。""不用害怕!我很快就伤害不了你了,而且其余的人马上就会远离此地,上帝保佑!好,叫人帮忙把我抬到马车上去。""你?"探子神经紧张地表示怀疑。 "他,我替换的那个人呀。你从带我进来的那扇门出去?""当然。""你带我进来的时候,我就很虚弱,现在你带我出去的时候我就会更虚弱了。离别的会面击倒了我。这种事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经常,太经常了。你的命握在你自己手里。快!叫人帮忙!""你发誓不会出卖我?"发抖的探子说,在最后时刻他迟疑了。 "你呀,你!"卡尔顿回答,跺着脚,"我不是已经郑重发誓要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你怎么现在还要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亲手把他送到你知道的那个院子,亲手把他放到马车里,当面把他交给洛里先生,亲口告诉他不用给他吃恢复剂,只需要空气,告诉他记住我昨晚的话,和他自己昨夜答应的话,然后就马上开车离开。"探子退了出去,卡尔顿在桌旁坐下,双手抱着额头。探子很快就返回来,后面跟了两个人。 "怎么啦?"其中一个说,注视着那倒在地上的身体。"得知他的朋友中了圣吉洛蒂的彩就这么痛苦不堪?""假如这贵族中不了彩,一个优秀爱国者也不会比他更难过了。"另一个说。 他们抬起这不省人事的身体,把它放在他们抬到门口的担架上,然后弯下身把它抬起来。 "时间不多了,艾弗雷蒙德,"那探子以警告的口吻说。 "我很清楚,"卡尔顿回答,"当心我的朋友,我请求你。走吧。""那么,走吧,小的们,"巴萨德说,"抬起他,走吧!"门关上了,只剩下卡尔顿独自一人。他尽力倾听,是否有任何表示怀疑或惊动的声响。没有。钥匙转动,门乒乓地关闭,脚步声远去,没有叫喊,没有匆忙,一切正常。呼吸畅快了片刻之后,他又在桌边坐下,又静听了一会儿,直到钟敲了两点。 那种他并不害怕的声音响了起来,因为他已经把它们神圣化了。几道门相继打开,最后开了他这道门。一个狱卒,手里拿着一张名单,朝里面张望,只说了一句:"跟我来,艾弗雷蒙德!"然后他跟着狱卒走过一段通道来到一个黑暗的大房间。这是一个昏暗的冬日,屋内的阴影,屋外的阴影,使他只能隐约地辨别其他那些被带到这里来缚住手臂的人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在哀叹,且不安地走动着,但是这样的只是少数。绝大多数人都一动不动且默默不语,呆呆地瞪着地面。 他站在墙边的一个黑暗角落里,五十二个中的有一些人在他后面被带进来,其中有一个在走过他面前时停住脚,要拥抱他,仿佛认得他。这使他一阵毛骨悚然,生怕被认出,但那个人走了过去。片刻之后,有个年轻女子,更有些像姑娘的样子,甜美而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颜色,睁着大而忍辱负重的眼睛从他看见她一直坐着的位子上站起来,走过来同他说话。 "公民,艾弗雷蒙德,"她说,用冰冷的手碰碰他,"我是跟你一起在拉佛斯牢狱的那个穷苦的小裁缝。"他含糊地答道:"是啊。我忘了你被控的罪名是什么?""谋反。虽然公正的上帝知道我是无辜的。这怎么可能呢?谁会想要与我这样一个可怜的软弱无力的小人物合谋呢?"她说话时带着的绝望的微笑令他非常感动,以至令他落泪。 "我并不怕死,公民艾弗雷蒙德,但是我什么也没干过。如果为我们穷人做这么多好事的共和国会从我的死中得到好处,我并非不愿意死,但是我不知道那怎么可能呢,公民艾弗雷蒙德。这样一个可怜的微弱无力的小人物!"这世上最后一件能使他心存温柔的东西,就是这可怜的好。 "我听说你被释放了,公民艾弗雷蒙德。我曾希望这是真的。""是真的。可是,我又被捕判罪了。""如果我跟你同一辆囚车,公民艾弗雷蒙德,你能让我握住你的手吗?我不害怕,但是我是这么弱小,握住你的手能给我更多一些勇气。"当这双忍辱负重的眼睛抬起来看他的脸时,他发现里面突然显出一种疑惑乃至惊讶的表情。他按住那忍饥挨饿劳苦过度的手指,触到他的唇。 "你要为他死吗?"她轻声说。 "也为他的妻儿。嘘!是这样。""哦,你能让我握住你勇敢的手吗,陌生人?""嘘!可以,我可怜的姐妹,直到最后。"在那天午后的同一时刻,笼罩在监狱上空的阴影同样笼罩在人群环绕的城门口,这时一辆驶出巴黎城的马车正停下来接受盘问。 "干什么的?里面都有些什么人?证件!"证件被递了出来,并被验读了。 "亚力山大。莫奈特,医生,法国人。是谁?"这就是他,这位无助的。发出模糊不清的喃喃声的神志恍惚的老人被指了出来。 "显然这位医生公民神经失常了?他是否受不了革命的热情?"太受不了了。 "哈!很多人都遭罪了。露西。他的女儿。法国人。哪位是她?"这就是她。 "显然一定是她。露西,艾弗雷蒙德之妻,是不是?"是。 "哈!艾弗雷蒙德另有公干。露西,她的孩子。英国人。这就是她?"非她莫属。 "亲亲我,艾弗雷蒙德的孩子。好了,你吻过了一个优秀共和党;你的家族里有了一点新东西;牢记它!锡德尼。卡尔顿。律师。英国人。哪位是他?"他躺在这里,车上的角落里。他也被指了出来。 "显然这位英国律师处在昏迷中。"希望他能在新鲜空气里会恢复神志。他被说明是身体欠佳,且刚与一位为共和国所不容的朋友悲痛诀别,哀伤过度。 "就这些?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么!许多人为共和国所不容,都必须伸出那小窗子张望。杰维斯。洛里。银行家。英国人。哪位是他?""我正是。自然,是最后一个了。"正是杰维斯。洛里回答了前面所有的问题。正是杰维斯。洛里下了马车,手扶着车门,回答一群官员的问话。他们从容地绕着马车走一圈,又从容地登上车厢查看车顶上有何微薄的行李;围观的乡下人靠近车门,羡慕地朝里观望;一个由母亲抱着的婴儿,伸出短短的小手臂,几乎触到那上了吉洛蒂的贵族的妻子。 "看好你的证件,杰维斯。洛里,已经签过了。""可以离开了,公民?""可以离开了。上路,马车夫!一路顺风!""向你们致意,公民们,。过了第一关!"这又是杰维斯。洛里说的话。他此时双手合十,仰视上苍。马车里有恐惧,有哭泣,还有那不省人事的旅行者的沉重呼吸。 "我们是否行得太慢?能否催促他们更快点?"露西问,紧靠着那个老人。 "会让人觉得像在逃走,亲爱的。我不能过分催促,否则会引起怀疑的。""朝后看,朝后看,看看我们是否被追赶!""路上空无一人,亲爱的,到现在为止,我们并未被追赶。"眼前掠过三三两两的屋舍,孤独的农庄,废弃的破楼,染坊,鞣革作坊,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还有开阔的荒野,和路旁一棵接一棵的秃树。坚硬而崎岖不平的路面在我们脚下延伸,道路两旁是深厚而稀软的泥泞。有时,我们为了避开震荡颠簸的石块而落入两边的泥泞;有时我们被卡牢在路中的凹辙和泥坑里。我们是如此地急切难耐,在惊惧和匆忙中,我们一味地想着逃脱,飞奔,躲藏,除了停歇。 冲出开阔的荒野,又穿梭于废弃的破楼,孤独的农庄,染坊,鞣革作坊。及诸如此类的,还有三三两两的村舍,和路旁一棵接一棵的秃树。这些人是否欺骗了我们?又让我们走了回头路?还是相同的地方走了两次?感谢上帝,不是一个村庄。向后看,向后看,看我们是否被追赶!嘘!驿站到了。 慢吞吞地,我们的四匹马被换了下来;慢吞吞地,被剥夺了马匹的马车停在小街上,似乎不再可能动弹的样子;慢吞吞地,新的马一匹接一匹地出现了;慢吞吞地,新的马车夫跟随其后,吮着,理着马鞭;慢吞吞地,旧的马车夫数着他们的钱,无理地提出额外的要求,最终达到双方不满的结果。自始至终,我们过于慌乱的心跳动的速度大大超过世上任何一匹快马的最快的飞奔。 终于,新的马车夫坐在马鞍上,旧的马车夫被撇在后面。我们穿过村庄,驰上山坡,又驰下山坡,来到低洼的湿地。突然,马车夫打着激动的手势争执起来,马儿被勒住停下脚步,几乎蹲伏下来。我们被追赶了吗? "嗬!车里的人开口说话吧!""说什么?"洛里先生问,朝窗外看去。 "他们说有多少?" "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上一站,他们说今天有多少上了吉洛蒂?""五十二。""我是这么说!一个勇敢的数!我的这位公民伙伴硬说是四十二个。该再加上十颗头才对。吉洛蒂干得漂亮。我爱它!嗨!上路。哈!"夜色渐黑。他动起来,他开始逐渐恢复,并说出令人听清楚的话来;他以为他还是与卡尔顿在一起;他叫他的名字,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噢,怜悯我们,仁慈的上帝,帮助我们!小心,小心,看看我们是否被追赶。 风在我们后面呼号,云在我们后面飞跑,月亮在我们后面疾跳,整个荒凉的黑夜在追赶我们;但是,到此刻,我们并未被别的什么东西追赶。 第二十二章 编织完毕 正在那五十二个等着他们命运的时刻,德法热太太召集复仇者和革命陪审团的雅克第三开了一个不祥的秘密会议。德法热太太并非在酒馆里会晤这些人物,而是在从前曾是修路工的锯木匠的棚屋里。锯木匠本人并未参加会议,而是守在旁边,像个侍从,要等到被发问才可发言,要等到被征询才能提供意见。 "可是我们的德法热无疑是个好共和党?啊?"雅克第三开口说话。 "在法兰西没有比他更好的,"能言善辩的复仇者用她的尖嗓子抗议道。 "安静,小复仇者,"德法热太太说,微皱眉头,用手捂住她的副官的嘴唇。"听我说。我的丈夫,我们的公民伙伴,是一个好共和党,一个勇敢的人,应得到共和国的优待和信任。但是我的丈夫有他的弱点,心肠软弱到同情这位个医生。""真是太遗憾了,"雅克第三扯着破嗓子时,疑惑地晃着脑袋,把残忍的手指又放在饥馋的嘴上。"这样不像是个好公民,这是一件可惜的事。""你们明白,"德法热太太说,"我,我本人,一点不把那医生放在眼里。他保住他的脑袋或失掉他的脑袋,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但是,艾弗雷蒙德家族的人必须斩尽杀绝,妻子儿女必须跟着丈夫或父亲。""她有一个美丽的头贡献给吉洛蒂,"雅克第三的破嗓子说,"我在那里见过蓝眼睛,金头发,当大力士参孙拿起它们的时候,它们看起来多么迷人。"他是这样一个食人恶魔,说这话时好像是美食家在议论佳肴珍馐。 德法热太太低下眼睛,思考片刻。 "那孩子,也有金头发,蓝眼睛,"雅克第三咀嚼玩味着自己的话说,"在那里我们难得有小孩,这可是非常好看的!""总之,"德法热太太短暂思考后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能信任我丈夫。从昨晚开始,我感到我不但不敢向他透露我这一计划的细节,而且觉得假如耽搁下去,他有去报信的危险,那样他们就会逃走。""绝不能让这事发生,"雅克第三扯着嗓门说,"不能让任何人逃走。我们还没有凑到半数的人,我们应该每一天有一百二十个。""总之,"德法热太太继续说,"我的丈夫没有像我一样的理由去灭绝这族人,而我也没有他那样的理由怜悯这个医生。因此,我要自己行动。过来,小公民。"敬畏她的锯木匠,怕得要死地服从于她,手按着红帽子,走过来。 "说到那些信号,小公民,"德法热太太严厉地说道,"就是她向犯人们打的信号,你愿意在那天作证吗?""啊,啊,当然!"锯木匠叫道。"每天,无论天气怎样,从两点到四点,总是打信号,有时带着小的,有时不带。我清楚我知道什么。我亲眼看见。"他说话时做着各种各样的手势,好像在偶然模仿他未曾见过的许许多多不同暗号中的几个。 "显然是谋反,"雅克第三说,"毫无问题!""陪审官们无疑会坚信?"德法热太太问,她把目光转向他,脸上含着阴险的笑容。 "要信赖爱国的陪审官们,亲爱的女公民。我代表我们的陪审官同志们回答你。""好,让我想一想,"德法热太太说,又陷入沉思。"还有一个问题。我要不要饶过这医生,为了我的丈夫?他不管怎样我都不在意。是否饶过他呢?""他可以算作一个头,"雅克第三低声说道,"我们头的数量真还不够,这会是一件遗憾的事,我以为。""我看见她的时候,他正和她一起在打暗号,"德法热太太发表主张,"我不能光说一个而不说另一个;我定不沉默,而把整个案子完全托付给他,这位小公民。因为,我也是个不坏的证人。"复仇者和雅克第三争先恐后地热烈辩明她是最可敬和最伟大的证人,那小公民,也不甘落后,宣称她是老天的证人。 "他必须听天由命,"德法热太太说。"不!我不能饶过他!你们三点有事,要去看今天行刑的那批,你呢?"这问题是对锯木匠提出的,他急忙给予肯定的回答,抓住时机表白,他是最忠诚的共和党;假如有什么事使他不能在午后前去享受那边抽烟斗边欣赏滑稽的国家剃头匠的乐子,他就会成为最凄凉的共和党。此时,他是这样急于表白自己,恐怕他会被猜疑(或许已被德法热太太猜疑了,看她脸上那双黑眼睛里射来的轻蔑目光),那些天,人们时刻都担心着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德法热太太说,"也在同一个地方有事。完了之后,大概在晚上八点钟,你来我这里,在圣安东尼区,我们将在我那个区里告发这些人。"锯木匠说他为能侍奉这位女公民而深感荣幸和自豪。女公民看着他,使他显得窘迫起来,退缩到他的柴堆里,像只小狗似地躲避她的目光,并拿起锯子来掩盖他的疑惑。 德法热太太招呼陪审官和复仇者来到门口,并在那里进一步阐明她对他们的看法:"她现在一定在家里,等待着他的死信。她将悲痛哭泣;她将处在怀恨于共和国的公正处决的心态里;她将对共和国的敌人们充满同情。而我正要去她那!""多么可敬的女人,多么可爱的女人!"雅克第三欣喜地叫道。"啊,我最亲爱的!"复仇者大声喊着,并拥抱她。 "你带上我的织物,"德法热太太说着把它放在她副官的手中,"把它放在我往常的座位上,给我留着我往常的椅子。你直接去那;因为今天的观众可能比往常更多。""我服从我的长官的命令,"复仇者欣喜地答应,并亲吻她的脸颊。"你不会迟到吧?""我会在开始前赶到。""要在囚车到达之前赶到。你一定要赶到呀,我的心肝,"复仇者在她的后面叫喊,因为她已转身上了街,"在囚车到达前!"德法热太太轻轻地挥手,表示她听见了,并肯定会及时赶到,然后穿过泥泞,在监狱墙角转弯过去。复仇者与那位陪审官在她身后望着她离去,极度赞赏她那美妙的身材和高尚的道德品赋。 在那时,有许多妇女在时代变形的大手控制下变得非常可怕,但是,她们中没有一个比现在走在街上的这位更残忍可怕。她有坚强无畏的个性,精明迅捷的感觉,果断的意念;她的那种美不仅传达了它的所有者的坚决与仇恨,而且使别人也不得不本能地承认那种品格;在任何情况下,动乱的时代都会将她高高举起。然而,自童年起她就始终充满一种受尽冤屈的意识和根深蒂固的阶级仇恨,因而她由时势造就成了一只母老虎。她没有丝毫的怜悯心。假如说她曾经有过这种品性,那么它已经完完全全地脱离了她。 对她来说,一个无辜的人,为了他祖先的罪恶而死,是不值一提的事;在她眼里,没有他,只有他们。对她来讲,他的妻子成为寡妇,他的女儿成为孤儿,同样不值一提;那样的惩罚还不够,因为他们是她的天敌,她的猎物,也就无权生存下去。哀求她,是无望的,因为她毫无同情心,甚至对她自己也没有。如果在过去的许多斗争经历中,她自己被打倒在街上,她也不会怜悯自己;同样,如果她被勒令明天斩首,她也绝不会心怀任何柔情,而只会有一种与送她上刑场的人交换位置的强烈愿望。 在德法热太太的粗布长裙下跳动的就是这样一颗心。她随便穿着的长裙,有某种阴森可怖的意味,显然对于穿着者很合适;她深色的头发在粗陋的红帽子下看上去很浓密。藏在她胸口衣襟里的是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藏在她腰间的是一把锐利的尖刀。这样武装着,踏着自信果断的步伐,以从少女时代就习惯的赤脚光腿走在沙滩的轻松而无拘无束的神态,德法热太太沿街向前走着。 当那辆昨晚已计划妥当准备出发的马车,在那一时刻等待着最后完成装备的时候,是否把普洛丝小姐载入其中这个难题着实费了洛里先生一番心思。问题不仅仅在于避免马车负荷过重,而且最重要的是,要使检查行李和旅客的时间减少到最低程度,因为他们的逃脱完全依赖于途中这里或那里节省的几秒钟。最终,经过急切的思虑之后,他建议,还有自由离开巴黎的普洛丝小姐和杰利等到三点钟,乘那时最轻便的交通工具离开这城市;没有行李的拖累,他们会很快赶上马车,在途中赶上并超过它,并事先备好马匹,在延误是最可怕的时候,在那一夜宝贵的时间里大大加快他们的进程。 在这安排中看出有真正效力于这紧要关头的希望,普洛丝小姐欣喜地喝采,赞同这个计划。她和杰利看着马车出发,明白了所罗门抬来的人是谁,经历了十分钟的提心吊胆,此刻,他们开始讨论如何赶上那辆马车这个最终问题,甚至当德法热太太沿着街道向这就要人走楼空的住宅越走越近时,他们还在商量。 "你怎么想,克伦丘先生?"普洛丝小姐问道,她焦虑万分,几乎说不出话,站不稳脚,动弹不得,甚至快活不得了,"你以为我们是否不要从这院子出发为好?今天已经有一辆马车从这里出发,会引起怀疑的。""我以为,小姐,"克伦丘先生回答,"你是对的。况且,对与不对,我都站在你这一边。""我如此心神慌乱,担心异常,希望我们亲爱的人们平安,"普洛丝小姐,止不住哭喊,"我已想不出任何计划。你能想出什么点好吗,我亲爱的好克伦丘先生?""关于将来的生活方向,小姐,"克伦丘先生回答,"我希望能够。关于现在要使用我这个老天保佑的老脑袋呢,我认为我不能。小姐,你能行行好,在这紧急关头,注意听我的两个誓言,并记下它吗?""噢,仁慈的上帝!"普洛丝小姐叫着,依然不住地哭泣,"立刻就记下,赶快说出来吧,像个明白人。""第一,"克伦丘先生郑重其事地说,全身颤抖,面如死灰,"他们几个可怜人逃离这里,我就再也不干那件事,永远不干!""我确信无疑,克伦丘先生,"普洛丝小姐回答,"你永远不会再干,无论这是件什么样的事,而且我求你不用详细说明这是什么事。""不会说的,小姐,"杰利说,"我不会对你言明。第二,他们几个可怜人逃离这里,我就永远不再管克伦丘太太跪求的事,永远不!""无论那是什么样的家务事,"普洛丝小姐尽力镇静自己,擦干眼泪,"我毫不怀疑,最好是完全由克伦丘太太一手操持,哦,亲爱的可怜人儿!""我甚至相想说,小姐,"克伦丘先生说下去,好像站在读经台上一样,有连续不断讲下去的可怕倾向,"把我说的话记下,请你带给克伦丘太太,说我对她跪下的事看法有了改变,而且我全心希望克伦丘太太现在正在跪着呢。""好了,好了,好了!我希望她是这样,亲爱的,"心绪慌乱的普洛丝小姐哭喊,"而且我希望她发现它灵验。""不行,"克伦丘先生继续说下去,更加郑重,更加缓慢,更有一种滔滔不绝的倾向,"正如我曾说过或做过的任何事现在应受到惩治以保佑我最真诚的心愿让他们几个可怜的人儿平安!不行!我们不该都跪下(假如这样方便)来让他们逃脱这里可怕的危险!不行,小姐!我说,不行!"这就是克伦丘先生在冗长而徒劳的努力后所能找到的最好结束语了。 而德法热太太,仍然在沿街走着,步步逼近。 "如果我们还能回到家乡,"普洛丝小姐说,"你可以信赖我,我会把你刚才那番动人的话尽可能地理解和牢记并转告克伦丘太太;而且无论怎样的情形你都可以确信我会证明你在这危难的时刻所表现的彻底的衷心。好,请让我们想想办法吧!我尊敬的克伦丘先生,让我们来想一想吧!"德法热太太依然在沿街走着,步步逼近。 "如果你先走,"普洛丝小姐说,"叫马车不要到这里来,而在某个地方等我,这样不是最好吗?"克伦丘先生也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在哪等我呢?"普洛丝小姐问。 克伦丘先生是这样糊涂,以至于他想不出比圣堂街更好的地方。天哪!圣堂街在几百英里以外,而德法热太太正在步步逼近。 "在天主教堂门口吧,"普洛丝小姐说,"我到那里上车,会不会太偏僻了一些,在两个塔楼之间的天主大教堂的门口?""不,小姐,"克伦丘先生回答说。 "那么,就像明白人一样,直奔驿站,改变原计划。""我不放心,"克伦丘先生说,摇着头,迟迟疑疑的样子,"留下你一个人,你知道。我们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天晓得,我们确实不知道,"普洛丝小姐回答,"但是不要为我担心,三点钟整,在天主教堂门口等我上车,或尽可能离它近些的地方,我肯定那样比我们从这里走要好。我绝对肯定。好了!上帝保佑你,克伦丘先生!想一想,不要为我想,而要为那些依靠我们俩的生命着想吧!"这番论断,加上普洛丝小姐双手紧握他的手时的痛苦哀求,决定了克伦丘先生的最后行动。他点了一两下头以示鼓励,就立即出去改变原来的安排,留下普洛丝小姐独自遵照她自己的计划行事。 提出了谨慎措施并已加以实施,使普洛丝小姐大大松了一口气。另一件能让她松一口气的事是有必要修整她的外表,以免在大街上引起特别注意。她看了看表,此时是二点过二十。她不能再耽误,必须立刻作准备。 在极度慌乱中,普洛丝小姐害怕这撤空的空间里的孤寂,以及迷幻中每一扇敞开的门后窥视的脸,她打来一盆冷水开始冲洗她那红肿的眼睛。在极端恐惧的围绕下,她不能忍受视力被滴水所模糊,哪怕只是一分钟;她不住地停下来,环顾四周,确信无人在监视她。在其中的一次停顿中,她向后退缩并惊叫起来,因为她看见一个人正站在房间里。 脸盆打破在地上,水流到德法热太太脚下。那双脚曾经历过许多血污的冲洗,以惊人的冷峻面对流过来的水。 德法热太太冷眼看着她,问道:"艾弗雷蒙德的妻子,她在哪?"普洛丝小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就是门都大开着,这会使人想到人已逃离。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关上这些门。房里有四扇门,她把它们全都关上。然后她让自己站立在露西曾住过的门前。 在她迅速动作过程中,德法热太太的黑眼睛一直跟随着她,动作完成后,它们就停在她身上。普洛丝小姐并不漂亮,岁月没能驯服她外表的狂野,或柔和她面貌的严厉。然而,她也用她独特的方式显示出她是一个果断坚决的女人,她用眼睛精密地估计着德法热太太的每个细节。 "从你的外表看,你或许是撒旦之妻,"普洛斯小姐吸了一口气说,"可是,你却战胜不了我,我是一个英国女人。"德法热太太轻蔑地看着她,还是颇有些普洛丝小姐感觉的那种双方势均力敌的味道。她看见一个严厉,坚韧,难对付的女人站在她的面前,这神态就像当年洛里先生看见她的时候一样。她十分清楚普洛丝小姐是这家人忠实的朋友;而普洛丝小姐也充分了解德法热太太是这家人歹毒的敌人。 "我是顺道过来,"德法热太太说,手轻轻挥向那让人丧命的方向"他们已为我留了位子,备好了织物,我顺路来向她致意,我希望见到她。""我知道你用心险恶,"普洛丝小姐说:"你可以听凭你的恶意,我将全力抵抗它。"她们各自说着自己的语言,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双方都很警惕,专心地从对方眼神和态度中推断那些令人费解的话的意义。 "在这个时候躲着我对她是没有好处的,"德法热太太说。"好的爱国者明白那意味什么。让我见她。去告诉她我要见她。你听到了吗?""假如你的那两只眼睛是拆床的扳手,"普洛丝小姐回答,"那么我就是英式的四柱床,它们松动不了我的一片木头。不,你这可恶的外国女人,我是你的死对头。"德法热太太不可能听懂这番英国话;可是,她至少感觉出她被蔑视和侮辱了。 "白痴,蠢猪!"德法热太太皱着眉说,"我不要你回答,我要见她,或者去告诉她我要见她;或者就别挡道让我自己去见她!"说此话时,她愤怒地挥了一下右手,示意让她走开。 "我没有想过要听懂你的胡话,"普洛丝小姐说,"但是为了知道你是否猜到真情,或任何一点真情,我愿给你我所有的一切,除了我身上的衣服。"双方一刻都不放松对方的眼睛。自从普洛丝小姐第一眼发现她后,德法热太太就未曾挪动过她的脚;但现在她前进了一步。 "我是不列颠人,"普洛丝小姐说,"我会拼命的。我丝毫不会顾及自己。我清楚我把你拦在这里越久,我的小金虫平安的希望就越大。如果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让你头上的黑毛一撮不留!"普洛丝小姐这样说,她每每急促地说一句话,都要甩一下头,瞪一下眼睛,并且是一口气说完每一句话。平生从未干过一架的普洛丝小姐居然是这个样子。 但是,她的英勇气概是出于那样激动的感情,以至于泪水不可阴当地盈满眼眶。这种勇气令德法热太太不解,她把它误认是软弱。"哈!哈!"她大笑,"你这可怜虫!你值点什么!我要亲自与医生说话。"然后她放开喉咙大叫:"医生公民!艾弗雷蒙德的妻子!艾弗雷蒙德的孩子!不管哪个,除了这个可恶的蠢货,回答女公民德法热!"也许是接下来的寂静,也许是普洛丝小姐脸上隐藏的表情,也许是除此以外的突生的疑虑,暗示德法热太太他们已经逃离。她迅速打开三扇门,向里张望。 "房间里杂乱不堪,曾匆忙整理过东西,地上到处是零星杂物。你身后的房里没有人!让我看看。""绝不!"普洛丝小姐说道,她完全明白这要求,就像德法热太太完全明白这回答一样。 "如果他们不在这个房间,逃走了,他们也会被追上再带回来!"德法热太太自语道。 "只要你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不在这个房里,你就拿不准该怎么办,"普洛丝小姐对自己说,"只要我不让你知道,你就不会知道;不管你知道还是不知道,我都要拖住你,让你不能离开。""我刚才一直走在街上,没有东西能阻拦我,即使把你撕成碎片,也要让你离开这扇门,"德法热太太说。 "在这独门独院的高房子里只有你和我,没人听得见,我会用尽全身的力气让你留下,因为你在这里的每一分钟,对我的亲人要值十万枚金币,"普洛丝小姐说。 德法热太太强行到了门口。普洛丝小姐即刻本能地用双手抱住她的腰,紧紧抱住。任德法热太太挣扎撞击都是枉然;普洛丝小姐由执著的爱而生出的气力往往比由恨而引发的力量强大得多,她紧拽着,甚至在争斗中把她抬离了地面。德法热太太的双手乱打乱抓她的脸;但是,普洛丝小姐低着头,紧紧抱着她的腰,比一个行将溺死的人的力气还要大。 不久,德法热太太的双手停止了撕打,在被箍住的腰间摸索。"它在我的胳臂下,"普洛丝小姐用透不过气来的声音说,"你拔不出来。我比你更有力量。感谢上帝。我要这样抱住你直到我们中的哪一个晕倒或死掉!"德法热太太的手伸进胸口。普洛丝小姐抬头看到了那是什么,猛地撞击,撞出了一道闪光和一声爆裂,然后独个人站着,眼睛被烟雾所围绕。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烟雾消散,留下一片可怕的寂静;空气中散去的烟雾,就像冷冰冰躺在地上的这具疯狂女人的尸体的灵魂。 在最初的惊慌与恐惧中,普洛丝小姐尽量远远地避开这尸体,并奔下楼去无助地喊救命。幸而,她自己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后果,及时控制住自己并回到楼上。再次走进那扇门是件可怕的事情;但是她还是走了进去,甚至走近那尸体,去拿帽子和其他需要穿戴的东西。她先关上门,上了锁并拔出钥匙,在楼梯上穿戴齐全。然后她在楼梯上坐下,喘息并哭泣了片刻,就急忙起身去赶路。 幸好,她的贝雷帽上有面纱,否则她在街上不可能不被拦截。又幸好,她本身相貌不一般,不至像其他女人那样容易显示破损的面容。这两种好处她都需要,因为她脸上有很深的抓痕,她的头发散乱,而且衣服被撕得千疮百孔(虽然她在慌乱中匆匆修整过)。 在过桥时,她把门钥匙扔进了河里。她比她的护送人先到达天主堂门口,在那里等待的几分钟里,她想,如果钥匙被网捞起来会怎么样,假如钥匙被认出后会怎么样,假如开门后发现了尸体又会怎么样,如果她在城门口被拦截,送进监狱,被控谋杀怎么办!正当她焦虑不安胡思乱想时,她的护送人出现了,把她拉进了马车,就开始赶路。 "街上有什么声响吗?"她问。 "就是些惯常的响动,"克伦丘先生回答,对她的问题和面色显示惊异的样子。 "我听不到,"普洛丝小姐说,"你说什么?"克伦丘先生重复了他说的话。也是徒劳,普洛丝小姐听不到他的话。"那么我就点头,"克伦丘先生惊异地想,"不论怎样她总能看到吧。"她确实看见了。 "现在街上有什么声音吗?"普洛丝小姐紧跟着又问。 克伦丘先生再一次点了头。 "我听不到。" "一个钟头就变聋了?"克伦丘先生百思不得其解,心绪不宁地想,"她出了什么事?""我感觉,"普洛丝小姐说,"好像有一道闪光,和一声爆裂,这爆炸声也许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后响声。""老天保佑她可别处在什么古怪的情形里!"克伦丘先生说着,变得更加心慌意乱。"她究竟做了什么,胆子这么大?听!可怕的囚车轰隆隆地过来了!你听到了吗,小姐?""我什么也听不见,"普洛丝小姐看见他对她说话就回答,"哦,我的好心人,先是一声巨响,然后一片寂静,这片寂静好像停住了不再改变,我这一生永远不能打破它了。""假如她听不见这些可怕的囚车轰隆隆地驶过去,接近他们旅程的终点,"克伦丘先生说,回过头望去,"那么我认为她确实再也听不到这世上的任何响声了。"她确实再也听不到了。 第二十三章 永逝的脚步声 死囚车隆隆滚过巴黎的街道,声音空洞沉闷而又凄厉。六辆囚车载着当日的美酒去供奉吉洛蒂。有史以来一切可以想象出来的贪得无厌的妖魔鬼怪全都溶为一个化身,吉洛蒂。在法兰西,虽然有各类肥沃的土壤和有利的气候,却没有一草。一叶。一根。一枝。一颗胡椒的生长条件比这一恐怖事物更利于发育成熟。在相同的铁锤下,人性被压轧得变了形,那么它就会被扭曲成同样悲惨的状态。播下同样的掠夺与压迫的种子,那么就会结出同样的果实。 六辆囚车滚过街道。时间,你这魔法无边的巫士,把这些全都变回原来的子样吧,那么人们就会看到君主的御车队,封建贵族的待从,吉丝布的耀眼服饰,已成贼窝而非我父之圣殿的教堂,还有千千万万饥饿的农夫的茅屋!不!庄严执行造物主神令的伟大术士绝不会逆转他的变形魔法。"假如遵上帝的意愿你变成了这样的形态,"在智慧的阿拉伯故事中,先知对魔法的接受者说,"那么就保持这个模样吧!但是,假如你是由于短暂的妖术而成了此时的形状,那么就恢复你原来的状态吧!"囚车一成不变,毫无希望地滚动着向前。 当六辆囚车的阴森轮子向前滚动的时候,它们似乎在街道的人群里犁出一道长而弯曲的沟。一张张脸像土脊似地被翻到这边或那边,而那些犁则稳稳地继续向前。沿街的居民们已经习惯于这样的景观,以至于许多窗口并没有人,另一些窗户里的人们则不放下手中的活计,眼睛却审视着囚车里的一张张面孔。这里,那里,住家让客人观看这风景,以博物馆长或特定解说员的得意神色用手指指这辆车,点点那辆车,似乎在解说昨天谁坐在这,前天谁坐在那。 囚车里的乘客,有的无精打采的呆视着这些以及末路上的一切;另外的似乎对世上的人和生活还有些恋恋不舍。有的低垂着头坐着,陷入沉默的绝望中。也有的非常注意他们的仪态;以一种戏台上和画里的眼神看着人群。有几个在闭目沉思,或者企图聚集纷乱的思绪。只有一个人,一个形容疯狂的悲惨可怜的人,完全被恐惧所损毁,他唱歌,并企图跳舞。没有一个以神色或姿态祈求观众的同情。 有一队各色的骑兵与囚车并列前进。观众的脸时常仰视他们中的某些人,向他们提出某些问题。问题似乎总是相同的,因为,人群总是紧接着涌向第三辆车,与这辆车并排的骑兵不时用他们的刺刀指出里面的一个男人。首要被关心的问题是哪一个是他;他站立在囚车后部,低头与一个坐在车边的姑娘交谈,姑娘握着他的手。他对于周围的景观漠不关心,不断与那姑娘讲着话。在圣奥诺雷这条长街上到处有人叫喊着打倒他。如果说它们对他有丝毫影响的话,那么只不过令他宁静的微笑,并甩一甩头使头发更松散一些落在脸上。他难以触到自己的脸,他的手被捆绑着。 站在教堂的台阶上,等待囚车驶过的,是那个密探兼狱卒。他朝第一辆车里看,没有。他朝第二辆车里看,也没有。他开始问自己:"他是否已经出卖了我?"在他朝第三辆车里看时,他的脸色豁然开朗。 "哪个是艾弗雷蒙德?"他身后的一个人问他。 "那个,后面的那个?" "手被姑娘握住的那个?" "是。" 那个人叫喊:"打倒艾弗雷蒙德!把一切贵族送交吉洛蒂!打倒艾弗雷蒙德!""嘘,嘘!"探子胆怯地哀求着他。 "为什么,公民?" "他就要去还债,再过五分钟就要去偿债。让他静一静吧。"但是那人继续叫嚷:"打倒艾弗雷蒙德!"艾弗雷蒙德的脸片刻间转向他。那时艾弗雷蒙德看见了探子,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走他的路。 时钟敲了三点,人群中犁出的那条沟转了弯,来到刑场,到了尽头。被翻腾到这边和那边的土脊,在最后一架犁通过后聚拢来,因为全要紧随着涌向吉洛蒂。在它前面,成排坐在椅子上的妇女,手里都不停地编织着,像在公园里看娱乐节目一样。在最前排的一个椅子上站立着复仇者,四处观望着找她的朋友。 "德丽丝!"她用尖厉的嗓门叫道,"谁见着她了?德丽丝。德法热!""她从没缺席过,"一位正在编织的姐妹说。 "不,这次她也不会缺席,"复仇者急躁地大声说。"德丽丝!""再响一些,"那女人建议。 哎!再响一些,复仇者更响一点,她依然听不见。再响一点,复仇者,并加几句咒骂的话还是不能令她出现。派别的女人来回找她,看她是否停留在别处,但是,还是没有结果,虽然派去的使者做出过某种可怖的业绩,但她们是否愿意走得足够远去寻她,还是有些疑问! "倒霉!"复仇者叫道,用脚踢着椅子,"囚车来了!艾弗雷蒙德眨眼就要处决了,她还不在!我还拿着她的织物,留着她的位子。我烦恼失望得要哭了!"正当复仇者从高处下去哭泣时,囚车开始卸货了。圣吉洛蒂的大臣们已穿好了袍子准备就绪。咔嚓!,一个头被切断,顷刻间当它还能思想和说话时那些眼也不抬一下的编织着的女人们数了"一"。第二辆囚车卸下了犯人,向前推进着,第三辆到了。咔嚓!,编织的女人们,毫不迟疑地继续手中的活儿,数了"二"。 被认为是艾弗雷蒙德的人下了车,裁缝女在他后面被提出来。下车时他不曾放松过她那忍辱负重的手,而是象他许下的诺言一直紧握着它。他温柔地让她背对着那咔嚓作响急速转动的装置,她看着他的脸感谢他。 "要是没有你,亲爱的陌生人,我就不会这样镇静,因为我天生是个可怜的小人物,胆怯懦弱;我的思绪也不会上升到使我们感觉希望与安宁的被处死的上常。我感到你是上天赐予我的。""你也是,"锡德尼。卡尔顿说,"眼睛看着我,亲爱的孩子,不要想别的。""我握住你的手就什么也不想。如果他们解决得快,我放下它也不会想什么。""他们会得很快。不要怕!"这两个人站在快速减少的受难者的人群中,像在单独谈着话。眼对着眼,面对着面,手握手,心对心,这两个大地母亲的儿女,原本素不相识相离甚远,现在却肩并肩一起走在末路上,去重建家园,安息于大地母亲的怀中。 "勇敢而慷慨的朋友,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我很无知,而它却困感着我,只是有一点儿。""告诉我是什么。""我有一个表妹,我唯一的亲戚,像我一样,也是个孤儿,我非常爱她。她比我小五岁,住在南方乡村的一个农夫家中。贫困让我们分离,她对我的命运一无所知,因为我不会写字,假如我会写字,我又如何告诉她!还是这样更好点。""是的,是的,这样更好点。""当我看着你善良而坚强的面孔,在路途上我就一直在想,而且我现在还这样想:假如共和国真对穷人有益处,穷人变得不再那样饥饿,在各方面少受一些苦,她就会生存长久,她甚至可以活到老的。""那么又怎样呢?我亲爱的妹妹?""你认为",忍耐而无怨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嘴唇微微张开一些并颤抖着,"我在那个更美好的,相信我们两个都会受到仁慈庇护的地方会感觉等她很久吗?""不会,我的孩子,那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烦恼。""你给予我这么多安慰!我是这样无知。我现在该吻你吗?时候到了吗?""是的。"她吻了他的唇;他也吻了她的唇;他们郑重地互相祝福。当他放下那只瘦削的手时,它并不颤抖;在忍辱负重的面孔上有的只是一种微笑,一种永恒的光辉。她在他前面去了,永远去了。编织的女人们数了"二十二。""主曰:复活在我,生命在我,信我者,虽死,必复活;活者且信我者,必永生。"许多声音嗡嗡响起,许多脸孔仰起来观看,人群外围的许多脚向前挤过去,一涌而上,如掀起了一阵巨浪,又一闪而过。二十三。 那一夜,这个城市里的人们到处都谈论着他,说那是一张在那里所见过的最平静的面孔。许多人还说他看上去是超然的,像先知一样。 不久前,同一斧头下的最杰出的受难者之一,一位女子,曾在这同一个断头台下请求准许,写下她当时激起的感想。如果他也被允许倾吐他的感想,他那先知般的预言,就会是这样:"我看见巴萨德。克拉。德法热。复仇者,陪审官。法官,一长串在旧压迫者的毁灭之上兴起的新压迫者,在这复仇机器停止使用前,灭亡在它的下面。我看见一个美丽的城市,辉煌的民族从这深渊中兴起;在他们争取真正的自由的斗争中,历经了失败与胜利的长久岁月后,我看见这个时代的罪恶,以及自然生出这罪恶的以前时代的罪恶,渐渐自行补偿并消亡。 "我看见我为之牺牲的人们,幸福。平安。富裕。有益地生活在我将永远无法再见到的英格兰。我看见她,怀里抱着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婴儿。我看见她的父亲,年迈而弓着背,但身心已复原,宁静而尽心地在诊所服务于一切病人。我看见那位善良的老人,他们多年的朋友,在十年中以他的所有使他们富足,然后平静地了结一生。 "我看见他们的心中为我保留着神圣的地位,乃至他们的后代,就这样世代相传。我看到她,一位年迈的妇人,在我的祭日为我而哭泣。我看见她及她丈夫,并列善终于他们最终的土床,我知道他们各自在对方灵魂中引起的敬仰都超不过我在他们灵魂中激起的敬仰。 "我看见她怀抱的婴儿,以我的名字而命名,在我往日的生命道路上往高处走着,直至成功。我看见他的成功是这样辉煌,以至于我的名字也由于他的光辉而变得辉煌。我看到我曾沾染在生命道路上的污点就此消褪殆尽。我看见他,一位最公正的法官,最受尊敬的人,携着一个男孩,也以我的名字命名,他有我熟悉的前额,金色的头发,来到这个地方,,到那时这里已变成一个美丽的地方,丝毫没有今日的残缺景象,我听到他向孩子讲述我的故事,声音温柔而哽咽。 "我今日所做的事远比我往日的所作所为更好,更好;我今日将享受的安息远比我所知的一切更好,更好。"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